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不解地自顾自说着:“这种事倒不新鲜,只是你一个政治犯,咋会送到这个鬼地方,听说这里从来不收政治犯。我没犯事时,就知道这么个地方,知道省里有个专关十恶不赦又不够挨枪子儿的人的监狱。这不是黑着勾子把你朝死里整吗?天爷,你该早点说呀,早点说。你是这个时候的政治犯,大英雄啊,这个时候还敢说真话,不是大英雄是什么!你看看,你看看我都办了些啥事!”胖子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一脸横肉兀自跳着,大号元宵样的眼珠里喷出了怒火,整个人迸出一股逼人的杀气,身子慢慢朝长里长去,眼风一抡,捉住了秃子,“你过来!妈那个就你阴,就你肚里的花花肠子最多!这位兄弟一进来,你就存了这个心。你这个王八蛋嫉妒心最重,又是世上最贪的那号人,谋财害命的事你不止做了这一件。是唱唱歌呀,还是挨我两拳。你无期,老子也无期,无所谓加刑不加刑,断你两根肋骨不屈你吧?!”秃子吓得脸色煞白,牙齿打着颤,“我,我,我唱歌,我唱歌。”说着,哆嗦着双腿往尿桶那边走。“回来!”胖子伸出大手把秃子扭转来,“去把你的碗拿过来!”秃子顺从地拿来自己的碗,战战栗栗看着胖子。胖子说:“解开他裤子,让他朝你碗里尿一泡。”林苟生不愿意尿,用手推着秃子的手。胖子冷笑道:“你一定要尿,尿了你就知道在鸡公山咋活人了。这里住的每个人,手上都有血,你要让他们怕你,要从一点一滴做起。你别忘了刚才他们是咋整治你的。”林苟生忽然间就有了撒尿的冲动,对着那只粗瓷碗尿了一大泡热尿。胖子怪笑着拍拍秃子的肩膀,“让你喝吧,也太委屈你了,再说,你已经答应唱歌了。不过呢,你要登台了,先让热尿熏熏脸,美美容,省得你唱不好。”秃子无奈,只好把脸放到碗上边,让尿热气熏。胖子说,“你们都愣啥愣,都去尿。”三个人都走过去对着尿桶撒了起来。胖子又坐下来,看着林苟生说:“你见识见识,这是我创造的立体交响乐,再刺儿多的人,唱两回,摸着就光了。你把尿倒进去,开始吧。你们别忘了伴奏。”
只见秃子在墙上打个倒立,长脸和矮子捉住秃子的双腿,把秃子移到尿桶旁,喊了一声“一二”,就把秃子的头倒装在尿桶里。秃子两手撑在桶沿上,两条腿被长脸和矮子压在墙上。瘦子蹲下来,拿起一根筷子在尿桶外面敲两声,秃子的歌声就从尿桶里传了出来……
林苟生听完这几段唱,那个一直在心里游**的死的念头倏然间变得无影无踪了。他开始考虑一个问题:如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活下去。胖子突然喊道:“老二!”长脸马上把笑脸凑过去,“大哥,有啥事?”胖子说:“这屋里又多了一位兄弟,这排行你说该咋变呢?”长脸一脸媚笑,“咱这里头的规矩,不序年龄不序财,这位兄弟是大英雄,又是大哥你看中的人,我从今天改做三哥吧。”胖子嘉许地看了长脸一眼,“还是老二有眼色,知道进退,怪不得你该吃花生米的担待,最后竟变成二十年!以后日子还长,咱一○六房还要保在鸡公山的地位,你人熟心活,这位兄弟当老三吧。”话音刚落地,秃子、矮子、瘦子忙不迭地“三哥三哥”叫了起来。
林苟生入监狱第一晚,荣升了三哥。折腾这么久,大家早乏透了,打哈欠伸懒腰准备睡觉。胖子躺下了,又对林苟生说:“今天的委屈,你也别往心里去。成年累月看不见一个女人,滋味不好受。睡了吧,明天还要刨红薯。”
