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令贾宏南没想到的是,贾世宇根本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反而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干了起来。贾世宇以后的所作所为,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到了与警方对峙的前沿上,而他也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是,在外国商务考察团到达平海之前,一个精心策划好的阴谋上演了。
事情的发展虽然一波三折,但最终还是按照预期的步骤进行着,吴永东满面春风地在平海新站迎接了考察团,而市长一行则在去平海车站的途中被告知,因紧急情况列车改点,不在平海车站停靠了……窗外传进来阵阵的狗叫声。这个声音将贾宏南从回忆中唤醒,他情不自禁地叹出了一口气,想不到自己经营多年看似坚固无比的大厦,竟然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分崩离析。自己的宝贝儿子贾世宇最终没有听从他的劝告,瞒着自己实施了这么一个胆大妄为的计划,并且利用复制出来的手机号码给吴永东发了个短信,让他在平海新站接人。令贾宏南意想不到的是,吴永东也不去追究这个信息的真伪,甚至没有给自己来个电话求证一下,而是堂而皇之地在车站摆开架势进行迎接。好像一切都已经事先排练好的一样。
当宋林在车站贵宾室里给他打电话询问时,接通电话的瞬间,他的惊恐不亚于在头顶上响了一个炸雷。原本想好的抛出名下产业套取现金,争取最小损失后再外逃的计划全部被打乱了。贾宏南清楚这件事的后果,他也知道和警察对峙绝对没有好下场。可这起祸事的始作俑者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呀,情急之下他来不及想出更好的对策,只能将错就错把这出戏演下去,极力地掩盖,延缓阴谋暴露的时间。
他知道只有这么做,才能为贾世宇出逃创造更好的机会。
他清楚地记得,当把儿子叫到跟前时,气急败坏的他平生第一次举起手狠狠地扇了对方两记耳光,打得贾世宇直愣愣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贾宏南完全明白了,自己陷入了一个不愿意踏入的陷阱。对方合理地利用了贾世宇这个愣头青,将自己暗地里的信息透露给他,然后打着为父亲排忧解难的旗号,把贾世宇推到前面。同时对方也算计到如果事情败露,他贾宏南绝对不会置自己的儿子于不顾,肯定会极力掩护贾世宇逃脱的。而了解自己性格,知道自己过去的,只能是他贾宏南最好的朋友,这里面当然就包括了吴永东。他们这招环环相扣,隐秘诡谲真是太狠了!
盛怒过后的贾宏南已经顾不得再去斥责贾世宇了,他边让贾世宇收拾护照钱财准备启程,边主动地站到前台指挥着宋林和乔小五的人马, 还有自己埋在警方内部的邱毅, 演绎了一场惊天大案。
贾府酒店开业的当晚,贾宏南当着众人演出一部缓兵之计后,将贾世宇偷偷地送到了平海机场。面对即将登机远遁海外的儿子,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用眼神制止了对方的话语,只是草草地挥挥手说道:“孩子,我真是盼望着你能快点成熟啊。快走吧,在外面等着我和你妈……”
当时焦头烂额的贾宏南没有预料到事态的发展会急转直下,他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走出国门了。
以后发生的许多事情,让贾宏南预感到危险的临近。宋林在去截杀大虎和丁瑞成的老婆后,就如人间蒸发一样地消失了。邱毅的电话始终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而他和乔小五约定的上车后联系,中途报平安,到地方后再来电话的方式,却到现在也没有音讯。这所有的一切都表明,这些人凶多吉少。
他几次致电万世荣想获得一些信息。前天两人还悄悄地通过电话,万世荣打包票说已经把丁瑞成调开了,可是自己的这个老同学居然还追查着这个案件。但万世荣这个拿了他的钱、拿了他的房的贪官却茫然无知,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清楚。贾宏南猛然意识到,万世荣被屏蔽了。自己的老同学、自己的对手丁瑞成,正悄悄地绕过这块绊脚石,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逼近。这一刻他感觉到浑身冰凉,他急忙拨通吴永东的手机,电话里传来的却是秘书的声音,秘书告诉他吴副市长正在开会,接不了他的电话。以后再打就是“对方无应答”了。
