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

02

字体:16+-

屋子里出现了暂时的沉默,只有从外面货场里传出来的火车汽笛声时断时续地像是在提醒着时间的紧迫。

其实丁瑞成在心里已经默认了张雨田的判断,也很认同他的分析。从他当刑警的那一天起,就没有轻看过任何一个犯罪嫌疑人,而且都假定对方是极端聪明和非常有技巧的,能和警察明里暗里地较量,没有犯罪的智商和挑战法律的勇气是做不到的。以前自己抓获的罪犯如此,现在这个徐振虎也如此。在一点上张雨田完全继承了自己的衣钵。至于邱毅的不满在丁瑞成看来,是年轻气盛听不进去不同意见,也许是少年得志有点翘尾巴,需要找个机会敲打他一下。想到这里他对屋内所有的人说:“派出去搜捕徐振虎的人继续寻找踪迹,发现情况立即汇报。大嘴你回去和战奇会合,看看他那边勘查有什么新进展。通知刑调,召集人手马上对进入平海车站的货车进行检查,重点是今天凌晨到达的货车,如有可疑人员先行控制严格审查。老疙瘩你现在回医院去,我对那边有点不放心……”

说到医院时,丁瑞成的脑海里闪现出急救中心门前那个看似熟悉的身影,他不由得轻轻地跺了下脚,唉,要不是一整天像走马灯似的赶场,这样的细节自己不应该忽略掉的。假如张雨田推测得准确,岂不是与自己最初的判断不谋而合了吗?徐振虎、王宝祥这两个犯罪嫌疑人身后肯定还隐藏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真是这样,在医院的王宝祥更应该重点监护,不能脱离开自己的视野。

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丁瑞成的心脏骤然紧缩,跳动也加快了。他急忙叫住邱毅说道:“谁在医院监护王宝祥?几个人?”邱毅答道:“两个人,是我们特警队的小张和小李。”“把他们的电话给我,我得马上和他俩通话。”

丁瑞成拨通了小张的电话,没等对方张嘴便急促地说道:“我是公安处丁瑞成。嫌疑人王宝祥现在怎么样?从抢救以后到现在有人和他接触过吗?”对方显然被他连珠炮似的发问打蒙了,停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丁支队,我和小李一直盯着呢,没人和他接触过。”

“你们再好好想想,把这段时间所有进出监护室的人员捋一遍。我这儿等你。”

电话的另一头静默了,好像是在互相印证着情况。过了会儿,听筒里传来小张的声音:“丁支队,我和小李核实了一遍,只是凌晨一点多医生给换过液,我当时也在场。除此之外没有人进去过。”

“怎么是医生给换液呢,这活不都应该是护士干的吗?”始终在旁边竖起耳朵听消息的张雨田喃喃地说了一句。这句话像刀锋在玻璃上划出的声音一样,刺进丁瑞成的耳膜随之浑身颤抖了一下,他急忙冲话筒喊道:“快去!你们现在就检查王宝祥的状况,我不撂电话,立等你们的消息,快去!”

手机听筒里传来阵急促的跑步声,随后是震动耳鼓的开门声和紧张的喘息:“丁,丁支队,出事了,王宝祥深度昏迷呼吸急促……小李已经去喊大夫了……”

“快去找大夫,抓紧抢救。”丁瑞成此时已经是满脑门大汗,他冲着手机大声地喊着,“找医院保卫股,先行封闭急救中心,快点!”

张雨田、邱毅和所有在场的人们都感觉到铁路医院那边出事了。

大虎正如张雨田分析的那样,用最原始的方法从铁路看守所里逃了出来。多年以来的刀头舔血和江湖行走,大虎进过大大小小十几个看守所和拘留所,也使他养成了对监室独特的敏感。乍一进入号房,他就从窗外传来的火车汽笛声音判断出铁道离此的距离,也同样判断出每列车间隔的大概时间。他不是善男信女,不会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到宋林那句“肯定有办法弄你出来的”话上。但他还是对宋林许诺给他和小宝的报酬怀有希望,所以从被押进监室的那一刻起他就萌生出越狱的念头。

