李冬明带着人还在村子里收集资款。全安没有说当阳坡村和茅山冲村也被抓了人,只说全金来又被金所长抓起来了,邓启放的老娘在医院急得直哭。“李书记,要不我自己抽时间到乡政府去一趟。”李冬明说:“让金所长把邓启放弄到乡政府去,只是想压一压歪风邪气,并不想怎么处治他。既然你挨刀的人都没有意见,自己要到乡政府去领人,那就放人吧。不过你到乡政府要跟顾乡长说清楚,早晨我让抓人,下午我又让放人,让人家在背后叽咕不好。”全安说:“李书记你误会了,我并没说要急着把邓启放弄回来,我也没说今天就去乡政府。我们竹山垭村还有二十几户没交集资款。邓启放现在回来了,他们的集资款只怕又收不上来的。
我已经要莫如华去找她哥,她哥如果没有把他们弄回来,我再去不迟。等邓启放回来的时候,我们村的集资款也已经收完了。”全安顿了顿,说,“李书记,你愿意去看一看邓启放他妹妹么?”李冬明问:“我们在邓启放家那么久,怎么没看见他妹妹?”全安叹气说:“她不会出来见我们的。但我可以肯定,金所长铐她哥的时候,她肯定躲在家里急得不得了的。人啦,怎么料得到呢,四年前,她可是我们苦藤河乡一枝花呀。走哪里,后面都会跟着一群年轻人。如今那个样子嫁人哪个会要,身边还带着一个私生女儿。她怎么会出来让人家看她的稀罕。可以肯定,她现在正在家里哭。”李冬明说:“我们去看看,向她解释一下,叫她别着急。”李冬明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对于那些家庭的确有困难,硬是拿不出集资款的人家,乡政府还是要给予减免的。不能说要集资修桥,让一些困难户生活不下去。
全安说:“人们背地里议论,说邓美玉的私生女儿像丁县长。
你去看看,看像也不像。”李冬明的脸色就严肃起来:“老全,你是竹山垭村的党支书,受党的教育多年,可不能和一般群众一样,无原则地议论县里的领导,这样影响不好。”全安说:“群众的议论比我说的难听得多。不是你李书记,我决不会说这话,像谁不像谁,看见了孩子人家心里自然会明白。
再说,像谁又怎么样,不像谁又怎么样。他丁副县长还不同样做他的副县长,说不定他还会高升。如今呀,当领导的搞几个女人算得了什么?”李冬明不答他的白,对跟他一起去的刘所长他们说:“人家才二十多岁,处境又是那样惨,你们不要说刺激人家的话。也不要议论女孩子像谁不像谁。群众说说不打紧,乡政府的干部信口开河地乱说,日后追查起来要负责任的。”过后又对全安说,“去了之后,不要当着我们的面说些不中听的话,让我们不好下台。”“这还要你交待么,我全安这个分寸还是拿得住的。”全安领着几个人一块来到邓美玉家。邓美玉和她哥是分开住的。一间木屋,邓启放住东头,邓美玉带着她的私生女儿和她的老娘住西头。中间隔着一间堂屋。邓美玉家的门半掩着,全安推开门,屋里没有人,他大声地对着里面房里喊道:“美玉,李书记看你来了。”全安对房里努努嘴,轻轻对李冬明说:“美玉一年四季都躲在房里不出来的。”李冬明说:“我们进去看看。”全安就又大声喊道:“美玉,乡政府李书记带着几个干部来看你了,能不能让我们进来?”这时,里面的房里传出轻轻的哭泣声。一会儿,房门被打开了。从房里爬出一个人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十分矮小,十分瘦弱的小女孩。李冬明和刘宏业几个人都不由惊呆了。邓美玉的双脚从膝盖上面就没有了,只有两条短短的大腿。大腿的断处包着一块旧布。因为无法走路,只有靠着双手慢慢地向前爬。两条长长的油黑的辫子拖在后面的地上。破旧的衣衫却遮不住她身段的线条美。她的脸面十分的白皙,十分的漂亮,衣服虽然破旧,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十分干净。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小女孩,那脸蛋,那鼻子,那眼睛,那嘴唇,除了留有邓美玉脸面周正而美丽的轮廓,的确很像一个人。李冬明突然记起来了,丁副县长的鼻子眼睛的确就是这个样子。
