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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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子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他妈的是不是还想过过瘾?上次的事没给你老婆说,你要是屁股发烧了,给我说一声,我只用给你家红莲说你去了车站旅馆,你准备着跪几夜搓板吧。就你那能耐,也配当耳目?”岁铜锤指着天道:“我发誓,这回任她咋动,我绝不脱的。”

半年前,岁铜锤给小李子当过几次耳目。

岁铜锤也算是小李子的一个朋友,光屁股直到初中毕业,都在一条巷里厮混。后来,岁铜锤进了工厂当工人,小李子高中毕业上了公安干校,见面的机会少了。再后来,小李子回县公安局当巡警,岁铜锤出外做生意,见面的机会还不多。三年前,岁铜锤结婚,小李子撞上了,也随喜了一份薄礼,两人这才又续上了断了多年的友情。不久,岁铜锤就常带着前伤摞后伤的青紫抓痕掐痕找小李子诉苦,每次开场定是这句话:“日他妈命苦,昨夜黑又叫母老虎给修理了,生意也让给克得不红火了。”说生意难做,岁铜锤还在不停地做。岁铜锤停薪留职从外地往龙泉贩废旧钢材,小日子过得曾经不错。从湖北襄樊或者老河口拉一汽车建筑工地的废钢材批发给龙泉石佛寺的铁器专业村,少说也能得一千元净利,一年跑下来,万儿八千不难挣。可这生意逮一嘴是一嘴,不是个细水长流的营生。自从娶了红莲,一年里只做成了两车,后来干脆无法做了。红莲的意思是让岁铜锤回厂上班,挣一个是一个。岁铜锤却嫌从厂里出来没发粗发壮,回去难看,又觉得一个月领一百多块钱工资还不够烟钱,不愿回厂。于是,青石板巷又多了一个岁经纪、岁掮客,嘴勤、耳尖、眼明、腿快,日子倒是也可以混。没过多久,这一行也人满为患,僧多粥少的局面日益严峻,岁铜锤终日忙碌,也只能完成红莲交给他每月上缴两百元的任务。这些年吃喝玩乐惯了的,岁铜锤受不了这方面的拮据,就去想别的办法。

当了小李子两回耳目,抓了两个赌场,按规矩,岁铜锤得了三百七十余元。这两回耳目当下来,岁铜锤尝到了当耳目的甜头,同时也饱尝了当耳目的恐惧。不和赌徒交朋友,你就不知道赌博的地点和时间,交了朋友再出卖朋友,做得再机密,总觉得人家已经知道是自己干的。一天,岁铜锤满怀信心找到了小李子,开门见山问道:“李哥,你们抓不抓鸡子?”小李子有点疑惑,还是答了:“抓呀,凡是六害,我们都管。”岁铜锤又问:“罚款咋个罚法?”小李子还不明白,“你问这干什么?”岁铜锤央求道:“你说说嘛,我有用处的。”小李子就答了:“暗娼罚三千,当场抓住的嫖客,一人三千,暗娼供出的嫖客一人两千。”岁铜锤追问:“这几天你们抓不抓?”小李子摇摇头道:“这和抓赌一样,有了线索才能抓的。近来都没抓过了,因为没情报。暗娼和嫖客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早先常是旅馆的店员或是老板自己报案,后来抓几回,生意受了影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岁铜锤又问:“李哥,你说今年这事是比去年多呀还是比去年少?”“当然是越来越多了。”“那你们为啥抓住的却越来越少?”“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小李子火了,“这他妈的是两个人的事,又是偷偷摸摸,只要不过夜,吸两支烟也就完事了,你去抓谁?法律规定女人不能单独睡觉吗?根治这种社会痼疾,难哩!难道我不想一下子把它治出根来?你到公共厕所看看,那些江湖郎中的招贴,哪一张不和性有关?什么专治**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什么包治梅毒、淋病、尖锐湿疣,恨不得写上能根治艾滋病!什么原因?多半是因为如今鸡子越来越多。搞情人,关系没这么乱,卫生总是也讲究一些。早几年读老舍的 《月牙儿》,人家还在床下备一盆盐水。如今这鸡子,他妈的一点道德也不讲。去年抓到一个陕西过来的黑牡丹,一天一夜接了十八个,完了事,卫生纸一擦又来了。我这心里看着这些东西,难受呀!你我还没出生,咱们国家都消灭了妓女和吸毒者。万万没想到,三十来岁了,还整天为这事头疼。你问这些干什么?你给人家生意人相互间拉拉皮条,吃个差价,合情合理又合法,你千万别动念头拉这种皮条,小心我罚你个倾家**产妻离子散。”

