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如若出事了,因为他打伤了卓老六。
卓老六原先在都城南边开了一个养猪场,都城三分之二的猪肉来自这里。
卓老六年近四十不婚。发达以后,提亲的更多了,卓老六总是微微一笑,不拒不接。
有人说,卓老六只喜欢年轻俊秀的屠宰工。有人来到卓氏猪业,发现这里喂猪宰猪一水儿的少年英俊,个个玉树临风,全身上下一尘不染。
有人发现,这些少年穿戴格外讲究,花银子格外阔绰。
大家都说,他们白天喂猪杀猪,晚上轮流到卓老六房里接受犒赏。
卓老六从来不去任何妓院,直到听说纳兰如若的出现。
从很多年前开始,卓老六的身上就已经再没有出现过任何和猪有关的气味。但他对这一点总是很不自信。他每天洗三次澡,他让手下泡一大盆热水,热水中必须漂满时下开得正艳的鲜花。卓老六躺在水中,四个到六个不等的手下分别负责把他的每个部位搓洗干净。
卓老六仍不放心,他让手下近距离地闻遍全身,确定没有一丝异味,再把从别国重金购来的由奇花异草经年炮制而成的香水从头到脚喷洒一遍,从里到外换上新衣。
这时,他才会坐上异香扑鼻的马车,直奔花满楼。
卓老六的香气往往在隔着半条街的时候就传到了花满楼门口。时间一长,花满楼的看门小子只要刺溜一下鼻子,就会大声喊道卓掌柜到。”
虽然卓老六深知,第一,花满楼的客人非富即贵,但真正比他腰包鼓的没有几个;第二,没有一个人没吃过他卖出去的猪肉。但这两点都不能让他满意,他更喜欢没人知道他就是那个卖猪肉的寡头。他更希望别人认为他是一个喜欢文艺又不用努力去挣银子的神秘富豪。他很不喜欢听到“猪”这个字眼。如果有人说到这个字,他就会认为这包含着最大的敌意。
每当卓老六身着都城一流裁缝亲手缝制的锦衣,手摇当朝最负盛名的书法名家题写的折扇,香喷喷地坐在花满楼演出台前的时候,纳兰如若在后台的一片脂粉气中就已经准确地闻到了卓老六的气息,他的心就一紧。
纳兰的担心并不多余,整个花满楼都能看出来那位每夜第一个到来,坐在最前台,香气盖过花满楼所有脂粉裙钗的卓掌柜是奔他而来。在别的人演出时,卓老六只是缓缓饮酒,偶尔微微一笑。只有纳兰如若出场时,卓掌柜的眼睛像突然点燃了两支火把,直直地,热热地盯着台上的纳兰如若。纳兰唱什么曲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唱。只要他在台上,卓老六就能忘掉天地。每当纳兰一曲终了,卓老六犹如从天上掉回地上,软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一摆手,身后的手下马上往台上送银子。
卓老六非常不喜欢别人送出的赏银比他多,他更不喜欢和别人单纯地比拼银子的重量。他开始赏黄金,当别人也开始送金子的时候,卓老六微微一笑,说金银何其俗也。”他开始送起了古董字画、翡翠玛瑙。当别人把大盘金银堆在台上时,卓老六的手下经常捧着一个小锦盒缓缓上台,缓缓打开。
花梨总是在这时走上台去,捧过锦盒,里面不是一颗光华夺目的夜明珠,就是一个颤巍巍抖着的祖母绿凤凰钗子。花梨捧着盒子,绕台行走一圈,大声说卓掌柜洪福!”这个锦盒就盖过了满台黄金白银。
在这个时候,卓老六总是低着脑袋,微微点头,突然抬头,盯着台上的纳兰如若,后者赶紧低下头去。
卓老六作为花满楼唯一一位只看演出从不找姑娘而花银子最多的客人,自然受到最好的礼遇。
纳兰如若数次找到花梨,表示对卓老六这种行为的担心。花梨总是说,你好好唱歌,别的事你不用管。
花满楼其他人对纳兰的这种担心嗤之以鼻,每当纳兰忧郁地坐在院子里练琵琶的时候,她们总是说都说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没见过还没当婊子,就先立牌坊的。”