邓美玉爬到李冬明面前,双手抓住李冬明的衣衫,说:“李书记,别把我哥送县里去,不然,我娘会急死的。那样,我和我女儿也就只有等死了。”那一双清纯秀美的眼睛里满含着凄苦和企求,两滴晶亮的泪水从白皙的脸上淌落下来。李冬明的心里仿佛有一种东西沉沉地撞击了一下。他说:“美玉你放心,我们只是要你哥交修桥的集资款,如今他将集资款交了,我们就不会为难他了。”“我哥他砍伤了全支书呀。”“全支书不是也看望你来了么?他不会找你哥的麻烦的。他刚才还说要把你哥弄回来,我们当然也就不会把你哥怎么样了。”邓美玉就爬到全安面前:“全支书,我给你磕头,你别责怪我哥,他不是有意要砍你,是失手砍了你。”跟在邓美玉身后的私生女儿,一直不声不响地看着这一群陌生的男人,看见母亲在全安面前咚咚地磕头时,急得哭了起来,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脑袋,不让她再磕下去:“娘,你别磕头,你的头痛病还没好啊,你再磕出病来,谁带我呀。”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从小女孩那瘦小的脸上淌落下来。
全安扶起美玉说:“美玉,你别这样,你这样我要遭雷劈的。”李冬明走过去,抱起已经四岁了却像个两岁小孩的女孩,说:“别哭,你舅会回来的。”说着,在口袋掏了很久,才掏出二十几元钱,“拿着,买件衣裳穿吧。”刘宏业几个人看见李书记掏钱,也都忙着掏口袋。
李冬明问全安:“邓美玉母女俩全靠她母亲养活么?”“她母亲不养活她们,谁养活她们?有时,实在生活不下去了,邓启放就给她们一些粮食。”“她们家的农业税和提留上交是怎么解决的?”“乡政府没有减免,我们有什么办法?像这次集资修桥,她们家三口人,同样要交一千五百块。你说她们这钱从哪里来,”全安顿了顿,苦笑道,“我挨了一刀,邓启放的女人将美玉家三口人的集资款也全部交了,我们的压力也就小了许多呀。”李冬明问:“你们竹山垭村,像邓美玉这样的困难户还有多少?”“像她这样的困难户是没有几家的。再有几家,你李书记就没钱掏了啊。”李冬明的两道浓眉拧得很紧,许久,他说:“像这样的困难人家,我们应该给予照顾,不然,她们怎么生活下去。也体现不出‘三个代表’的优越性嘛。”全安说:“李书记你发话,我照着办就是,你看怎么照顾她们母女俩?”李冬明说:“现在全乡正在催交修桥集资款,我还不能表态让她们母女免交这笔钱。这个事情放到后一步研究。我是想,她们母女俩今后的日子怎么过。邓美玉的母亲那么大年纪了,不可能永远照顾她们。”李冬明转过头问邓美玉:“你娘住医院了,你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邓美玉早已泣不成声了,两行泪水成沟儿往下淌:“我现在好后悔呀,那时我为什么要去给顾家富的酒家做服务员。我真的想死了算了。可我又丢不下我的女儿呀。”李冬明生怕邓美玉说出一些让他无法作答的话来,打断她的话说:“美玉,你的双脚没有了,但你还有一双手,你应该鼓起生活的勇气,不要悲观,不要失望,不要躲在房子里不出来。你可以学一门适合你的手艺挣钱养活自己。你还可以成家,除了没有双脚,你仍然是一个很健康的人。我相信你会生活得很好的。”邓美玉就不说话了,只是伤心地哭泣,她的私生女儿也很懂事地跟着她哭泣。李冬明说:“今天我们来看望你,了解一下情况,没给你解决什么问题。乡政府会认真研究,帮助解决你家的困难的。”说着,站起身,出门去了。他看见刘所长他们几个人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小女孩,他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觉得他们回去了要是没遮没掩地说这事影响不好,说:
“快走吧。还要走几家没交集资款的户。”人们也都跟着出了门,乡财税所长刘宏业叹息说:“邓美玉十八九岁的时候,是何等的漂亮,何等的天真活泼,何等的惹人喜爱。现在却成了这么个样子,真的让人又同情又恨呀。”张大中说:“你恨她做什么?你恨得起来么。”“我没说恨她。”刘宏业欲言又止。