向张雨田承认犯罪事实,供认自己所在的窝点,并主动提出给警察指认同伙、指认现场等举动也是他要实施逃跑前的一部分。同时他也知道,肯定会有眼线告诉藏在暗处的宋林,因为他指认的窝点早就废弃了。

同监室的犯人在大虎眼里就是个棒槌,不用问也知道是警察派来监视自己的眼线。大虎尽力和他搭讪着以此来放松对方的警惕,同时观察着管教往来巡视的次数和时间,在心里默算着外面火车经过的时段。他要选择一个最佳的时机逃出升天。时间将近凌晨一点钟时他感觉可以行动了,于是先打昏了佯装睡觉的同号,然后按照事先想好的步骤迅速地搭好铺板,浸湿手巾咬在嘴里,凭着强悍的身体素质拧开铁栏杆穿过窗户,翻过围墙后扒上一趟开往平海市里的空车皮。丁瑞成他们风风火火地赶往看守所的时候,大虎正与他们逆向行驶潜入了平海。

火车缓缓地开到平海站内的货场停下了。大虎心里很清楚,即使有夜色的遮盖,自己这一身剐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也走不了多远。他趴在车厢的空隙间观察着周边的环境,忽然发现不远处停放车皮的地方有几个人影在晃动着,是闻讯赶来的警察?想到这些他不禁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可转念一想,警察不会这么快就能判断出自己的行踪呀。于是他连忙借着信号灯的闪烁仔细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他明白了,原来是溜进货场偷东西的几个小贼。大虎轻轻地爬出车皮,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人身后,猛地拧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两列车的中间。在强迫着对方脱下衣服后,上去一拳把他打晕,拎起衣服跑进了深深的夜色中。

他找宋林去了,去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点。

宋林藏身的地点有好几处,如果用“狡兔三窟”这句成语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但最隐秘的一处还是在平海市区内。宋林深谙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道理,除去在平海市郊和城乡接合部的几处窝点外,这个地处市中心、地理位置极佳的哥特式建筑才是他经常盘踞的地方。

这个地点位于平海游览观光区的老式租界地内,几条分别以地名冠名的马路纵横贯穿在德式、美式、法式和日式的小洋楼中,环境幽雅,树木环抱,洋溢着浓厚的文化气息。有的老房子虽然破旧不堪,但仍能感觉到它们的精致。平海的人们一提到这个地方,就会有意无意地联想到小洋楼中许多的名人故居,联想到这些老房子里曾经发生过的很多精彩的故事。宋林当初把这个地区作为自己藏匿的地点,也是看重了这浓厚文化品位所带来的效应。这个效应就是,警察的目光不会轻易地投向这里。

况且宋林住的小洋楼还带有两个很大的地下室,其中的一个门通向后院的通道,与临街的后门紧紧相连,后门的对面就是个市立的幼儿园。这样的环境作掩护是再好不过了。宋林将明面的房子伪装成一家文化广告公司,屋子里挂满了绚烂的张贴画。只是这家公司从开业那天起就没承揽过任何业务。

此时的宋林正在屋子里反复地思索着眼线报来的消息,大虎带着警察去他们藏身的窝点搜查了。宋林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将大虎知道的所有窝点放弃,将手下的虾兵蟹将遣散,自己则躲避到这个谁也不知道的小洋楼里面来。他很清楚,这是大虎发给自己的一个信号,可这个信号代表什么意思呢?他不得不开动脑筋来参悟这个疑问。其实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清楚老板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冒着极大的风险在火车站制造混乱。

事情还得从一个星期前说起,正在近郊农家院里蛰伏的宋林接到老板用手机发来的信息,让他尽快回到市里来,说有个重要的事情要面谈。这种情况很少有,他和老板的联系都是在网上进行,不是用电子邮件就是通过QQ来传递信息。这次老板发信息到他手机上,说明事情的确很紧急。

到了约定的时间,宋林在广告公司里见到的不是老板,而是他的儿子少老板。这让宋林感觉有点意外,少老板坐定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快刀斩乱麻似的说具体事,而是和他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聊了几句少老板问他:“还记得你和我爸爸两人是怎么认识的吗?”宋林回答说:“记得,当时我在山东老家惹了祸,跑到平海想避避风头,可是一没手艺二没钱,饿得前心贴后心。人急上房狗急跳墙,情急之下就在平海南市的市场上到处打听,谁是这条街上的有钱人。结果都说你爸爸那里天天摆桌请客吃饭,肯定是个有钱人,我就闯进去找你爸要钱了。”

