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泉带着一篇稿子进了李金堂的办公室。这篇 《艰难的崛起——龙泉个体企业印象》 作为对白剑那篇文章的回应,已经四易其稿了。这一稿修改后,朱新泉让夏仁加班抄了出来。对这篇稿子,朱新泉颇感为难,为难在刘清松对白剑的稿子已作了肯定。李金堂让他写稿子,他又不能不写。好在有夏仁可以随便使唤,叫他抄几遍他就乖乖地抄几遍,谁让他接了 《柳城日报》 的电话不及时报告,让这样一株大毒草出笼的。将来没自己的笔迹,刘清松问起来,又可以把夏仁当替罪羊赶到祭坛上。刘清松到柳城开会尚未回来,朱新泉在走廊里行走就显得坦坦然然。
连锦忙站起来和朱新泉打了招呼,随手把自己的稿子装进了口袋。朱新泉拍拍申玉豹道:“玉豹,县里又要为你说话了。秦专员已经和报社打了招呼,后天上 《柳城日报》 头条。”把稿子交给李金堂,说:“夏仁去了招待所,白记者又不见了。”李金堂看着稿子,抬起头道:“白剑回北京了。夏仁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出了点差错不要揪住不放,他也不是故意的。再说,就是夏仁汇报了,也不一定就能把那篇文章挡住不发。”朱新泉眼睛一亮,说道:“李书记,白剑已经走了,你看……”李金堂像是一下猜透了朱新泉的心思,打断道:“这篇文章一定要发。白记者文章中的观点,很有普遍性。真理只有在辩论中才会越辩越明。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能得过且过,要发扬鲁迅先生提倡的痛打落水狗精神。我们针对的不是白记者个人,是针对一种带普遍性的偏激观点。不但要发这篇文章,而且要以县委的名义发。党领导一切,这样文章就更有分量了,也更有说服力了。下午开个常委会,把这件事定下来。”朱新泉嘴上答应着,心里道:“开会的艺术真有得讲究,若是刘清松在,会上一定会吵架的。”李金堂把稿子交给朱新泉,“你让打字室中午加班打印了,下午会上用。这个地方我加了几句,突出了玉豹的荣昌公司。一个荣昌公司,每年上缴的利税,顶龙泉一个中型国营工厂。”
申玉豹这下可以得胜还朝了,面对缕缕上升直消散在阳光里的白雾,心中竟破天荒有了类似诗人的冲动,默念一句:太阳一出来,雾就散了。连锦的心情倒成了晴转阴,心中也在嘀咕:白虹怎么会是白剑的妹妹呢。申玉豹这会儿心情好,追了两步涎着一脸怪笑问连锦:“老弟,你是咋抓住了那只白鹁鸽① 的?那眼睛,两包露水样地亮啊!狗日的,要不是白剑是她哥,嘻嘻,我有的是钱,要月亮,也能买把梯子摘了下来。”连锦一听这种下流的口气,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想:乘几个臭钱,神气什么劲儿!现在捧你的臭脚是迫不得已,有朝一日等你撞到我手里,有你好受的!扭过头正色道:“申大经理,你也是在龙泉场面上行走的有身份的人,说话可要留点口德。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现在白虹是我的未婚妻!我可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申玉豹狎邪地掩嘴一笑,“算我的不是。你不知道,我这人有个怪毛病,一见到城里的漂亮妞儿,就想,就想,就想那个她们。我是个乡下人,说话粗鲁,你将就着听。乡下人,冷也好热也好高也好低也好贵也好贱也好穷也好富也好只要能活下去就好,没法讲究啥自尊不自尊的。要是你觉得亏得慌,我老婆随便你怎么说怎么弄,反正她死都死了。现在的女朋友,早先也不是个正经货,觉着不够本,连她搭上也中。”连锦极其厌恶地瞥了申玉豹一眼,没答理他,加快了脚步。申玉豹像一颗嚼了一会儿的泡泡糖一样黏了上去,伸着大脑袋,小声说道:“老弟,你放过枪没有?还常常脱靶吧?得练。”连锦没听清楚,一扭头,看见申玉豹正猥亵下流地朝他笑,脸倏地红了。申玉豹放肆地大笑起来,“我也在打游击,你也在打游击,交流交流嘛。你要是要药用,我这有进口货,催春的、保险的都有,能让你快活死,又稳稳当当不招麻达。”