所有人都认为卓老六不会这么单纯下去。尽管大家都知道,卓老六送给纳兰如若的东西,没有一样真正落在纳兰的手里。但这一点早已被忽略不计。大家只关注卓老六还有没有东西可以送,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以及他还要这样不计回报地送到什么时候。
直到这一天,时近中午,花满楼还没有营业,守在大门的一个门子靠着墙根打盹。他似醒非醒地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习惯性地站起来大声喊道卓掌柜到!”旁边的人给了他一巴掌说你他娘的看看,日头还在天上,卓掌柜这时候还在喂猪呢。”话音未落,立刻住了嘴,因为卓掌柜的马车果然停在了门口。
卓老六依然香气扑鼻地下了马车,门子问您今儿来得早。咱还没开张呢。”
卓老六说我找花楼主。”
门童赶忙通报,花梨迎了出来。
落了座,卓老六打开折扇摇了起来,花梨说卓掌柜好清静,快冬天了还觉得热。”
卓老六合上扇子,说花楼主,我有一事相求。”
花梨一笑,说卓掌柜一句话,别说一事,只要花梨能做到,百事千事尽管提。”
卓老六说我想请咱们花满楼的人挪个地方。”
花梨说这事儿大了,您是让我们关门解散还是怎么着?”
卓老六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我做着点小买卖,买卖做到今年,整整十年。下月有个好日子,我想搞一个十年庆典。请花满楼的演出班子腾一天时间,到我那里演一场。”
花梨说卓掌柜十年大庆,是大事。可我这里夜夜也是宾客盈门,没有出去演的先例。”
卓老六说卓某向来低调。可这十年大庆,想隆重些。不瞒花楼主说,别的唱念做打见得不少,我说句话,都是肯帮忙的。可我就想花满楼的。银子好说,请花楼主斟酌斟酌。”
说完卓老六起身告辞。
几天后,花梨率花满楼演出班底来到卓氏猪业,卓老六率众夹道欢迎。
大家纷纷找到花梨埋怨说,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来这么臭烘烘的一个地方,卓掌柜既然只为纳兰,让他一个人来好了,何必大家陪着来看猪。
夜色降临,台前一片通明,演出就要开始。台下坐着卓氏猪业数百个人。花梨站在台上说承蒙卓掌柜抬爱,花满楼在这里谢了。”
台下掌声稀拉,卓氏猪业的众多英俊少年眼里闪着冷冷的光。
演出开始,在花满楼,历来是初九压轴,今天也改成了纳兰如若。
当纳兰如若上场时,台下少年们眼中的光冷得像一把把刀子。
纳兰如若神情自若,不顾台下冷淡,完成了演出。
只有卓老六始终保持着热情。演出完,他找到花梨说花楼主,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僻静处,卓老六说花楼主,我对花满楼不薄。”
花梨说花梨深知。”
卓老六说今天我的大喜,容我再有一事相求。”
花梨说卓掌柜尽管吩咐。”
卓老六说我只求你,让纳兰给我单独弹一夜的琵琶。银子好说。”
花梨说花满楼的规矩卓掌柜也知道。银子好说,规矩坏了,我也担不起。”
卓老六说我要是不守规矩,也不必这样。”
花梨找到纳兰如若,说今夜你不留不行了。你记住,只弹琵琶,别的不谈。弹着琵琶,你就听不见猪叫了。但有他求,不能从。”
花满楼一众离去,只留纳兰如若。
显然,卓老六不仅仅抱着单纯听琵琶的态度。听了两个时辰,卓老六凑到了纳兰身旁,说如若,你知道吗?你不是在拨着琵琶弦,你是拨我的心弦。”
纳兰说卓掌柜过誉。”
卓老六说你的心弦谁来拨?”
