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第十五章 01

字体:16+-

柳叶一日日地变长了。梨花还没谢尽,桃花已接着开了。李金堂隔着窗玻璃,有一眼无一眼地辨着满院春色不经意的变迁。他在等申玉豹,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瞧你干的好事!”李金堂锁好房门,没等申玉豹坐下,口气严厉地训将起来,“事情让你越办越糟!这么多年,你连守时都没做到过,太让我失望了!我说让他知难而退,还没来得及布置,你倒先动手了。你这叫什么打法?”申玉豹在单人沙发里,把一只腿挂在沙发扶手上,叼着烟卷,大口大口吞吐着烟雾,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言不发地听着。李金堂果然火起,瞪着眼吼一声:“你给我坐直了,连点礼貌也不讲吗?这是为了解救你才找你来的。你们这样胆大包天,竟把国家中华通讯社记者给打了。乱弹琴,真是乱弹琴!”申玉豹只是把腿放下,面部表情充满着委屈、痛苦,口气却显得桀骜不驯地说道:“人是我带人打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李金堂显然没料到申玉豹会这么和他说话,微微怔了怔,冷笑几声,“只要他揪住这件事不放,这件事就是龙泉、柳城地区甚至H省的一大丑闻。到时候,会有十家甚至几十家报纸、电台、电视台派记者来龙泉追踪采访,挖出白剑为什么挨打的真相。全国十多亿人都会知道白剑因为揭了你申玉豹的短,差点被你带人打死。”申玉豹脸上并没有出现李金堂期待的惧怕,而是把半截烟扔在地板上,一脚踏了,仰着脸说:“谁朝我头上屙屎尿尿,都不中。他想跟我过不去,我就不让他好过。全国的记者都来龙泉,我怕什么?人不是我打的,我只是用脚踩踩他的长爪子、臭爪子,还能吃了我?”李金堂惊讶地瞅了瞅申玉豹,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追问一句:“你是主谋,能跑得了?”

申玉豹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胆,梗着脖颈坦然说道:“这些年我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听你安排做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大不了到时候我把什么都抖出来。李金堂身子兀自抖动了一下,身体朝后仰仰,“玉豹,我是为你好。去年秋天的事,说它过去,它就过去了;说它没过去,它就没过去!公安局的一审材料被人盗走了,你老丈人砸锅卖铁也要为女儿申冤。白剑写了一篇不疼不痒的文章,又没指名道姓,你坐不住了,派人打了人家。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再这么闹下去,这事我就管不了了。”申玉豹眼神倏然间散乱了,拿香烟的手不停地**着,“我没干,这不是我干的……我只是一时生气,打她一个耳光就出去了……再进去的时候……”一眨眼的工夫,申玉豹的表情沧海变良田了,散乱的目光渐渐聚到一点,嘴角的肌肉跳着跳着跳出几丝阴毒的狞笑,“哼!哼哼哼!我怕什么!十多年前,我不过是一个叫花子一样的农民,肚子只能填个半饱,钱呀,地位呀,女人呀,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上国际法庭,官司打到联合国,我也不怕。我没杀人,我怕什么!我用皮鞋踩了白剑的爪子,能给我喂颗花生米?我打我老婆一个耳光,龙泉的男人,谁没打过老婆?我不怕!这些年,我什么都玩过了,也玩够了!一个农民,用十几年时间玩了大把的女人玩了大把的钱,也该知足了。所以,随便让他们告吧,随便让他们查吧。嘿嘿。嗨嗨。”这番话说得自足自满、狡猾无赖,还有那么一点讨价还价,还有那么一点拼命精神,还有那么一点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豪气,这些东西糅到一起,竟使这番话显出了一种气度,不凡的气概!李金堂愣怔住了。申玉豹正在他前面两步远的沙发里抬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着火焰,充满着困兽之斗的恐怖,充满着征服欲、破坏欲,充满着自虐的勇气。那个在大洪水中,用全部的形体乞怜生命的可怜的申玉豹哪里去了?那个首次做玉雕生意,被别人骗个精光,最后被西安公安机关遣送回龙泉的小叫花子哪里去了?那个为了得到五万元贷款,恨不得叫李金堂三百声亲爹的憨实、可靠、让人一见就备生怜悯之心的农村青年哪里去了?这些肖像都悄然走进已经陈旧得有些发黄甚至已散发出丝丝霉气的历史的书页后面了。握有上千万资金的富人,曾经拥有六百个工人的大厂主,一个龙泉最大个体公司的总裁,一个可以在前来求职的男女大学毕业生面前颐指气使的新贵,这才是现在的申玉豹。在一个人的各种欲望陆续得到超过原来期望值的满足过程中,当事人心理乃至生理上会发生什么样的奇迹,李金堂心里很清楚。李金堂从申玉豹今天的表现中,得出一个新鲜的结论:作为一只胳膊,申玉豹已经显得太茁壮了。如果胳膊粗壮得使腰身显出了纤细,那就太煞风景了。李金堂心里多少有点后悔当年寻找并培育了申玉豹这样一个同盟者。一种苍老的悲哀和无名的忧郁顿时掠过李金堂的心头,变了,什么都变了,申玉豹也能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了。不过,这种苍老的悲哀和无名的忧郁并没在胸中停留,而是像一个闪电般地一亮就消失了。几十年来所亲历的惊心动魄的政治风云,个人际遇中的大热大冷大润大涩,刚从心上滚过几个浪头,李金堂旋即从脸部浸出一层宽厚仁慈的笑容,“玉豹老弟!瞧你说的什么泄气话!大风大浪不是都过来了吗?我今天叫你过来,主要是给你提个醒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么做是有备无患嘛。你说你知足了,这话我不爱听。有的人说要活到老学到老,孔夫子也说早晨明白一个道理,晚上死了也知足了,何况咱们这些凡人,这种念头太没志气了。”说罢,亲自为申玉豹沏了一杯热茶。