连锦怒不可遏,停下步子,咬牙切齿地说:“申玉豹,没想你这个人素质恁差!”瞪了申玉豹一眼,转身折进一条小巷,不愿再和申玉豹同道了。
申玉豹带着浑身的通坦、浑身的快感,继续沿着青松路往前走。踩着自己出的钱铺成的宽阔明朗的大街,戏弄像连锦这样在电视上频频露面、平日里趾高气扬满大街行走的城里的上等人,申玉豹感觉无比的好。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混凝土结成的路面,而是“小泽征尔”她们这几个经他金钱魔术完成农转非质变性飞跃的女人的肚皮。在这样一种松软的快感里,用一种下流的口气戏耍着城里人脆得一碰就碎的自尊,这是怎样的风光呵!这一天,完全可以看做申玉豹人生道路上一块硕大无朋的纪念碑。在李金堂面前卑躬屈膝太久了,今天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下了。倏然间,他记起了李金堂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也曾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以前怎么就没留意这一点呢?这个在龙泉县可以呼风唤雨的神话般的武夫,原先被罩在一个金光四射的器皿里,在申玉豹的心目中,他像神一样的威严,凛然不可侵犯。他是权力的化身,是法律的化身,是一切一切的主宰。天哪!从来都把他当守护神一样看待的,今天他竟也露出了胆怯!申玉豹完全被这种全新的感觉和第一次发现攫住了。连锦是小白鸽白虹的男朋友,白虹又是冷面杀手白剑的亲妹妹。白剑能让李金堂头疼,白虹自然也能让白剑头疼,小白脸连锦当然会叫小白鸽头疼。今天戏弄了连锦,不就等于耍弄了李金堂吗?这个联想很快让申玉豹得出一个吓他一跳的结论:李金堂也怕我申玉豹!他为什么怕我呢?是钱,绝不是什么其他东西!我蹲了大狱,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脑子里演电影一样闪过这样一串场景:去年他从拘留所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李金堂家里,给李金堂下了一跪,感谢李金堂的搭救之恩。他哪里是在救我,是救他的一百多万哩!而我却给他下了一跪,真是丢人呢!李金堂比我更怕这个白剑,白剑回不回来,就不再关我屁事了。有一些事情他暂时想不通,譬如李金堂没做生意,没有干过坑蒙拐骗的勾当,从哪里弄来这一百多万。
不知不觉,申玉豹走到了县影剧院门前。抬头朝宣传橱窗望去,欧阳洪梅抑郁深邃的目光正在朝他注视。申玉豹稍有迟疑,还是迈步走向橱窗,隔着玻璃,和照片上的欧阳洪梅对视良久。想起自己从前一见到这个女人就浑身直打哆嗦、语无伦次、自惭形秽,走起路来怎么注意都是一顺儿,申玉豹心里又难受起来。又呆立了良久,申玉豹在心里小声咕哝着:“没啥特别的,一个鼻子两眼,不比别个女人多长了一张!我咋就那样怵她呢?”
一种小兽在申玉豹胸中慢慢生长着,一种全新的欲望慢慢地在申玉豹心里苏醒了。
欧阳洪梅在剧团指导演员排练时,听说了白剑挨打的消息,心里顿时滚过一阵绞痛。她喊了一声“停”,低头默想了一下道:“下午就练到这儿。几个主角回去多琢磨一下唱词的意思,揣摸揣摸主人公的心理。不要小看了念白,它虽然少,却大都在戏眼处,吐字要清,要辅助四肢身体、眼角眉梢的动作,最重要的是要配以眼神,传神之物尽在阿堵中,这阿堵就是眼睛。乐队在几段唱的要紧处,要支起耳朵听,主角唱得入了戏,这些地方很可能处理得或急或缓,你们要跟得上,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出神了。几段武戏下午排得不好,我知道你们有情绪,汗出得多,费内衣,剧团的澡堂子又不能天天开,随时都能洗,伙食补贴也不够,这些我会想法解决的。不过,功要勤练,本事学来是自己的。