“那你恨谁?”张大中问道。
“这还用问我?你就不恨那些人?”“恨,我们苦藤河乡的群众谁不恨得咬牙切齿呀!”张大中说,“没有父亲的孩子,母亲又是个残废人,四岁的孩子还像个两岁的小孩,真是可怜呀。那个将邓美玉弄出了孩子的男人真的不是人。他如果看到她们母女俩的这个惨样,他的良心会不会受到谴责?”全安一旁骂道:“他们还说什么良心不良心呀?这些人仍然还在做他的官,仍然还在玩女人,还在搞腐败。我说,中国的腐败不除,老百姓真的除了恨,就只有绝望了,我们国家的前途迟早要断送在这些腐败分子手里的。”张大中说:“不说这些了,说也没有用。李书记你发个话,对这些困难人家怎么照顾,我看见你抱起小女孩时,眼睛都湿了。你说怎么照顾,刘所长好去落实。”李冬明说:“全乡的集资扫尾工作完成以后,我们回去认真开个会,要各村将自己村的特困户的情况如实报上来,我们再根据实际情况,该免集资的还是要免集资,该上报民政局的还要上报民政局,从那里给一些困难人家弄点困难补助下来。”全安说:“其实,你们应该先摸底后收钱的。我们好不容易和群众打嘴巴官司,强讨恶要,人得罪了,钱也收到手了,过后又给他们退回去,他们不会领你的情。”全安将那只受伤的胳膊抬在胸口,也许是因为走动的原因,伤口的血水又浸了出来,连同黑乎乎的草药,一同粘在裹着的布条上。他说:“如果当时和邓启放说清楚,他母亲和妹妹一家三口不收集资款,他可能也不会发那么大的火,拿把镰刀在手上舞,把我剁一刀的吧。”李冬明有些生气地说:“全支书,我到竹山垭村来几天了,还没有听到你认认真真说一句动员群众交集资款的话。全是说的怪话,我心里真的很生气,很恼火,不知道该怎么批评你了。”全安分辩说:“李书记你说这样的话,我就不好想了,我们竹山垭村的集资款不是快收完了么,”全安抬了抬胳膊,“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呀。你可别认为我把群众的一些想法和意见说给你听,就认为我对收集资有意见,有抵触情绪。我说,你要是不能听到下面群众真正的意见,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准备做什么,到时候出了问题会弄得你措手不及的。”李冬明不再答理他,大步流星地往前面走。张大中说:“全支书,你有时说话也不看时间地点,你对李书记说邓美玉的私生女儿像谁有什么用。李书记又不是公安局断案的。再说,他不会在苦藤河乡待多久,就要回县里去的,他能得罪人家丁县长?丁县长是常委,他巴结都还来不及。”全安说:“邓启放说了,迟早他还要告的。弄不好,这次收集资款就是一条导火索。”张大中笑道:“全支书,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你,你在这次收集资款的工作中,好像在扮演一个什么角色。你和莫胡子两人是不是串通好了,在玩什么把戏?”“你说我在扮演什么角色?”全安心里不由一惊,但他知道张大中和何奔一样,也是个很正直的干部,一直对顾家兄弟有意见,看着张大中笑道,“我全安可是顾家兄弟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张司法千万别在中间瞎搅和,那样我全安真的就别指望有好日子过了。”张大中道:“你们要是想通过这次集资修桥的事,揭开上次顾家富炒地皮借鸡下蛋的谜底,我张大中绝不仅仅是瞎搅和一下,我也算是你们中间的一个吧。”张大中这么说过,就问刘宏业:“刘所长,你支持他们么?”刘宏业的脸面有些发白,过了很久,才吞吞吐吐说:“支持,支持,怎么不支持呢。”这样说过,就匆匆追赶前面的李书记去了。
莫如华是在去大岩村的山坡路上碰着全宝山的。老人吃力地挑着一担湿桑皮慢慢地爬上坡来。莫如华连忙上前接过老人肩上的担子,问他怎么了。全宝山把匡兴义要罚他的款,还把桑皮踢下河的事对她说了一遍,说着说着,老人不由老泪纵横。莫如华的眼睛也不由湿了:“他自己没有父母呀,是牛马畜牲养的呀。