岁铜锤嗫嚅着解释说:“看你说的,咱穷死饿死,也不能干这种入不了祖坟的丑事。我是来给你出主意的。八月十五团圆节快要到了,运动他一家伙,抓一批鸡子,能有多少家多过一个团圆节呀!再说,罚上一批人的款,那些嫖客见着你们就怕,也振振军威不是。另外呢,分点奖金也好给嫂子和孩子买个小礼物。”“放屁!”小李子笑骂道,“你他妈的在厂里加班,不是要拿双份工资吗?有屁你快点放。”岁铜锤说:“威虎山是怎么打下来的?靠打进去的杨子荣里应外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岁铜锤愿意打进鸡群和你们来个里应外合,扫除龙泉六害。我扮做嫖客,先和鸡子泡着,定个时间,你们去一逮一个准儿。到时分开审,你就说我都招了,她还能不招?多日没抓,这一供还不供出一串?”小李子觉得这办法可行, 当即定了当晚十点去车站杏花旅社抓暗娼的方案。

岁铜锤临走,先从小李子那里借了三十元,说是去包个房间。晚上十点钟,小李子领着治安队打开岁铜锤的房间,岁铜锤和暗娼早锣罢鼓罢,赤条条一个被窝里睡哩!小李子气不打一处来,没等岁铜锤穿好裤子,一脚就把他踹到床下面了。一回局里,小李子就给岁铜锤开个单间审讯。小李子一进屋掩了门,岁铜锤已跪在地上,抱住小李子的腿哭将起来。小李子一抬腿,再把岁铜锤踢翻了,低声骂道:“看你妈干的啥事!有你这种耳目吗?杨子荣上了威虎山还是我军的侦察排长,不是土匪。你他妈的倒好,婊子牌坊一齐动工!我要再去迟点,睡你也睡了,过后还要从我这里领耳目费,世上哪有这种巧宗儿?你他妈的竟敢蒙我!”岁铜锤涕泪纵横,用膝当脚蹭了七八下,仰着脸拉着哭腔说道:“李哥,借仨豹子胆,我也不敢骗你呀。这事咱没干过,没有经验呀。日鬼的也邪乎!原以为这鸡子到处都是,碰见有食儿就咬钩的,谁知在车站转了半天,一个也没遇到。下午看见有个像,用了几个暗语没反应,试着用手比画一下,那姑娘扬手就给我一耳光,竟比我老婆还火暴。红莲也常打人,前面总有个迹象。唐山大地震,前三天老鼠还满街乱窜报信哩。你看我左边的脸,现在还没消肿哩。这一晃,下午就过去了。我一想,总不能叫你晚上白走一趟,晚饭都没吃,又到广场转呀转的。转到八点,硬是没碰到。一想,我这空手套白狼,怎么能行!就到电影院小黑子服装店里借个旅行包,里面装了几件破衣服,当个道具。这时候,我心里突然灵光起来。拎着包,先坐去柳城的车,坐了一站地,又下来了。这才又到路那边拦回龙泉的车。上了车一看表,已经八点四十了。那时候我想着完了,一下车,我就拎了包朝车站走。走了十几步,有人碰了我一下。一看,就遇上这个女人。说好了不过夜给她五十,她就帮我拎着东西去旅馆,没费麻烦就进了我的房。这时候,已经九点过十分了。我想着还剩这五十分钟,怎么着也撑过去了,还留心问了她的身体情况,最近生意情况。她说她活儿做得好,天天都没空过,又变戏法样的从身上摸出一份体检表,证明她没毛病。这时候大约九点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也没了招……李哥,也不能全怪我不长进,顶不住呀……这女人跟女人恁不一样……和红莲,动手前要察她言、观她色,从来没先碰过我,一个她不如意,肚皮一弹就把我扔在半路上……人家这女人,哎,我不说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想骗你李哥,是我顶不住呀!啊,呜呜呜——”小李子听得心里为岁铜锤泛了一股酸,嘴里还骂着:“你他妈的起来吧,嘴里还蛮是理嘛。你这号货,料也当不成柳下惠。”岁铜锤期期艾艾道:“李哥,红莲那里可不敢让她知道了。”小李子道:“看你的运气如何了。要是这女人一口咬定你是她第一个,我就不好保你,哪有这么笨的耳目!你这苦肉计也演得太像了。要是她供的多嘛,事情就好办了。我过去帮你看一看。”小李子过去一看,笔录已写了三四页了,遂放了心。这女人什么没留就走了。小李子不解地说:“她没钱,你也该让她打个欠条。”小张看着笔录笑着说:“班长,你逼她交钱,她不还得干?一开审我就对她说,只要供出十个本县有公职人员,对她一概不咎。盘子不错,风度也好,又整天在街上逛,城里闻到腥气的猫不止十只吧?这女人倒仗义,只讲了十个就不讲了。剩下的就是明天给这十个人挂电话,等着收罚款了。”小李子还是不放心,“她要是乱咬了好人呢?”小张摇头道:“不会不会,这名单上有两个去年已经被罚过了。班长,你的消息真灵通。”小李子趁机说:“折了一个好耳目。这仗越打越难哩,让他也回去吧。”