申玉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愉快,在沙发上换了一个坐姿,小呷一口热茶,吐飞一片信阳毛尖,“呸!钱挣得再多,有屁用,连个户口都买不来,咋日弄,人家看咱还是个农民,一个土地主。想办件事还得到处求拜人!”李金堂想起卖户口的事,眉头皱一下,忽然间又笑了,“你呀,猛张飞,性子急。饭要一口一口吃才会发福发胖,一天一个样那叫浮肿!我早有一个长远打算,逐步把你的荣昌贸易公司国有化。解放初期,我们搞公司合营,很成功嘛。这样一来,你的什么理想也都能逐步实现。所以我总是鼓励你眼朝远处看。前些年,你的经营有很大风险性,也有诸多的弊端,没有一个长久的计划,就没法应变。按马克思、恩格斯 《资本论》 的观点,你现在完成的只是资本的原始积累,以后要动脑筋用钱生钱、用钱生其他。你搞驼毛、羽绒加工不是个常法,做点假,吃消费者一个反应,等人家反应过来,你就没饭吃了,还有可能遇到麻烦。我把全中介绍给你当助手,为的就是帮你完成一个转变,日后我还准备物色几个得力的人给你,你不要误会了。早年,我在欧阳家做过几年伙计,也曾做了好久当大资本家的美梦。后来,赶了一个革命的时代,就没机会圆这个梦。现在又可以当资本家了,我却没了多余的精力。其实,我帮你聚财,也是圆我的梦。帮你做成了, 也算了了我一个心愿。”

申玉豹心中的皱褶完全被熨平了,当即表示:“我是你一手扶起来的,不听你的听谁的,反正你咋说我就咋干吧。”李金堂满意地拍拍申玉豹的肩膀,“我咋会坑你呢?打仗要讲究个打法。你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最后呢,东边日头西边雨,捂住这头捂不住那头。凡事多用点心有好处。当然,你还年轻,有点闪失也是正常的,人无完人嘛。可是,事情闹出来了,就要备下手纸、砖头瓦片,擦屁股。你们下手也太狠了。这个白剑真让我有点头疼,不是一个能轻易治住的角色。他明知打他是有人事先布置,却说成是自己管闲事。这种事竟能忍,可见是块干大事的材料。不过,事有利弊,他忍了,就好给你开脱。你马上回去物色一对夫妇,让他们承认那天是他们因为家务事,怒恼了,错打了白剑。我已去看过白剑,不像有内伤。行政拘留十五天,赔个五百块钱,这事就摆平了。”

申玉豹听得感动,连声应下这件事。李金堂坐下沉默良久,突然问道:“听说白剑挨打前,是从县委后院出来的,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申玉豹答道:“白剑在刘书记家吃的晚饭,那天上午我就派人跟踪他了。我的人等他进了刘书记的家,去告诉我,然后我们就在青石板巷子口等着。”李金堂以手当梳,理着头发自言自语说:“果然如此。清松算是记下我的夺妻之恨了,以后的事情恐怕越来越难办了。”