没听人说吗?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大家都知道。等到了演出时在舞台上出丑,丢的是你们自己的人。明年全省要搞戏剧汇演,生旦净末丑、舞美、唱腔设计等十几个项目都有奖,接下来还要搞职称评定,有没有奖就起决定作用了。散了吧。李玲,你留下。”众演员千姿百态做鸟兽散了。演 《十五贯》 中“娄阿鼠”名噪龙泉的男演员用侧幕围出一个脑袋,嬉皮笑脸拖着长腔喊道:“团长——我的准夫人你要借用多久?”欧阳洪梅扬扬手笑骂道:“去去去!这儿没你的事。李玲是我的徒弟,用用她还用跟你商量吗?”“娄阿鼠”空翻两个跟斗就要下台,欧阳洪梅喊了一声:“回来!”“娄阿鼠”又是一路跟斗翻将回来,涎着脸皮说道:“团长,叫小的回来何事?”欧阳洪梅板起面孔说:“你们两个都听着!你们的实力我都清楚,明年省里汇演,有夺冠希望,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前途当儿戏。你们好也罢闹也罢,我都不管。要是哪一天我发现李玲怀了孕,我会毫不客气地把你们逐出师门。节骨眼上,马虎不得。”李玲以泼辣俏皮在剧团闻名,此时也听得羞红了脸。“娄阿鼠”伸出长舌头舔舔干唇,阴阳怪气道:“团长,你要让她管好她撩人的阿堵。没有作好准备,见到我只能闭眼。”李玲伸手要去揪耳朵,“娄阿鼠”一个后空翻躲将过去,一路侧空翻滚下台去。李玲气骂道:“你个没良心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欧阳洪梅在舞台上低头踱着步。小李玲眨巴眨巴迷人的眼睛猜着师傅的心事。欧阳洪梅抬起头说道:“玲儿,果真白记者被人打了?”李玲没正面回答,装一副横眉冷目的样子道:“这人也太不识抬举了。”欧阳洪梅自言自语着:“也不知他伤得要紧不要紧。唉,我这是何苦呀。事情过去了一二十年,连个消息也没传递过。那次又先有误会,后来我又有些失态,该不会真的把我看成了交际花吧?他不来见我,肯定是知道了我是一朵红罂粟。玲儿,你去院子里折几枝桃花和梨花过来,再代我去看看他。”李玲噘着小嘴不愿动,眨着眼问道:“团长,要我去也不难,只是我想知道你和他从前到底是什么关系。要是你当年甩了他呢,你主动约他,他不来,就是给脸不要脸。要是他当年甩了你呢,他挨了打就该背时!要是因为别的神秘原因,我就再去跑一趟。”说着这段话,眼珠子已转出百般爱千般恨万种风情,最后丢出一缕小女孩的天真、好奇和娇态出来。欧阳洪梅似不忍拂了小李玲的心愿,又像被这千钧之重的隐衷憋得不吐不快,顿时露了泪光点点不胜娇羞的少女之态,轻轻吐着些如一缕春风似的心事:“人是个怪物,不管日后活入天堂、活入地狱,不管是在中年盛景还是在凄凉无望的晚年,总是忘不掉第一个闯进自己心底里的异性。有的初恋平静,有的初恋热烈,有的初恋惊心动魄,有的初恋凄恻惨烈。我的呢?我本来没有,应该算不上的,是我想啊念呀,想了十几个冬夏,念了十几个春秋,才有那么一缕轻风拂过的感觉,才有那么一抹淡云飘摇的模样。我的身体发育得也早,记得十三岁多一点就来了月经。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要算漂亮的,早就能感受到男人们种种一言难尽的目光了。可是我等啊盼呀的,竟没和一个男人撞出那种可以把你生命照得雪亮、照得五彩缤纷、照得惨不忍睹的火花。一晃,我就十八岁了。那一天,我竟看见了他!平生第一次,我对一个男性产生了那种强烈而异样的感觉,那感觉就像用指尖触到了电门,就像一不小心咬碎了满口花椒,那种麻呀酥呀痒呀的,至今一回想我就觉得浑身战栗。是的,我承认开始的一瞬间,我并没有感觉出来它对我的一生是如此重要,直到当天我回到知青点睡在**,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生理冲动,我才暗叫不好:我爱上了这个人。当时,有好几个知青点都派人参加了那次赛诗会,我不知他的名字,更不知他是哪个知青点的。这就是我的初恋了。