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他就踢得下去。还要罚人家的款。现如今交修桥集资款把牙缝里的钱都挤出来了,哪来的钱交罚款,这不是要人家的命么。”莫如华把老人送上坡,又劝了老人一阵,才匆匆去大岩村找她亲哥。
莫胡子那天下午正和何奔在村委会办公室清点群众交来的集资款,一些村民也在那里看他们清点票子。大岩村的集资款一个不少地收完之后,居然还有十多户要捐款。莫胡子说:“你们要捐款可以,自己到乡政府去,顾乡长在家。”人们都说不能把集资款交给他。莫胡子说:“那就交给李书记吧。伍老倌卖猪的一千块钱也是交给李书记的。”这时,莫如华哭哭啼啼来找莫胡子,说是邓启放被李书记抓到乡政府去了,弄不好还要往县里送。莫胡子问李书记为什么要抓他,莫如华说:“我家启放要李书记把前面的事情搞清楚,我们家才有钱交,不然他会再受骗的。李书记批评他,他就和李书记吵,全支书从中劝解,碰着启放手中的镰刀,割了一条口子。
我和金来去找顾乡长,结果金来也被铐起来了。”莫胡子不等莫如华说完,就骂她说:“抓得好,要往县公安局送,看他们还知不知道好歹。是给自己修桥啊,不交集资款也罢,还用刀砍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了。”莫如华就哭泣道:“启放他老娘还住在医院里,把儿子和女婿都弄到县里去了,她还不急死。”莫如华顿了顿,“刚才金来他爹为了交集资款,挑了些桑皮过河去卖,被企业办那个姓匡的会计踢到河里淋得尽湿,还要罚他五十块钱的款。这个世道,还让人活不让人活。”何奔一旁听了,惊问道:“这是真的?”“怎么不是真的,我在后山坡上还碰着宝山叔了,将他送上坡之后我才来。”莫胡子一脸怒气地说:“看他们还能横行到什么时候。如华,你回去对李书记说,大岩村的集资款全部收完了,还有很多人要捐款,他们说一定要把钱送到他的手中他们才放心,看他能不能回一趟乡政府,捐款的人好去找他。”莫如华不甘心地说:“是全支书要我来的,他要你想想办法,把启放和金来弄回去。”莫胡子说:“你回去对全支书说,要他别忘了自己的事情。别的事情还是少操些心为好。”“什么事情?我们村的集资款也快收完了。”莫胡子冷冷地吼妹妹说:“知道了还问什么。”莫如华觉得自己的亲哥过去对自己不是这个样子,过去他特别喜欢这个亲妹妹。今天他可能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莫如华不敢再缠着要他去乡政府找顾乡长说情,只得哭泣着走了。
莫胡子看着妹妹渐渐远去的背影,板着的脸面不时地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牙帮骨咬得一楞一楞的,重重地对一旁的村会计说:“你把集资款送到乡政府去。”村会计说:“刘所长不是到竹山垭村去了么,谁收钱?”“顾主任不是在家么。”莫胡子顿了顿,“你对顾乡长说,我们村还有很多户要捐款。”村会计疑惑地看着莫胡子,说:“村里的人都不同意把钱交给顾家兄弟的。”“交给谁不是一样,交给刘所长之后,钱一样还要让顾家富拿去用。你去之后对顾乡长说,大岩村交集资款十分踊跃,群众的积极性都很高。”“一屋子交集资款的人就炸了锅一样开始议论起来:“不是说管后勤的人还没有定么,怎么又是顾家富呀。要知道是他管后勤,我们就不交钱了。”莫胡子说:“管后勤工作的人虽是还没定下来,但顾乡长他们有这个意思,顾家富自己也很想管后勤,李书记就不好不答应。你们要是坚决不同意顾主任管大桥的后勤工作,还是可以提意见的。李书记刚来我们乡不久,很多事情他还不是很清楚。群众意见大了,他不会不考虑。”村民们都疑虑重重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说,李书记回来了一定要去跟他说,他要顾家富分管大桥的后勤工作,他们就要取回集资款。村会计也不怎么情愿地提着一袋子钱到乡政府去了。