第二天,林苟生跟着队伍,在荷枪实弹战士的押送下去刨红薯。肛门火辣辣地疼着,走着山路,两腿不由得绞绊在一起了。一个战士一枪托把林苟生砸在坡地上,嘴里骂着:“偷什么懒,装熊!”胖子忙扶起林苟生,赔着笑解释说:“排长,他是新来的,力气弱,我来帮他,误不了事。”战士冷笑一声:“杀人、放火、抢劫、强奸妇女的时候,你咋恁有气力!”不再纠缠,给了胖子一个面子,背着枪又吆喝起来。林苟生在胖子的搀扶下,慢慢走向红薯地,这一瞬间,他的整个精神世界彻底崩溃了,从此彻底死了上诉的念想。
以后的九年,林苟生在胖子的庇护下,在鸡公山监狱过着重复乏味、色彩单一、终年见不到一个异性甚至一条母狗的生活。没过多久,他接受了男人与男人间错乱和倒错的关系,和胖子建立了一种日后想起来总是感到肝肠寸断的友谊。直到胖子决定帮他越狱的那一天,林苟生才知道胖子的历史。前几天,林苟生负责喂养的五头猪突然死了两头,他被指控毒杀了监狱的牲口,破坏无产阶级**,不服劳动改造,狱方当即宣布给他加刑五年。这天晚上,胖子跪在两天滴水未进的林苟生的床铺边上,握住林苟生的手,流着眼泪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我是谁,我犯了啥事才进来的,我这就告诉你。我是省武术队的教练,十年前我带队外出比赛回家,**睡着另一个男人。我打了他五拳,他断了五根肋骨,留下严重的脑震**后遗症。本来,为这事顶多判我七到十年,因为那男的是省领导,我就成了无期。这辈子我是不指望减刑活着离开鸡公山了。这两天,我已经把你的事打听清楚了。你们龙泉不希望你再回去了,送你来时,他们就是让你在这里老死的。前些日子,你们龙泉来了人,说是受什么刚刚复出的县革委副主任之托,来问问你的服刑情况。苟生啊,你究竟为了什么事把人得罪得这么苦,时隔近十年还是忘不了你,你不想说,我也不想问了。你应该有出头之日,就是拼着一死,我也要设法把你送出去。你是政治犯,风头一转,或许就有出头之日。你要吃饭,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十天后,在伐木的时候,出现了大规模的骚乱逃亡事件。林苟生谨记着大哥的吩咐,先藏在灌木丛中,然后从事先选好的地方滚下了山坡,碎石把他割得遍体鳞伤。两年后,他再次潜回鸡公山,打听到那次逃亡,只走脱了四人,胖子大哥被就地枪决了。
在以后多年的流亡生涯里,他忘不掉胖子,忘不了和他相濡以沫近十年的伙伴和同谋,他从那令人心酸的漫长岁月里获得了活下去的最原始的动力。渐渐地,胖子的实体与这广阔的天宇相融了,变成一缕绵亘无尽的相思,变成一股充盈在胸间的**,犹如那遥远的山坳里专门为他演奏过的一阕缀满了天籁音符的绝响,激励他前行,直到后来,一个个女性相继走来,胖子才逐渐演化成一则古老的传说。
一定要把真相掩盖过去,哪怕出卖上帝也在所不惜!林苟生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直笑得白剑捂着耳朵大叫,这才收住了笑,神秘兮兮地说:“这个你都不懂?我在新疆流浪过五年,那里有一种风俗,当一个人发了意外的大财后,一定要和最要好的同性朋友行贴脸礼,然后与之分享,要不然,一座金山瞬间就会变成石头。我捡到一个大宝贝,过两天就准备下广州了。”白剑面露将信将疑的神情,忍不住追问一声:“什么宝贝?”林苟生道:“我用一千五百元,从乡下一家破落的清初举人后代那里买下一幅八大山人的指画 《竹石图》!你想不想看看?”白剑道:“画我倒略知一二。这朱耷的画,真迹很少见,多半都是赝品。你可别买到假画了。”林苟生急了,“不可能是假的!你别忘了,我是历史系的高才生,干这一行也不是一天半天,能走眼?不信你来我屋里看看,保证是货真价实的朱耷。”