现实的状况使他不得不从“理性”的角度开始了权衡。既然走不了又留不住,那么自己应该何去何从呢?撕破脸咬出吴永东,结果只能是更坏。吴永东可以堂而皇之地指责他是条疯狗,造谣诬陷,胡说八道。然后动用所有的关系对他进行经济和肉体上的制裁。果真如此,不仅自己下场可悲,就连妻儿老小也会受到连累,既得利益将会根毛不剩。贾宏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瘫坐在靠背椅里半天没挪动一下。
此刻他太需要歇一会儿了,他发现自己累得动不了了。
丁瑞成来到青翠湖别墅区之前,一路上并没有像往常执行抓捕任务那样急切和紧张,而是坐在高速行驶的车里静静地闭目养神。他甚至有种奇妙的感觉,这个自负的老同学不会逃跑,他贾宏南也跑不了。也许此刻他就在那所富丽堂皇的别墅里等待着自己呢。所以他拒绝了马驰和王处长的劝告,只带了张雨田、范广平、刘刚他们几个人驱车赶到了这里。
车停到了贾宏南别墅的门前,丁瑞成照例在下车后整整自己刚换上的警服,伸手扶了扶帽檐,迈步向台阶上走去。来到门口时,他制止住要破门而入的张雨田等人,扬手按住了门铃。少顷,一个声音从对讲器里面传了出来:“瑞成……是你来了吗?门没锁,你进来吧。”丁瑞成没答话,扬手推门径直走了进去。
客厅里的贾宏南穿得西装笔挺,坐在厅中央客桌旁的椅子上。看见丁瑞成走进来,他伸手做出个请的姿势说:“瑞成,难得看见你穿得这么整齐,这身警服真好看,透着精神。”
丁瑞成拉开椅子在贾宏南对面坐了下来,冲着贾宏南说:“我来是想告诉你,内奸邱毅已经让我们抓住了,嫌疑人乔小五想连夜乘火车外逃,也在火车站被抓获,犯罪嫌疑人宋林刺杀徐振虎未成,在铁路医院被我们缉拿归案。他们都向警方供认出,前天上午在平海火车站劫持人质案件的主谋,你想听听是谁吗?”
贾宏南朝丁瑞成摆摆手:“不用说了,我知道当天你也在现场的时候,就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这件事情恐怕要毁在你手里。果不其然,你的脾气我太了解了,一根筋,只要发现疑点肯定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这才几天呀?你就找这里来了。”
丁瑞成掏出烟卷点燃一支烟,指了指身后站着的张雨田说:“我可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虽然最初我也只是怀疑,但真正发现线索的还是他,我的徒弟,一个普通的铁路民警。就是他层层地抽丝剥茧,不断地发现着疑点,不断地追踪着线索,才让你的犯罪行径暴露在我们面前。”
贾宏南看了看张雨田,脸上竟露出一丝微笑,微笑过后他无奈地摇摇头:“你的这个徒弟我听说过,他叫张雨田吧?几年前邱毅就是要和他竞争职务,结果还是我帮忙设计陷害的他呢。现在看来邱毅真的不如你,他的道行还浅呀。你发现其中的奥秘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说完这些话贾宏南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红酒瓶子,先给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满红酒,然后走过去又给丁瑞成倒满一杯酒:“瑞成,我看得出来,你的这两个弟兄腰里都带着家伙呢,铐子也在手里拿着。他们之所以没动手是因为你,你是想给我留个体面,这个心思我领了。我想……不如趁着现在我们多聊几句,要不然以后就没有这样的环境了……就当我交代一下犯罪事实吧。”
丁瑞成抽了口烟点点头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愿意听听。”
“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抓我的时候吗?”贾宏南好像有点抚今追昔似的端起酒杯看着丁瑞成,“距离现在好多年了,当初你让我发誓再也不干这种违法的事情,我听你的劝了,发誓绝不再去走这些歪门邪道,然后你才把我放出来。其实你我都知道,你是对的,当时唯一欠缺的就是,你没有任何证据指控我。就在我走出你们公安处大门时,我又对天发了一个誓,那就是我以后再做什么坏事,绝对不能让警察逮着,尤其是不能再落到你的手里。”
“可是你还是露出了破绽,这也说明一个问题。做坏事是没有保险的。即使有,出了险你就得连本带利地全额赔付。”张雨田恨恨地对着贾宏南说。
“是啊,可是我好多次都侥幸成功了。当初我办公司,让宋林指使‘刀客’他们这帮盗贼去盗窃,然后向铁路高价索赔损失。有的时候我买通了铁路上的验货人员,低开高走地骗了很多赔付。再加上有邱毅这样的内鬼帮我,你说我能不挣钱吗?”贾宏南喝了口红酒继续说,“这些年我积累的资本很大,铺的面也很宽,总想着捞足了以后能彻底地漂白自己。然后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再也不去触摸这些让人肝颤的事情了。”
“这就是你平日里心惊胆战的原因吗,也许这样才能解释你为什么总是喝镇静类的中药,我能感觉出来你的抑郁。”
“怎么?你居然也认识我喝的药品,看得出来我潜在的疾病?”