莫胡子对何奔说:“走,到我家喝酒去。”何奔说:“这个时候我们最好少单独在一起。”莫胡子不以为然地说:“你的警惕性那么高,你就不该到大岩村来。”何奔说:“不是我要来,是李书记分我来的。”莫胡子笑道:“那你也不该把丁站长和张大中两人支走吧。
如果有什么事了,哪个证明你是清白的呀。”何奔说:“我现在考虑的是全金来回去听到他父亲被匡会计罚了款,还把桑皮踢下河,他会不会找匡会计算账去。真要那样,就有好戏看了。好了,别在这里打嘴巴仗了,走,到你家喝酒去。”两个人来到莫胡子家,莫胡子的女人正在禾场收拾包谷,莫胡子说:“夜饭还没办熟呀?去炒几个菜吧,我和何委员要喝杯酒。”莫胡子的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说:“你家亲妹来找你,你不给她想想办法也罢,连劝她几句也不肯,她是夹着一泡泪水回去的。”莫胡子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只知道哭。”何奔压低声音道:“你说这次集资怎么收场?”莫胡子说:“我的工作是很漂亮地完成了,就看他们了。”“你和哪几个村支书串通好了?”“竹山垭村的全支书,当阳坡村的刘支书,茅山冲村的张支书,还有两河口村的邓支书,双垭村的宁支书都说过了。”何奔说:“我们这里的集资款一交完,李书记的信心就更足了,抓的人就会更多。已经交了集资款的人知道自己交的钱,七转八转又转到顾家富手里去了,都吵着要退钱,好看的戏就来了。”“我们这个乡的情况特殊,不把事情弄得天大,不会引起上面重视。这些年还没告状?上头就是不下来人,甚至连情况也没人来问一问。你这个做纪检委员的也没有用,为什么从县纪委叫不来人。我怀疑你是不是认真向周书记汇报过。”过后莫胡子笑道,“当然,我们也不怪你,你自己都被弄到老崖村去了啊。”何奔说:“有个丁县长挡着,问题就变得十分的复杂了。”何奔顿了顿,“不过,听周书记的口气,苦藤河乡的问题迟早要解决的。”“这个迟是什么时候,早又是什么时候?我们苦藤河乡的群众是再不能等了呀,你看人家连山镇一天一个样,我们却还这么的穷。我们只怕要再烧一把火才行。”莫胡子对何奔高深莫测地一笑,“刚才我妹来找我,我为什么不出面找顾乡长去?”“你说是为什么?”何奔疑惑地问。
这时莫胡子的女人已经把菜办好,拿来两只酒杯,一瓶自己酿的包谷酒。莫胡子说:“今天我们两个比一比,看哪个的酒量大。”“我不和你比,你压根就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朋友。对你说,你们几个人想做什么事,正在做什么事,想达到什么目的,我都清楚。我今天可以对你说这样的话,有些情况,我比你们掌握的多。”过后,何奔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不是我这个乡纪检委员没能耐,是我们中国的监督机关的权力有限,或者说,是我们国家的这种体制还有缺陷。你想惩治腐败么,你想将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绳之以法么,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我还是相信一句话,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一定全报。顾家兄弟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说现在时间到了么?”“这就看你们的了。”何奔举起酒杯,“你们这次的火要是点起来了,说不定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直到现在,李书记还没有觉察出你们想要干什么。他还一心一意做着赶快把桥修好,好回县委机关去做县委办主任的美梦。他会一直往你们设计的圈子里面钻的。”莫胡子的眼睛瞪圆了:“你什么都知道啊?”