两人正要出门,妙清拿着报纸过来了,微笑着说道:“白记者,中午刘书记来找你,等了好久。他让我把这张报纸送给你,并且说龙泉要好好谢谢你。”林苟生抢过报纸道:“我看看你挖了什么狗头金了。”了几眼,先看到报角上那则会议消息,惊诧道:“庞秋雁不该出这种丑呀,一辆林肯被扣事小,刘清松这回可就成孤家寡人了。噢,这是你的大作,哎呀呀,作的是官和商的文章,位置不错,只是屈尊地委宣传部长之下。我明白了,刘清松摸清了你的赌技,就要下注了。”白剑丢过去一个白眼,“胡说八道!前几天我请刘书记帮忙,让他给我表妹找份工作,在城里混碗饭。”妙清哪里不明白这是回避她,走了两步,又说道:“差点忘了,刘书记让你回来一定要给他去个电话,他在家里等。”林苟生眼珠儿转几转,退到自己门前,叮咛道:“说不定你还真是个行家,打完电话别忘了帮我看看画。”
刘清松没过多奉承白剑的文章,很快就说起上次查账的事,告诉白剑,各乡的账他已安排人分头查了,等汇总后去他那里取,并询问白剑家里有没有别的事需要他办。白剑对刘清松的态度急剧变化还有些不适应,就把表妹的事抛出去投石问路。刘清松满口答应道:“这算什么事,我保证她一周后能来城里上班。”
白剑在屋里呆坐一会儿,想起前两天在赵春山家里碰的一鼻子灰,不敢轻易认定已经柳暗花明了。
林苟生转动着画轴,屋里立即弥漫着陈旧的霉气。白剑远距离、中距离、近距离看着,又不停地变换着角度。林苟生叫道:“走遍全国,没见一个人像你这样赏画,能不能快一点,胳膊要酸断了。”白剑说:“你放**吧。真不知谁是外行哩。远看是观一种气和神,中看是把握一种全局结构,近看是摸其具体的谋篇。还得细看,细看是观其具体笔法,墨泽的鲜暗。”说着,俯下身子看了起首印、落款和那些密密麻麻的收藏印,又凑近一点,看那个“八大山人”,手在画上跟着笔锋走着,最后用手指在浓墨泼成的巨石上一蘸,放在鼻尖深深地一嗅,感叹道:“好一幅《竹石图》!”林苟生洋洋得意道:“怎么样?没吃亏吧?没想到你真在行,词儿也是一套一套的。你看这石头,这竹子,精精神神,又带点傲气,非朱耷这样的皇家嫡传后人画不出来。”白剑冷冷一笑,“你只说对了一半。朱耷作画,心境爽朗时,八大山人写作‘笑之’,心境郁闷时作‘哭之’,这一典故并非今人挖掘出来的。朱耷这一作画习惯,明末已在画界广为人知。一个名家的习惯成了显学,不是什么好事,必为后世造车载斗量的赝品。这幅画的狐狸尾巴不在这地方。”林苟生憋不住,瞪着眼睛插话道:“你意思说这幅画不是真迹?”白剑说:“确实如此。”林苟生跳上床去,把卷了的画再次伸开,急忙说:“你讲讲你的道理嘛。”
白剑退了两步,再次朝画凝视了一会儿,很有把握地说:“画的落款日期在甲申之后,清福临皇上已经登基了,这时朱耷很少作画了。在北京我见过朱耷这时的真迹,感受与这一幅不大一样。你的感觉也对,这竹这石都精神,笔法也酷似全盛时期的朱耷,可它不是朱耷的真迹。这幅画的遗世独立神气生在一股苍凉之雾中,一般人都认为这是明灭后若干年中国画的主体精神,但朱耷应该是个例外。他是朱明王朝的嫡系子孙,同时又是一位杰出的画家,对亡国破家的感受和一般画家肯定不完全一样。朱耷要以竹石言志,其苍凉之气入骨后还有一层老子先前阔的居高临下的风范,这种居高临下是流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你得到的这幅画,只是有遗世独立的孤独,最终表达的是一种无奈,要是朱耷的画,这无奈后面还有一点点希冀,正因为有了希冀,才更显得无望。