丁瑞成不屑地看了对方一眼:“不要认为只有你一个人懂得中医药。你处心积虑地掩饰着自己,连喝镇静药也不敢承认,反而告诉我是治肠胃的。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感觉你在掩盖着什么。”
贾宏南点点头说:“从这方面你就能看得出来,我是多么地忧心忡忡,多么地焦灼,又是多么地愿意过清闲的日子。”
“现在说这些话有点晚了,因为你始终没有停过手,而且还是越滑越远。”丁瑞成注视着眼前有些萎缩的贾宏南说道,“你难道就不惧怕法律的惩处吗,就没有一点畏惧的心理吗?”
“瑞成啊,我的确害怕过,无数次地想过退却,想过转身逃离。可是法律也有漏洞让我钻呀。再加上你们也得听命于上级领导的安排,这就让我有侥幸的心理。”贾宏南饮尽了杯里的酒,又倒满了一杯对丁瑞成说,“平海火车站劫持人质的案子是我策划的,让乔小五在医院里杀人也是我指使的。宋林去杀大虎的时候,导致你们一个警花牺牲的事情我也有份。这些事我都承认。”
张雨田说:“那你就应该面对法律的制裁。有罪就要受罚!”
贾宏南如释重负般地吁出一口气,朝着丁瑞成和张雨田说:“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做了亏心事总是压抑憋屈,说出来反而痛快了,轻松了。对于法律的制裁我有心理准备。宋林是个亡命徒,杀人越货什么事都干,这样的人不能留。邱毅能让我用钱买通,他本身就没有任何价值可言,我看不起他。只是觉得小五有点委屈,他太可惜了……他完全是受我指使,你们能不能从轻处理他?”
丁瑞成忽然感觉贾宏南好像是在说临终遗言,他不由得周身紧张起来,上下不停地打量着眼前的贾宏南。可是在贾宏南身上和他所能触及的地方并无异常,也没有隐藏武器的迹象,他到底想干什么呢?想到这里丁瑞成觉得应该尽快抓住谈话要点,不再与贾宏南过多地纠缠。“你在火车站搞这么大的动静,不单纯是挑战法律这么简单吧。我相信你背后还有人指使,我想知道你的动机。”
贾宏南举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对着丁瑞成笑笑说:“你呀,真是一根筋,我都承担了所有的罪责,你还想知道什么呢?当你加入了一个利益集团,在出现危险的时候,这个集团往往就会选择牺牲一个人。这样做有几个好处,既能保全整个利益集团,也能保全牺牲者自己的家庭利益。这是个规律,也是我们这样人游戏的规则。今天,我选择承担起所有的罪责,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什么?!”丁瑞成猛然间感到自己刚才的预感是准确的,贾宏南要铤而走险。他急忙站起身前冲两步去抓贾宏南的胳膊。没想到贾宏南早就退到桌子的另一边,冲丁瑞成厉声喊道:“一根筋,你别过来!”
“不许动!”张雨田和范广平、刘刚纷纷拔出手枪对着贾宏南。
贾宏南的手慢慢地垂下来,他看着丁瑞成说:“瑞成,你知道我很聪明,从小不爱上学就爱研究偏门。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被堵在隧洞里,我和你说自己的理想吗?呵呵……其实我骗了你,我一点也不喜欢当老师。我想当个医生,我对中药特别的喜欢,还一直给丁婶找中医大夫呢。你现在知道我自己也会配药了吧。其实啊……在你进屋前我已经服毒了……这两杯红酒就是药引子……瑞成,看在老同学的分上,你……给我个体面……别铐我。”
丁瑞成顾不上危险,几步跑过去扶住贾宏南的身子,冲他大声喊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啊?你肯定是在为谁打掩护,你说,是谁?”
贾宏南缓缓地瘫坐在靠背椅中,仰起脸冲丁瑞成慢慢地说道:“杀你媳妇的事, 是为了能让你分心, 真对不起赵兰, 对不起了……我干的事……我都承认,这个案子到我这就了结了吧……”说完话他脑袋一歪,停止了呼吸。
预审室里,乔小五神情委顿地坐在椅子上,当丁瑞成推门进来时,他的眼里立即露出一丝期待的眼神,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探了一下,像是问询又像是在表示亲近。丁瑞成看着眼前的老同学,内心里不禁生出几许感慨,但职业的素养还是让他收敛起不必要的情绪,严肃地说道:“听审查人员说,你要见我?”