如今听岁铜锤重提这种事,小李子心里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愤怒已让时间转变成了滑稽或者会心的一笑,好比多日前吃了几百瓜子,只吃出一只坏的,回想起来就会笑骂一句“那日只吃他妈的一只坏瓜子儿”,好像觉着这坏瓜子没吃过瘾似的。小李子还是不愿意冒立马再吃同一种味道坏瓜子的危险,嘿嘿笑道:“铜锤,别的事我能信你发的誓,惟有这件事我不信,除非……”岁铜锤一看有戏,凑前一步问道:“除非什么,不管多难,我都保证做到。”小李子扳住岁铜锤的肩膀耳语道:“把你骟了,变成个太监。”岁铜锤后跳一步,也笑了起来。

小李子这才转入正题,正色道:“你去把叉八、老四、白脸、老七给我找来,我要问他们要两样东西。”岁铜锤恍然大悟似的,“我咋说这么一大早你就出门了,是不是为了四棵柳巷昨晚挨打的那个人?”小李子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就不用找恁多人了。我知道人不是他们打的,我只问他们要一块旧手表、一个记者证,要是钱包还在,叫他们也送过来。钱嘛,就是用了,也让他们凑够数。我在茶馆等他们。”

两小时后,老七和白脸去丰源茶馆见了小李子。手表和钱包完好无损。老七弯腰笑道:“我怕下边谎报,又朝里面放了三百。”小李子翻开记者证,见字迹有些模糊,白剑的照片已经惨不忍睹,隐隐约约还能闻见一股臭味,厉声说道:“老七,你给我背背你的七条保证。大半夜工夫,这记者证咋变成这样了?你总不会给我说你这就准备寄走的吧?”老七仔细辨认了白剑的照片,惊得一跳,不由得自语说:“天爷,这不是灯会和刘书记一起看灯的那个人吗?”小李子把记者证朝桌上一摔,冷笑道:“要想三进宫,就跟我走一趟,你号称四不偷、三寄走,给我拍过几次胸脯,这事你怎么解释?既然你知道这是谁,自然明白你这回落井下石该蹲多久。”老七脸色煞白,颤着声喊一声:“小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怯生生走进小包间。老七顺手丢把刀子过去,“小三,你要不想跟我,这事师傅我揽下了。还想继续干,就背背四不偷、三寄走,然后你按规矩办。”小男孩哆嗦着牙齿背道:“老人不偷、学生不偷、街坊邻居不偷、戴孝的不偷;身份证寄回、工作证寄回、发现偷了教师的钱如数寄回。”说罢,拿起刀子朝自己左手小指剁下。小李子敏捷地用臂去挡,还是迟了一步,刀锋已割到白骨,鲜血如注,手指侥幸保住了。老七夺过短刀,把自己左掌定在桌上,看着小李子说:“够不够你老看着办。”小李子一凛,暗叫:是个狠角。极力用平静的口吻说:“这次就算了,”把白剑的记者证扔过去说:“把这记者证寄到北京中华通讯社,去把伤包扎包扎。我就对他说记者证你们寄走了,还给他找回了钱包。”

中午,李金堂代表县委、县政府到县直招待所看望了白剑。说的很多话白剑事后都忘记了,只记下这两句:“龙泉对不起你。一定要尽快破案,予以严惩。”

李金堂走后,白剑陷入不能自拔的苦痛和悲哀之中,这一回可真是栽回老家了。所受皮肉之苦尚能忍受,心理上所受的重创就一言难尽了。这个王国,李金堂已经经营得固若金汤了。以这种下流手段打了你,可以还给你父亲送的纪念品,甚至用还钱包的方式送给你治伤的费用,但把你的记者证扣下,让你寸步难行。再待下去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呢?白剑这时候可以体会到哈姆雷特这句名言的实在意义了:是生存,还是毁灭?

这绝不仅仅只是一份逐客令,而更像一份生死文书。文书条文可以这样归纳:如果你执迷不悟,法律无法保证你生命安全,也不保证能公正地惩罚凶手,吴玉芳就是个榜样。白剑这时只能这样理解他在龙泉的生存状况。这么理解顺理成章,李金堂来探望,张口闭口只谈那个无名丈夫的凶恶。白剑早上放给关五德局长的试探风向的气球,旋即被李金堂拴在自己庆祝胜利用的彩车上。

问题是白剑从此再也不能改口,再也不能提出别的一种假设。若干时间流逝后,这事会有个交代,会有那么一对夫妇承认这一晚他们为什么吵的架,男人会承认他和他的帮手打了人,愿意接受法律制裁。法律会很公正地判决:拘留十五日,支付被害者医药费两百元。

傍晚,白虹和连锦双双来到古堡。他们在探望哥哥的同时,还带来了摄像机,他们要向全县宣传这个因见义勇为而负伤的英雄。当连锦扛起了摄像机,把镜头对准白剑的时候,白剑跳下床,大吼一声:“放下!我不当演员了。白虹,你送我到车站。我要回北京!”

坐在去柳城的汽车上,白剑望着万家灯火、渐渐远去的龙泉县城,心里重复着一个声音:下次我回来,咱们再斗一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