“我说了,我毕竟是苦藤河乡的纪检委员,纪检委员是干什么的?是专门监督干部的嘛。”莫胡子说:“现在需要的是导火索。”何奔有些担心地说:“怕只怕伤着了李书记。从本质上说,他也不坏。只是有些私心杂念罢了。”莫胡子说:“他应该从这次事件中,得到一些教训。这就是一定要把老百姓放在心上,要真正为老百姓办事,为老百姓着想,做老百姓的贴心人。也就是我们时下说的,要做‘三个代表’的忠实执行者。要亲民,爱民,富民。不然,老百姓就不会买他的账。”莫胡子发狠地说,“我们这次是下了决心的,不把顾家兄弟扳倒,我们不会罢手的。”何奔说:“你们把问题闹大了,我就去县里找周书记。那个时候他丁县长要拦只怕也拦不住了。”
莫胡子说:“只要周书记下来了,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莫胡子端起酒杯,说,“何委员,我们等着这一天吧。”苦藤河乡政府五年前才从大岩村搬到苦藤河旁边的一座山坡上,是新修的一幢仿古的两层楼房,一道红砖围墙把它围在里面,远远看去,像是一座香火并不旺盛的庙堂。以前,乡政府还在大岩村的时候,是一栋两手推车木材搭成的木屋。乡政府灶屋里的锅铲碗筷响,村巷里都听得见。从炒菜的油盐香味,从餐厅里的酒肉香味,老百姓也能猜测得出乡政府食堂办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从而估摸得出上面来了什么级别的领导,顾乡长来了什么档次的朋友。后来来苦藤河乡扶贫的县农业局丁安仁局长向县里要了一点钱,又要刚刚做了乡长的顾家好将五六十年代公社办的林场的木材全部砍伐下来,卖了一笔钱,还参照国务院五十年代修人民大会堂的样子,给每个村修了一个小会议室,让各村自己负责修建资金,这样三笔钱加一块,总共六十来万,就把乡政府搬到山坡上来了。乡政府搬到山坡上来的好处,乡干部们总结出了好多条,但顾乡长只用两个字就概括了:清静。他说,乡政府虽是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但毕竟是一级政府,应该有一级政府的尊严。可过去根本就不像个政府部门的样子,倒是像个菜园子,老百姓到乡政府来就像左右邻居串门子,随便得很。你这里吃饭的时候,冷不丁他们也端着饭碗来了,一边瞅着你饭碗里的菜,杯子里的酒,一边东家长李家短地说着话。有时候,还把筷子伸过来,在你的菜碗里捞上一筷子。如今,从下面村子里到乡政府有两里路,还是一道陡陡的坡。而且,上了坡还不一定能进乡政府大门,乡政府四周围了一道一人多高的围墙,只留下一道门。门口还请了一个守门的老头挡着。要进乡政府,先得盘问几句,没事那是坚决不让进去的。这样,乡政府吃什么乌龟王八老百姓都不知道了。上面来领导,或是顾乡长来了什么朋友,吃香的喝辣的,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了。只是,这种清静的日子没有过多久,上面来人,顾乡长来朋友,又不好意思留他们在乡政府吃饭了。现如今,社会上流行进包厢,一边喝酒,一边拿个话筒鬼打了一样扯起喉头唱歌,胳膊腕里还要搂着一个嘴唇涂得血红的三陪小姐。苦藤河乡贫穷落后,交通又不方便,开个高级一点的小餐馆,没有几个人掏得起腰包进去吃饭喝酒,就没人开。
平时,顾家好只有把客人往河那边顾家富办的连山酒家带。一年下来,招待费没有三十万也有二十万。
这天上午,县桥梁工程队的张经理来到苦藤河乡,询问修桥资金的落实情况。他说他原本是不准备来的,只是,顾家富说国庆节要开工修桥,他来看一看该准备的准备好了没有,施工队进场就要材料用,千万塌不得场的。顾家富连忙把他哥叫来,两兄弟陪着张经理在办公室喝了一会茶,说了一下修桥的资金的落实情况,就把张经理带到河那边顾家富的连山酒家,选了一间包厢坐下来。顾家富要弄一个漂亮的姑娘来陪陪张经理,张经理说:
“要弄就弄三个,每人一个,叫一个来我不要。”以前顾家好对面前坐着一个陪酒女还有一些顾虑,后来在外面人家请他进包厢吃饭喝酒都是这样的,也就习以为常了。再说,今天乡干部都下村去了,自己在这包厢里让一个陪酒女陪着也不会有人知道,就没有阻拦。顾家富叫来三个漂亮姑娘说:
“张经理,这些姑娘都是我自己酒店的,你只管放开一些,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睡觉的话,包厢的旁边有间小房子,大胆地去睡,不会有问题的,小费由我开。”顾家好说:“这些都是看心情来的,顺其自然,要你交待做什么。张经理你点菜吧。”张经理的眼睛瞅着身旁的三陪小姐,问道:“你们这里有什么特色菜么?大鱼大肉真的吃腻了。”顾家好说:“王八汤怎么样?我们这里的王八是从苦藤河里抓来的,不是自己养的那种吃屎长大的王八。”张经理连连摆着脑壳说:“不吃不吃,这些日子都吃出王八骚了。”顾家富问:“清炖仔狗如何?”张经理说:“那东西好是好,只是太补,吃了晚上睡不着觉。”这样说着,就伸手把三陪小姐搂进自己怀里去了。
顾家好和顾家富就不做声了。他们不知道张经理到底喜欢吃什么。顾家富眼珠子骨碌几转,试探着说:“不知道张经理喜不喜欢吃乌麂山羊肉。俗话说,秋草蓑,煨羊肉哩。”张经理脸上露出一丝惊喜:“是不是那种全身长着黑毛的山羊?”“是的。不但全身长着黑毛,连羊角羊蹄子都是黑的。”“那可是难得吃到的珍品啊,你们苦藤河乡有这种山羊?”顾家好说:“不多,但找得到。”张经理说:“找得到的话,我买几十斤这种羊肉回去吃。”顾家好说:“行。”就叫顾家富过河去杀李书记从竹山垭村全安家赶来的山羊。“你快去找羊屠夫杀两只,我们吃一餐,剩下的全让张经理带回去。”顾家富走出门之后,复又踅身回来对顾家好说:“哥,那个事,你得认真对张经理说一下。”顾家好没有做声,只对弟弟瞪了一眼。
张经理笑问:“什么事呀?还要认真对我老张说么。我可是把你们当成我最信得过的朋友啊。”顾家富说:“我们李书记说,修苦藤河大桥要招标找施工队,包工不包料,桥要修得好,钱要花得少。是我哥表硬态才把这个工程给你做的。”张经理说:“放心,这个情我记着的。”张经理顿了顿,“听说你们分管后勤工作的人还没定下来?包工不包料的话,你们的后勤工作可是塌不得场的呀。后勤工作一塌场我们就没钱赚了。”顾家好眉头皱了皱,说:“家富不是在做修桥前的具体准备工作么。前天乡干部捐的五万多块钱,我让他拿去买些木材油毛毡之类的东西摆那里,再就去买水泥和钢材。你说谁还会去接家富的手管后勤呀。”张经理说:“顾乡长想得真周到,到时候他们想换人也不好换了。”顾家富想说什么,却被顾家好拦住了,说:“张经理还要赶回去,你快过河去杀山羊吧。”过后又对张经理说,“苦藤河乡还是我说了算,除了让家富准备修大桥的材料,该拜的码头我们还要拜,该打点的菩萨我们还要打点。”张经理把三陪小姐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只手不停地在她鼓鼓的胸口揉搓着,口里说:“让顾主任分管后勤,许多事情办起来就方便多了。这样很好,很好。”顾家好见张经理有些火急火燎的样子,对另外的两个三陪小姐说:“顾主任过河杀山羊去了,你们等一会再来吧。”这样说过,自己也跟着她们一块出了门。出门的时候将包厢的门也紧紧地关上了,“你们说说白话,我等会再来。”顾家富从连山镇请了两个手脚麻利的羊屠夫,要他们随他过河去杀山羊。他的要求是越快越好,当然,也不亏待他们,除了给他们各人二十块钱的报酬,羊头羊脚以及心肝五脏和下水全部白送他们。两个羊屠夫高兴得不得了,光这羊头羊脚和心肝五脏下水之类的东西,也能卖几十块钱。个把钟头的工夫挣四五十块钱,天下哪来这样的好事。
两个羊屠夫磨刀霍霍地从乡政府旁边的砖楼墙角落里拖出两只大母羊,给每只母羊灌了半碗昨天顾家好请客喝剩的酒鬼酒。
羊屠夫说这种灌酒杀羊法能使羊肉更加鲜嫩,而且没有腥味。两只大母羊喝了酒之后,就飘飘然在乡政府门前的花园里打圈子。
两个羊屠夫手持屠刀,跑上前去对着羊脖子就是一刀,过后就不管它们了。两只母羊一边绝望地咩咩叫喊,一边趔趔趄趄地奔跑着,将红红的血水洒了一地。过后,就倒在地上不再动弹。吓得一旁看热闹的严卉用手捂着眼睛直叫吓死人了。