乔小五点点头努动着嘴唇,半天才吐出一句话:“瑞成,我想问问,宏南,宏南他怎么样了。能告诉我吗?”
丁瑞成的心里萌生出一种悲凉,虽然眼前的乔小五已经对自己犯下的罪错供认不讳,坦白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就算是告诉他贾宏南自杀身亡的消息,也不会对以后的审讯有太大的影响,但是丁瑞成依然在心里掂量了掂量。沉默片刻,他给对方递过去一支烟,隔着栏杆将火点着:“小五,你跟我说句心里话,你想过会有今天吗?”
“想过呀,常走邪道哪有不害怕报应的。”乔小五深深地吸了口烟,“我是既怕犯事又怕落在你手里啊。”
“怕,你们为什么还这么干?劫持人质袭警杀人,他贾宏南违法犯罪你还助纣为虐,难道你们真的以为犯罪就不会被发现?你们就不怕惩罚吗!”
“宏南他也是想漂白自己呀,他早就想洗手不干了,开这个酒店是为养老,再也不涉及江湖上的事情。可谁知道……谁知道他们把贾世宇牵扯进来了,宏南也只好拽上我和你刀兵相见了。”
“他们是谁?你告诉我幕后的老板是谁?!”丁瑞成厉声地追问着。
“我不知道。宏南和他们联系都是背着我的,我说的是真话呀。”乔小五扔下手里的烟,惶恐地看着丁瑞成。
丁瑞成沉默了。他知道乔小五说的是真话,像贾宏南如此心思缜密的人是不会让乔小五接触到更深层次的信息的,更不会告诉他上层人物是谁。因为这样做对他自己,对幕后的人物,对乔小五都是安全的。
看到丁瑞成就要转身离开,乔小五急忙朝他的背影喊道:“一根筋,你还没告诉我呢,宏南他怎么样了?”
丁瑞成拉开门的手停顿了一下,回转身看着栏杆里的乔小五吐出句话:“他已经认罪伏法了。”
从屋子里走到庭院当中,丁瑞成抑制不住内心的沮丧,他没想到贾宏南会以这样的方式了结自己,这使他在这个案件中所有的发现、所有的努力都会变得如秋风里的枯叶般苍白。这让他在破获案件同时生出些许的遗憾和惋惜。就在他举起香烟放到嘴边时,一只手点燃着打火机凑了过来。
“老马,你也来了?”丁瑞成看着为自己点火的马驰说。
“我来看看你。”马驰也点燃一支香烟。
“贾宏南一死,所有的线索都断了,乔小五显然没有涉及到更深的层次。我干了快一辈子侦查发现,这次的结果真的让我很失落,也许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这里面的秘密了。”
马驰呼出口长长的烟雾,用手指着说:“老丁,这烟雾总有散去的时候吧。耐心些,我们拭目以待,等着烟雾散去后呈现给我们的是更加清晰的图像。”
“你是说,还有线索?”
“我也和你一样,在不断地发现新的线索。还原着它的本来面目。”
“但愿我们所有的努力不会付之东流。也但愿还有更多的线索被我们发现。能还原案件的本来面目,能让真相大白于人间。”丁瑞成抬头仰望着天空上的繁星说出这句话。
二○一一年七月二十三日,浙江温甬线发生特大旅客列车追尾事故,正在行进中的动车与前方列车追尾相撞,造成三十五人死亡,二百多人受伤的惨剧。中央迅速成立事故调查组对该事故进行调查。同时正在各地兴建的高铁项目随之暂缓或停建。平海市高速铁路项目也被列入停建范围内,随着高速铁路项目的停建,审计部门从中发现诸多以权谋私、违法招标、非法收取中介费用等许多腐败现象。平海市成立了专门调查组彻查所有投资项目,清查虚假承包公司。
清明节的那天,张雨田和战奇穿着整齐的警服,一起来到平海公墓,为死去的牧园扫墓。在一块大理石做成的墓碑前,两人各自放下手里的水果和祭品。张雨田用随身带的小刷子扫去墓碑上的尘土,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牧园,我们哥儿俩来看你了。狗熊和骆驼出差了,临出门前托我们俩给你带的水果。”说罢将一捧鲜艳的百合放到牧园微笑的遗像下面,接着拿出手机按下音乐播放键,从里面传出来的是那首男女声二重唱“花好月圆”。
张雨田掏出那块雨花石在手里慢慢地摩挲着,他看着墓碑上牧园灿烂的笑脸喃喃地说道:“牧园,我真的戒烟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