纳兰似乎听见窗外猪叫,手上不想再弹,站起身说卓掌柜,夜阑猪静,我要走了。”
卓老六说你要给我弹一夜的琵琶。”
纳兰说琵琶可以弹,只请您坐回去。”
卓老六说昨晚我做了一个美梦,我梦见我变成了你手里的琵琶,任你弹拨。今夜,放下你的琵琶,弹我好了。”
说着,卓老六开始脱衣裳,纳兰起身开门欲出,打不开门。卓老六哈哈大笑,说今夜你是我的。”
纳兰靠在门上,对卓老六说卓掌柜,请自重。”
卓老六说我早已想你想得没有我自己了,何谈自重?”
纳兰情急,双手雨点一样落在琵琶上,琵琶声骤雨一般响起,卓老六光着身子扑上去,琵琶弦一根根崩断,纳兰把琵琶砸在了卓老六头上。
卓老六伸手摸头,血从指缝中滴落。
卓老六满脸是血,瞪着眼睛不断扑来,琵琶不断砸在他的头上,直到他倒在地上,不再起来。
两天以后,卓老六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如若,你何苦这样对我。”
手下狠狠地说那个戏子已被衙门带走,只等您醒来,好问罪于他。”
可当衙门问话时,卓老六却做出了让人吃惊的解释。他说,他是在大醉以后,听纳兰弹琵琶入了神,神魂颠倒,继而走火入魔,夺过琵琶,自己砸了自己。
衙门的人说纳兰自己已经认罪,承认用琵琶砸伤了卓老六。卓老六声称纳兰一派胡言,如果衙门听从纳兰一面之词,欲加之罪,他势必要竭己之力,为纳兰讨个清白。
纳兰是花满楼万统领的人,而卓老六是传说中的都城首富,在衙门上下众人身上使过不少的银子。本来捕快们很头疼,正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看到卓老六这样的情况,正好顺水推舟,乐得两全其美。
纳兰被无罪释放,三天以后重新登台。还没走到台上,他就又闻到了那熟悉的香味。上台一看,卓老六坐在老位置上,神态自若,除了头上缠着金色软纱以外,一切和往常一样。
纳兰一曲终了,迅速回到后台。刚坐下,卓老六走了进来,随从怀抱一个紫红缎面四角镏金的大锦盒跟在后面。
花梨赶忙迎上,后台其他人都围了过来。
花梨赔笑说卓掌柜,别来无恙?还没赶上登门谢罪,您就来了。”
卓老六说无恙无恙,谢哪门子罪?”
花梨说纳兰如若不懂事,还望卓掌柜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卓老六说过去的事不必多提。我今天来,是给如若送东西。”
说完,卓老六拿过锦盒,双手捧起,对纳兰说卓某酒后乱性,头上的伤事小,毁了纳兰的琵琶事大。说来正巧,前天卓某购得这个东西。特意送来,略补卓某过失。”
纳兰站着不知道如何是好。花梨过来捧起锦盒,对纳兰说卓掌柜一片赤诚,纳兰,你还不赶紧接过?”
纳兰接过锦盒,放在桌上。他左右看看,看到众人的目光都在盼着他打开。他打开锦盒,一把琵琶放在里面。纳兰浑身一抖,抱出琵琶,上下左右看,伸指轻拨了一根弦,弦声清脆而厚重,戛然而止,余音不绝。这一声里,纳兰如若听到了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古意,他的眼里掉出泪来。
纳兰缓缓盖上锦盒,说请卓掌柜收回吧,这把琵琶,纳兰弹不得。”
卓老六脸沉了下来说是看不起这样东西,还是看不起卓某?”
纳兰说纳兰不敢。这把琵琶不是凡物,纳兰每日弹唱些**词滥曲,不配弹它。”
卓老六脸更阴沉了,说如若,你这么说,我就更不高兴了。宝刀赠英雄,红粉送佳人。这个世上,你若不配弹这把琵琶,我看没人能用。你要不用,不如再用卓某的脑袋砸了它。”
说着,卓老六掀开锦盒,抱出琵琶就往自己的头上砸,顿时一阵琵琶声乱响。花梨等人齐齐过来,按住卓老六。
纳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在地上说纳兰谢卓掌柜知遇大恩。这把琵琶我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