少老板听后笑了笑,烟雾从嘴角边缓缓冒出来,摇摇手说:“要是我估计也得这么干,谁让老头儿名气这么大呢。这么多年我始终没问过你,当时你是怎么想的呢?一个人就敢往院子里闯。”

宋林猛吸了口气说:“我当时真没有劫富济贫的念头,就是想抢一回大户然后拿着钱跑路,根本没考虑过后果。认准地方后我就脱下上衣换了块大饼,边吃边溜达到一个摆地摊卖菜刀的小贩跟前,让人家挑一把钢口好的菜刀,指着老板的家说自己是后厨做饭的,得先试试你的菜刀快不快。好用过会儿给你钱。小贩大概也知道老板的名气,二话没说看着我进了大门。”

说到这宋林停顿了一下,他借着烟雾偷眼看看少老板的神情。没想到对方点点头说:“听老爸讲过,他说当时你造型摆得不错,直眉瞪眼地跑到他面前的确吓了他一跳。你举着菜刀冲他说你就是这条街上最有钱的人吧?他说算不上最有钱但能照顾朋友,兄弟你有何指教。你说我现在吃不上饭了,找你借俩钱花,说完就把菜刀扔在桌子上。那样子很有点水泊梁山英雄好汉的劲头。”宋林连忙摇着手说:“你快别说了,再说我真的没脸在你面前站着了。”少老板摆摆手,然后冲宋林把桌上的香烟推过去,看着他点燃香烟才说道:“其实有件事情你不清楚,你从我老爸这里拿完钱走出去,身后面一直有人跟着,假如你拿钱胡花滥造就说明你这个人没什么成色。可是你偏偏先还了摆地摊小贩的钱,然后到邮局把全部的钱寄回老家给你老娘,冲这一点我老爸觉得你是个人物,因为你心里有情义。所以他才叫人把你请到大院来。”

少老板说完这些话,望着被烟灰包裹着的烟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宋林念叨似的说着:“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和我老爸相交这么多年,你跟着他也受了不少累,现在他成正果了,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宋林记得自己当时苦笑了一下回答说:“像我们这些出来混社会的哪有不欠债的,该还的时候就还,我有思想准备,老板清楚我的为人。”没想到少老板摇摇头冲他说道:“有些债是可以赖的。帮我办完这件事以后你就走吧,到异国他乡隐姓埋名做你喜欢做的事情。你不是一直都想开个酒吧吗,钱我已经给你预备好了。至于你的老娘我会安排人照顾的,直到你在外面站稳脚跟想把她接出去为止。”宋林听完浑身一颤,他清楚少老板的暗示,知道自己的家人已经被他控制了。他感觉少老板比老板狠,而且总是暗含着让人肝颤。

接着少老板摊出了底牌,让他在指定的时间内,在平海火车站内制造混乱,要有影响力但还不能搞得无法收拾,关键是要拿捏好这个分寸。人手由他自己选,安家费双倍付,到时候会有人策应,也会有人及时通知警方的活动。

宋林想了想说:“制造混乱不难,难的是要有影响,难的是如何把东西带进车站里。现在的火车站检查很严格,人员进入进站口跟上飞机差不多,都要有例行的安检程序,武器和装备不能随身带。如果有内线的话放置的时间和地点也要有讲究,太早了不行,容易被每天检查的警察发现。太晚了也不行,耽误事。最好能在当天把这些东西弄好,这样动手的时候机动性就很强。”少老板听完这些话点点头说:“你先安排吧,要快。”在少老板起身要离开时,宋林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些事老板知道吗?”少老板回答道:“就是老板让我找你的。”宋林仍旧有点犹豫,自言自语似的说:“老板冒这么大的险值吗?这不像我以前带人专抢他的货,保险能理赔,货还能找回来。这完全是像在赔本赚吆喝,不是老板的风格呀。”

少老板冲宋林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在你看来可能冒险犯傻。可在我看来这是生意。而且还非常具有挑战性。”

为了保险起见,宋林还是又一次给老板发了邮件,询问这件事情。很快他就得到了答复:按少老板说的办!