申玉豹没听明白,正想问问,有人在节骨眼上敲门,他忙弹起来去把门打开。电视台的连锦手里拿着一份稿子进了李金堂的办公室,笑着给申玉豹点点头,坐到李金堂的对面,一本正经地说道:“李书记,我有个想法来给你汇报汇报。”李金堂刚刚按下一桩事,心情不错,用柔和的眼光看看连锦,笑着道:“不要拘束,你说吧。”

连锦把手中的稿子放在一边,清清嗓子说:“李书记,上次搞那个电视片,粗糙些,面也太窄,主题单一。我想应该下大气力,拍一部反映龙泉改革开放十年来方方面面成绩和变化的系列电视片。这十几年,龙泉换了五任县委书记,并没影响龙泉的繁荣与发展。我以为这里面有三条红线贯穿始终。第一条红线是龙泉坚决贯彻、落实、执行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各项方针政策,第二条红线是十余年来龙泉一直坚持的以农业为基础、大力发展手工业县优势、大力发展个体企业和乡镇企业的发展战略,第三条红线是十余年来龙泉相对稳定的各级干部队伍对龙泉各项工作的持续持久的有力领导和指导。有这三条红线统帅,龙泉在政治建设、经济建设以及科技、教育、卫生等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柳城地委之所以提出外学温州内学龙泉的号召,盖因龙泉在大洪水过后在各个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想法我已经写成一个文字的东西,请李书记过目。”李金堂听得笑容可掬,心里道,正好可做这篇文章,遂评价说:“《红楼梦》 里,琏二奶奶看丫鬟红儿,只听红儿把几个奶奶的很复杂的事表达得一清二白,就有了定论。你刚才这番话,说得简洁明白,主题突出,很难得呀。我就不用看你的这份材料了。你可以把材料先交给你们汪局长看看,我让宣传部朱部长和汪局长商量出个意见,然后交到常委会讨论。你这个想法很及时,我们一定要学会实事求是地宣传自己,为后人留下一部经得起推敲、经得起时间磨砺的历史。你想用电视这种现代传播媒体做这项工作,点子不错。电视上正在播一部写黄河的电视片,我看了两集,不愿意再看了。为什么?不是这部片子拍得不漂亮,也不是编导人员没想法,只是觉得他们把黄河说成这样,听着心里难受!历史这个东西,不是你想说白就白想说黑就黑的。哺育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的黄河,能是你这么骂一骂就骂断流的吗?孟姜女哭长城,没把长城哭倒,长城不倒,也没使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失传。这就是历史。总有人想把历史拉过来,完全用现实的尺子比量比量,这就很片面。古时用十六进位,现在是十进位,只看数字就弄不明白历史的真面目。中央台也在播这种片子,看来龙泉近来发生的事不是孤立的。所以,我才说你这个想法很及时,也很健康。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时间久了,人们总会忘记原先发生过的一些事,甚至是重要的事。再有呢,有十件事,办好了九件,那没办好的一件,日后反倒叫很多人记住了,九件好事都忘记了。这很不公平。所以,我支持你拍这部从大洪水到现在龙泉变迁的真实历史。文人有毛病,有的毛病很大。譬如说,康乾盛世,经济、文化、教育各方面的成就,在文人笔下很少反映,形象地反映,偏偏揪住几件文字狱不放,搞得后人只知道乾隆皇上只是个迫害文人的暴君了。其实,喜欢用些过激手段治天下的雍正,也是难得的一位好皇帝。我独爱看 《红楼梦》,是因它表现得全面,虽没直接写这个盛世经济实力如何强盛,但从贾府屋里摆的、碗里盛的、手里玩的,就可以嗅出这股强大的力量。那里面写的茄子的吃法,大多数人认为是暴露贵族如何骄奢**逸,我不这么看,不仅仅这么看。难道它不能让后人嗅出这时候的物质财富是多么丰富吗?如今报上有时登些小文章,攻击人家美国人动不动就扔八成新的汽车,从中呢,我能看见美国人的富裕。如果全中国人都能常吃到 《红楼梦》 中那种茄子做的菜,有什么不好?但中国现在不行,吃不起这些东西。你看,你看,我扯得太远了。总之,你的想法不错,我愿意做你的后台老板。”