这个时候,竹山垭村的村支书全安和邓启放的老婆莫如华从大门外匆匆忙忙走进来。莫如华昨天下午去找她娘家亲哥莫胡子,被莫胡子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只得又往竹山垭赶,她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只有找全支书出面求情了。天黑一阵,她才赶回村里,没有想到,全安和李冬明都到全金来家里去了。他们已经知道全宝山被匡兴义罚款的事。全安对李冬明说:“你让我怎么做人家的工作,乡企业办那几个人这么多年来就是这样对待老百姓的。他们哪里把老百姓当人呀,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罚款就罚款,罚款也是由他们自己说,想罚多少就是多少。人们背后骂他们是土匪,是地痞,是流氓,是牛头马脸。全金来回来要是知道这事了,还不去和匡兴义拼命。”李冬明也气得不行:“真是乱弹琴,等把集资款收完了,我要好好开会整整风。”过后就劝老人说,“你老人家为了支持乡政府修大桥,这么大年纪了,还在想办法弄集资款,你的这种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匡会计说的罚款,我说了,不用交。他那样对待你老人家,是错误的。我回去之后要严厉地批评他,要他向你老人家赔礼道歉。”全宝山哭着说:“李书记,我儿子还铐在乡政府呢。要是把我儿子弄到县里去,我也不想活了。”李冬明是农村出来的,他也知道做农民的艰难。看着面前这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泪流满面的样子,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对全安说:“全支书,你胳膊上的伤口好像发炎了,明天去乡卫生院上点药,顺便带着邓启放他女人去找顾乡长,把全金来和邓启放接回来。”过后又劝老人说,“你老人家不要着急,全金来明天会回来的。”第二天全安吃过早饭就带着莫如华出山了。全安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婆娘像侍候宝宝儿一样侍候的乌麂山羊被顾家富杀了两只,正在剁脑壳剥皮。全安瞪圆了眼睛问站在一旁指手画脚的顾家富:“顾主任,他们怎么把我家的山羊杀了?”顾家富对全安瞅了瞅,笑说:“你认得这是你家的山羊?”“自己家里的山羊怎么不认得,你们杀的还是两只母山羊。
这两只种羊是我婆娘从她娘家村里花大价钱买来的。”全安走过去,双手抚摸着没有头的山羊,“我婆娘还靠着它们奔小康的,却被你们杀了呀,我回去怎么对我婆娘交待呀。”顾家富说:“全支书,你别说不在理的话,乡政府的收据也是钱呀。”全安说:“李书记说了的,这些山羊只赶来关几天,等集资款收完了,就让我赶回去。”顾家富就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去对我哥说去,是他安排我来杀山羊的。人家县桥梁施工队张经理来了,施工队马上就要进场修桥,他来看看大桥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是他提出要吃乌麂山羊肉。”“怎么,又是你管大桥的后勤工作,上次开会不是说还没定下来么?”全安扭头看了眼莫如华,问道。
顾家富冷笑道:“我不管谁管。”他心里还没说出来的话是,几个人告状就把我告倒了。他继续说:“苦藤河乡这块天地,还是我哥做主。我哥说了,给你们每个村的主要干部减免一半集资款,你还不领他的情呀。”全安一口气堵在心里,半天没有透出来:“顾乡长在哪里?
我找他去。”顾家富反问道:“上头来了人,你说会在哪里?”全安就急急忙忙往河边跑。莫如华在后面一边赶一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