宋林从自己的手下中挑选了大虎和小宝,这两个人是他以前从“刀客”的团伙中偷偷筛选出来的人。因为他俩当过兵,经过正规的训练,拳脚功夫好,头脑反应也灵活,宋林觉得让他俩干偷鸡摸狗、扒车越货的营生太屈才了。于是暗地里将他们安插在物流公司,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地干着保安的工作,薪水却比别人多一倍。但遇到谈判当保镖或者火拼打杀的时候,大虎和小宝的本事就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两个人拳脚并用刀棍齐飞,打得对方横躺竖卧,老远望去像功夫片拍摄现场似的。“刀客”的团伙被铁路公安连根拔起后,这些被宋林事先隐藏好的据点和人手逃过了警方的追捕。

宋林带着两人在车站内外转悠了两天,熟悉地形,并详细地推敲了实施混乱的办法。他们设想在站台上引爆两个威力很小的自制炸药,然后趁乱扒上临近的货车逃跑。假如扒车受阻,作为预备的逃跑线路,在货场外面的大街上还有辆汽车等着他们。谁想到这两个人在约定的洗手间里取了枪和炸药后,还没上站台就被值勤的民警发现,更没想到的是他们匆忙之中竟然跑进车站贵宾室劫持人质。让宋林更想不通的是,当他将这个消息告诉老板时,老板震惊了。

老板电话里的声音明显地有些颤抖,甚至可以说是恐惧。这让宋林很意外,他急忙追问老板,自己是否领会错了少老板的意思?没想到老板不仅没有回答,反而突然间挂断了电话。接下来足足有十分钟没有任何消息,在这十分钟里宋林感觉度日如年,有种大难将至的预感。

就在宋林惊魂未定之时,老板的电话来了。电话里没有责备,而是让他继续将这场戏演下去。并让他拍几张被劫人质的照片传到指定的网址上。至于爆炸物有人会替他们安放。收到这个信息后,宋林只好指挥大虎和小宝将错就错地拖延时间,按照美国和港台电影里表现的那样和警察展开对峙。同时宋林也隐约地察觉到,老板在让他们制造混乱以外肯定还埋藏了另外一支人马,这支人马在悄悄地弥补着自己的漏洞。

和警察对峙的过程充满惊险且提心吊胆,宋林一边按照老板的意图向外传送着图片,一边与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互通信息,一边还要暗地里指挥大虎和小宝,忙得他浑身冒汗手脚冰凉,以至于好几次将手机掉在了地上。到现在他的脑子里还萦绕着在车站贵宾室里与大虎的对话:“这次可是玩大了,你说怎么收场吧。”

“和他们漫天要价,能拖就拖。”

“宋老大,你说得轻巧。我看等不了一会儿警察就该冲进来了。到时候让人家打得满身枪眼儿的可是我们兄弟。”

“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满屋子的人质,警察他妈的敢冲进来吗?况且你手里还有炸药呢。沉住气……”

“我能沉得住气吗?这和咱们开始商量好的不一样,这可是明刀明枪地和警察干呀。我们肯定跑不了了。”

“你放心,按照老板说的办,我保证在你们的报酬上再加二十万。我说话算数。老板肯定有办法弄你们俩出来。”

这段偷偷摸摸的对话后,是漫长的谈判和僵持。直到老板给了消息,让大虎和小宝向警方投降,宋林才跟随着被释放的人质跑出贵宾室。

宋林脱身后马上询问老板如何善后,老板用阴冷的声音告诉他:“掐断与大虎和小宝所有的联系,把他们交给警方处理吧。劫持人质没造成伤亡不至于有死罪,让他们在牢里待着吧,这样你也能安稳地出行。”宋林连忙表示感激,挂断电话后才发觉脊梁背上渗出一层冷汗,老板压根是把大虎和小宝当炮灰扔了,此后再让自己远走他乡,自己走了也把与老板所有的联系掐断了。他是彻底洗白自己还是另有图谋呢?老板会不会也把自己扔在异国他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