后来,后来我的生活就急转直下了。”说到这里,纯粹少女的表情倏然间隐退了,眼睛里透出的只是些饱经沧桑了,“要是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面也罢了,把它化作一个念想,生生不已深藏在自己心底,也能过一辈子,偏偏又让我遇见了他。他显然对他当年曾麻醉了一个女孩的心这件事一无所知。他眼里只是我的现在,没有历史,所以我不能怪他不接受我的邀请。来了,又能说些什么,说了人家未必就信,还不骂我是个疯子?我又想,它命里该是个蛹,就不要给它安上五彩的翅膀让它去飞。可是,夜静独处的时候,一想起他就近在咫尺,这心里那个不甘呀,就甭提了。等你阅历多一些,你就能体会到我心境的复杂。我已经又想了这么多日子,见了他会发生什么,我自己也拿不准,所以我不能去看他。可如今他挨打受了伤,我能就这样无动于衷吗?”李玲擦着眼泪说:“团长洪梅姐,我去,我马上就去折花。洪梅姐,你讲得太好了太美了太迷人了。我该怎么说呢?我真的都懂了。你这种犹豫,真还不好比方,像是哈姆雷特的那种犹豫。你就这么问呀问呀的,问着问着,头发就问白完了,它还是一缕风,它还是一抹淡淡的云。按我的脾性,别说念想了十几年,认准了他是我的那一半,又来了生理冲动,念上十来天,跑去强奸了他我都敢。要么全有,要么全无,省得牵肠挂肚地磨人。”欧阳洪梅用嘉许的目光看着高徒,赞叹道:“再登台,你的戏又会长了。你的悟性很高。”
不一会儿,李玲抱了一二十枝桃花和梨花回来了,娇喘吁吁指着梨花道:“洪梅姐,这梨花已经开败完了,桃花还在含苞哩,不如不要这梨花了。这桃花不正象征着你的十八岁吗?”欧阳洪梅沉吟道:“都要吧,梨花败了更好,我如今不正应了那句残花败柳吗?我是啥样,包也包不住。正放的梨花,洁白无瑕,十八岁那年秋天,我就不配了。”李玲发现欧阳洪梅面带异样,不敢多问,只是说:“我去找一张做布景的金光彩纸包了。”欧阳洪梅解下了刚才为了示范方便束头发用的白丝手帕,扎好桃花梨花,“你快去快回。”等李玲走了几步,又叮嘱道:“话别说多了,就是去看看,问候一下,没别的。”李玲笑道:“知道了。刚才讲的都是隐私,受法律保护。”
欧阳洪梅在舞台上立坐不安地等待着,想起 《红楼梦》 里宝玉和黛玉送旧手帕的事,兀自又感到脸热了起来。不知哪个男演员扯着嗓子在后院吼了两句流传在杏花山一带的情歌:“难挨那个光景唉——是春夜那个长,小妹那个苦心唉——只是盼那个郎”,惊得欧阳洪梅脑袋左右拧转了两转。等得度日如年似的,不由得踱出舞台侧门张望,一群在院子里小憩觅食的灰鸽子扑棱棱从地上飞起,在房顶上打个旋儿,带着一个悠长的哨响远去了。
李玲怀抱着花束回来了,很有点丧气地说:“那个妙清说他前天晚上对他妹妹和电视台的连记者发了一顿脾气,带着伤回北京了。”欧阳洪梅呆傻在门口。李玲又补几句:“妙清说白大哥那天夜里回去时说的是遭人暗算的,用麻袋包了他的身子打,不知为什么后来传成了他管别人闲事叫人打了。我想管闲事顶多挨一两拳,不至于擦伤就用了半瓶紫药水。”欧阳洪梅神色大变,眼神迷乱起来,取下手帕,把梨枝桃枝朝地上一摔,也不跟李玲解释什么,怒气冲冲出了院子。
回到家里,欧阳洪梅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硬生生地说:“你马上来一趟。我不管你还有什么要紧事。对,马上来。什么事?我要死了,这还不关紧?”放下话筒,欧阳洪梅喘了一会儿气,瘫坐在沙发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串泪珠无声地从两个眼角汩出,滚入双鬓。
能有胆子打白剑的,除了李金堂还能有谁?难道他真的要把所有和我欧阳洪梅有关系的男人都斩尽杀绝吗?这实在太霸道了!
因为这次受害者是白剑,是欧阳洪梅珍藏了多年已经变成无法替代的一片风景的初恋,欧阳洪梅的内心出现了大幅度的倾斜,很容易找回了多年以前对李金堂这个男人发自肺腑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