我今日心情好,看这画就能明显感受到这一点,因为有反差嘛。”林苟生听愣住了,呆了一会儿,也换着角度看这画,看着看着,伸出拇指道:“高见,高见!这一层确实我没有想到。奶奶的。老江湖遇上新问题,看走眼了,一千五买了一张废纸嘛。”白剑道:“我还没有说完呢。这幅画虽然是件赝品,显然也是一流画家的墨迹。从这笔法和表现的内容来看,这幅伪作最晚晚不过清康雍乾相交之际。”林苟生央告说:“你快说说为什么。快说说。”白剑沉吟一声道:“从画家的个人感受和民族文化心理上判断,清朝初期的文人,心里才会有这种复杂的心理感受,才会在苦闷的间隙里,作一幅丹青明志,表明自己不愿与社会同流合污。假托朱耷之名,可以看成是画家对大明王朝和大汉文化的一种颇具匠心的追忆。早一点呢,受天朝心态左右,不可能出现这种悲;再晚一些呢,大清江山早固若金汤不说,文人的从众心理早起了作用,亡国之悲愤,复国之希冀,早不存在了,想的只是怎样在社会里谋个合适的位置。”林苟生忙把画卷起来,“这么说还是一个宝贝。康雍乾,取中间,这画到现在最少也有两百四五十年,蒙个老外或是半瓶醋的港商台商不成问题。画看完了,咱们的晚饭也有了着落,算是我付你的鉴定费,今晚到好问酒吧喝几盅。”
这顿晚饭白剑本来想请的,又被林苟生抢先请了,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不是三妞回心转意了?要是这样,该你请。否则,这顿饭我请更合适。”林苟生放过三妞的问题不谈,挠挠头说道:“叫我想想你的理由。噢,我明白了,你用什么护商符作了一篇妙文,要收入润笔了。这笔收入值不了几个,刚才我帮你算了字数,不足两千五百字,润笔不满八十,买了菜没酒,买了酒没菜,你不是为这请我。你不痛不痒写这篇文章,叫我看,说轻一点叫打草惊蛇,重了呢,叫引火烧身,为这篇文章可不该请。那你还有什么喜事?刘清松帮你表妹在龙泉城里找个临时工?”白剑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大洪水的事有重大进展,刘清松答应帮我查各乡的账目。你说该不该请?大账一对,文章就可以作了。”林苟生神色凝重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两趟,挥挥手说:“按理说,该请。不过,刘清松答应了什么并不重要,关键要看他怎么做。咱们要的是老鼠,他要只放出去个纸猫,老鼠把它捉到洞里做玩具,你又干瞪着眼了,所以说,你这顿饭该存着。”白剑摇摇头道:“老林呢老林,你那一张嘴,天下无双,我辩不过你。一个县委书记,红口白牙答应的事,不拿点干货,行吗?”林苟生紧接道:“不是件容易的事!翻二十几个乡的旧账,多大的动静,一动人家就有防备。刘清松树大招风,弄不好会把事情办砸掉。”白剑夸张地耸耸肩,“照你这么说,这账根本没法查了嘛!”林苟生气鼓鼓地撇撇嘴说:“小兄弟,你是在京城待久了,太相信官的作用了。你到底还是信不过我林苟生呀!查各乡账目的事,山人早有妙计,也做了安排,保证能给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把他们都打趴下了,他们还不知你从哪得到的子弹。如不是三妞搞了个后院起火,我早把这事办妥了。好在我已经在十个乡安排了线人,干了好几天了,不是太笨,复印件早搞到了。明天我给你汇个总,交给你。刘清松插手,恐怕要把事情弄砸的,县太爷出马,动静太大了。如果运气好的话,我走之前,还能给你弄来五六个乡的账目。”白剑呆呆地看着珠宝商,对林苟生在龙泉无孔不入的渗透能力害怕起来,喃喃说道:“这要花你多少钱呀!”林苟生拎起黑腰包,“你别给我提钱!在龙泉我还没赢过,这可能是我惟一的机会,我能吝惜本钱吗!我就是想看一个人栽个跟斗!你怎么啦?这是咱俩的事,我能不用心?走,吃饭去。”