连锦收住笔,活动活动累得酸疼的手腕,由衷地说:“李书记要做学问,肯定也是大家。有你具体指导,我对这个片子就有把握了。”李金堂笑道:“多读些书有好处,精读一两本书更有好处。小连呀,你是不是党员?”连锦激动得满脸通红,嗫嚅着:“我进步太慢,上个月才转的正,马上就过二十五岁生日了。”李金堂默默点点头,“很好,蛮年轻嘛。如今有想法、有才华的年轻人不少,可像你这样有思想、又成熟的年轻人不多。想不想换个单位?应该给你更重一些的担子挑挑。等你拍好了这部片子再说吧。”李金堂早注意到申玉豹脸上的焦躁不安,笑笑道:“玉豹,你以后也该多读点书。你回去把原先关于你公司的资料片准备一下,你在小连这部片子里还要扮重要角色哩。”

申玉豹心里莫名地对连锦生出了些许妒意,心里道:“妈那小白脸,这个马屁可拍得响,一个炸雷样的,一下子就把你的官道照个雪亮。你不是就你妈的长了一张巧嘴吗?看你那细脖子,一只手就能捏断了!你逞什么能?不是你投胎投对了肚皮,成了城里人,给老子当个跟班,老子还嫌你那胳膊腿细哩!”本想刺一刺这个小白脸,又一想:“这狗日的,一见大官嘴上就挂个二两香油瓶,老家伙吃舒服了,赏他到税务局当个副局长,或者到银行当个副行长,反过来就能卡住老子的脖子。”正不知该怎么说话,连锦一巴掌朝他的马屁处拍来:“申经理是李书记亲自升起的一面旗子,是龙泉个体企业的排头兵,这部片子自然少不了。申经理发了财又不忘办社会福利,上次一下子给医院捐了三万元,顶我五六年的工资,这事影响很大。”申玉豹一听连锦拍他是虚拍李金堂是实,用隔山打牛手法,冷笑道:“你甭提说那件事!我正后悔哩。你们记者的笔,媒婆的嘴,黑能说白白能说黑。今日用着了,喇叭吹得山响,生意稍一背,日怪的,腿比兔子还快哩。”连锦没想到会遭这一顿抢白,疑心申玉豹没长屁股,两条腿接着脖子长,高拍低拍,都要挨他踢,想想也不好发作,只是讪讪地笑笑。

李金堂见他俩话不投机,打圆场道:“小连,玉豹外冷内热,喜说些风凉话的,熟了也就惯了。魏晋时候,朋友间谈话很讲究这些,不会挖苦,不会讽刺,没有幽默感,朋友们见了面都逃之夭夭了。为啥?觉着没有味儿,不够刺激。今天我客串了一回教师爷,好好卖了一回学问。你们有空读读 《世说新语》,很过瘾的。玉豹呢,当然也有不对,白记者是白记者,连记者是连记者,你搞株连九族,把人都逼上了梁山,你就只好孤家寡人了。”连锦今天可算长了见识,赶紧接道:“听李书记半天话,等于读个博士。以前我也浏览过不少中外书籍,大学还是读的中文,没想到书应该这样去读。看来,这读书还得从头学起了。你看看,申经理心情不好,我都没看出来。申经理也不用生白剑的气了,眼不见,心不烦,白剑已经回北京了。”

李金堂和申玉豹都吃了一惊,几乎是异口同声问道:“白剑回北京,你咋知道的?”“昨晚我送他上的车,”连锦尚未弄清李金堂对白剑的态度,搞个移花接木抬高一下身价,一看两人脸色,又补了几句:“昨天台长要我们去看看他,把他挨打的事报道一下。他不干,发了一顿火,突然决定回北京,他妹妹也拦不住,只好任他的性了,一瘸一拐走了。”

李金堂若有所思一会,说:“白剑有个好妹妹呀。”连锦这回理直气壮地说:“是的。”李金堂又在椅子上复了位,一眼瞥见了办公桌上蒙的玻璃板里面映着自己两鬓里有了白发,叹道:“民歌唱得好哇: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白胡子老头不中用了。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呀。”说罢,起了身子,打开了紧闭的玻璃窗子。早晨时雾很大,浓得流不动,如今又被太阳烧烤得受不住,化作一缕一缕,飞快地朝天空升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