四小姐隔着玻璃看见林苟生和白剑,忙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圆镜,把一支口红旋了旋涂涂嘴唇,把眉笔掏出来又放了进去,眨眨长长的假睫毛,咬咬嘴唇,勾了一下头,小跑几步迎在门外,笑吟吟一张脸迎上前去,甜甜的声音柔柔地响着:“哟——林大叔还有这位大哥,今儿个又有空光临我们小店了。”林苟生打趣道:“四小姐,我来了你不高兴?收钱的时候,小嘴从蜜罐里捞了出来似的。”四小姐抢前几步,掀着帘子浅笑道:“看你说的,小四能是这号人?早些时候,想多叫你一声大叔,你还不给这个空哩。那一晚——走好——大叔,那一晚你黑丧着脸拎两瓶酒走了,我这鼻子尖还酸了那么一股。你走就走了,按说关我小四什么事,又不是我照顾不周,我酸的哪瓶醋,可就是酸了,大哥你可别笑我不长进。”白剑道:“你到北京五星级酒店当招待,哪里也不差多少。”四小姐笑一脸满月儿,挑挑眉梢,“大哥提拔我了,生就一盘清白小葱拌豆腐,哪敢想登京城大盘面!大叔,你们还坐八号吧,图个吉利。你咋不说话呢?今早店里喜鹊叫了,我估摸着可能大叔发了财回来了,果真就回来了。这气色,定是又遇到喜事了。”林苟生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眯了眼,歪了头,脱着外套说:“你甭给我灌恁多的迷魂汤,小费自然少不了你的,虽然你们这个店说酒吧不酒吧说舞厅不舞厅说饭店不饭店,但我还是把你们当成上了星的招待对待。你这妮子嘴是甜,有时就放糖精了,我记得你们店里养的是只巧嘴八哥,哪里有喜鹊!林大叔的钱可不是好蒙的。”四小姐拿了林苟生的外套挂在衣帽钩上,侧着笑脸道:“八哥是八哥,我刚教它学了喜鹊叫,还不和花喜鹊一样了。今晚两位吃点啥?”林苟生也不翻菜谱,说道:“有特点的川菜,来四热四凉,一瓶五粮液。”
凉菜上齐,热菜上了两个,林苟生还是忍不住,喊住四小姐说道:“你看三妞在不在,不管咋说,她还认俺这个干爹不是?喊她来陪白大哥喝几杯。”四小姐褪了笑脸,郑重其事地答着,“如今好问酒吧没有三妞了。”林苟生惊得坐直了身子,“申玉豹把她弄哪里去了?”四小姐抿抿嘴,强笑了笑,“没到哪儿,还在酒吧。不过,我们都不敢叫三妞了,我们都叫她副经理。”林苟生脸上掠过几缕痛苦的表情,“四小姐,你坐下,陪大叔喝两杯。”四小姐忸忸怩怩坐下了,“大叔,我喝不了酒,一喝就胡说八道了,抿点湿湿嘴可以,说话还能照板。”自己倒了个杯底儿,咂了一口,抬头劝道:“大叔,你喝了吧。我知道你心里的事,若不是生意,你也会这样疼三妞的。申经理常拉一些朋友来吃饭,吃了十几次,三妞就成副经理了,这歌还唱不唱我就不知道了。”说话的工夫,林苟生已连喝了四五杯。白剑一看势头不好,就对四小姐说:“我和林老板还想说点别的事,你先回避一下。”四小姐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扭过头红着眼圈说:“大叔,小四不好,没有劝住三妞,过去也就过去了,生意要紧,身体要紧。”林苟生叹道:“难为你这张小嘴了,真真假假能把我搞糊涂,也算本事。凭你这张嘴,大叔也亏不了你。”
白剑夹了几口菜,忍不住劝道:“老林,申玉豹若真能娶了三妞,未必不是件好事。若是你要找个所受苦难能和你般配的姑娘,世上有的是。”林苟生凄然一笑,“问题是申玉豹不可能娶了她!你呀,你怎么能这样想问题。我了解他申玉豹,就像了解我儿子一样,只用一眼,把他骨头缝都能看透了。我知道你其实也不是这么想的,你这么说是想让我轻松一些。劝人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变得浅薄一些,让那些被动的傻瓜找到一点高明,对吧?”白剑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林苟生继续说道:“申玉豹属于这类人,我知道。为了能全方位出人头地,能割舍从前的一切。这类人,名和利齐了,甚至还没有齐,又开始巴望一个情字。这不像中国人的辫子,是土特产,外国人也一样。挣巨款大钱,需要心狠手辣,卖了良心,甚至用刀不用刀地杀人都不要紧,良心和罪都能用钱去赎。想尽一切办法挣来了大钱,问题又来了,要钱干什么?在国外,拿钱来竞选议员、竞选州长甚至竞选总统,什么民主啦、自由啦、博爱啦,开始的时候,结束的时候,都是瞎扯!这些美丽可爱的东西,是钱的助手,帮助收选票的。人生就那么几十年,什么风光都见识过了,就巴望身后事,巴望个不朽!都这样!做婊子挣钱,挣了钱买材料铸贞节牌坊,时间的筛子一过滤,只剩下那些贞节牌坊了。申玉豹好像明白了这个理,不在申家营或者什么石佛寺做土财主,跑到城里当上了大经理,休了老婆怕留后遗症,干脆连性命也把她扫出去了。要知道,这小龙泉只是申玉豹歇歇脚的小客栈呀!三妞咋会迷上他呢!想个啥法能把申玉豹变成个穷光蛋?”
林苟生站在一个下风口,怎么说也算情场失意者,话语当然更加尖利。白剑善意地讥讽道:“我可爱的林老板!你把社会都咂出骨头油了,觉得它生了蛆,早该烂掉了,你还管什么三妞四妞的痛苦干吗?反正是出了虎穴又进狼窝,一方平静都没有,干脆让老虎吃了的好。你呀,老林,别说了,我陪你多喝两杯吧。你自己也还为希望活着,这就有希望了。”林苟生睁开眼睛,笑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怪模样,“拉倒吧你!我早过了为女人发热病的年纪了。不过,我确实喜欢这个三妞,她越是糊涂,受的罪越多,我就越牵挂她。我这个弱点算是你把它抓住了。我就像一只漂在水面上的葫芦,抓起来还真不容易哩。这社会就像一口大号油锅,我们都是里面的油条、油饼、黄河大鲤鱼,让它炸成焦炭,也逃不掉。外国人造天堂和地狱后,又比咱中国人多造一座炼狱,这就齐了,够分配了。天堂和地狱是为咱下辈子准备的单元房,这炼狱就是咱今生今世的屋啊!申玉豹,申玉豹,三妞啊三妞,你不醒,申玉豹会杀了你呀!三妞,你过来。”
四小姐躲闪了一下,“我是小四,来给你们送酒的。”林苟生大着舌头说:“我说你是三妞你就是三妞。你过来,我问问你,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说呀?”四小姐看见白剑也有点醉眼矇眬的,嘴角一挑,坐下来,绷着脸说:“人家申大经理出手阔,陪一杯酒给二十元。”林苟生把腰包一拉,抓出一把钱拍桌上:“二十元算个屁!你陪一杯我给五十……申玉豹算根毛!我要心一邪,马上就是林亿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