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02

字体:16+-

李金堂筷子僵在手里,一直没动作。申玉豹这番话入耳很不顺畅,什么时候他学会了这种心计?如果他走得再顺一些,会不会起心吞掉那一百零八万?李金堂被这种推断惊了一下,笑笑道:“果真长进了。听说你又要和外商谈生意了?要是国内订货,我不主张你再做了,你现在脚下已经有正道可走。外商嘛,就另当别论了。这几年开放,我们吃外商的苦头不小。你去做,大方向是不错的。”申玉豹狡黠地一笑,“矿业公司下一步也要搞股份制,这个险我还得冒。一百五十万美元,不赚白不赚。李叔你提醒得对,我也想着只赌这最后一把。”

李金堂不想再兜圈子了,蹙蹙浓眉说道:“如今搞股份制成风。**上星期打电话,说她也停薪留职办公司,要我支持支持她。玉豹,你看那笔钱是不是先挪出来给我。”

申玉豹哪里不明白李金堂当年把这笔钱以他的名义存进银行的用心,见李金堂回避贸易商场的事,疑心李金堂是设计甩掉他,情急之下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用力朝脑门拍了一巴掌,“看我这坏记性!李叔,你的这笔钱放在银行多年没动窝了。你挪到省城交给**大妹子,目的不也是让它多生钱吗?费那个事干啥!干脆投到贸易商场去让它生钱。我再出四百九十二万,加上这一百零八万,凑够六百万。这每年分红呢,按你投一百五十万。你要是觉着出面不方便,让**妹子到时拿个三五万也来买一股,这不就水到渠成了。”这番话大大超出了李金堂的预料,一时间竟被说愣了。申玉豹马上接道:“**妹子想下海练练,也用不着拿你的血汗钱作注往下丢。**的一股也不用她出了。她出嫁早,我这当哥的没够得上送她陪嫁,我送她一股,算我补她一份礼,让她在龙泉过过下海的瘾就是。李叔,我看这事就定了吧。你是信不过玉豹?”说这话时,心里在盘算着:日他妈,这情场不讲父子情哩。他取走了这一百零八万,日后发现我要抢他的女人,还不黑着屁眼整治我?多花三五万,把他女儿也牵进来,把这水再搅浑点,他知道了也只能干瞪眼。我就不信他能为欧阳这个女人舍得丢这一百零八万!看来今天这趟没白来。来之前心里还怵他,我怵他个屁!

李金堂听了申玉豹这两番表白,心里也在想:真是弄得我草木皆兵了。他目的不就是想当这个董事长吗?这些打算没经深思熟虑,他也说不出口。这些年我待他不薄,他没理由起背叛我之心,看来是我多虑了。只要他还在龙泉,只要这存折在我手上,便是他真的起了歹心,这一百万也跑不了。多日没和他谈正经话题了,想不到他各方面都有精进。这么说,也该换副眼镜看他了。手下的人成长起来了,就该给他们一定的名分。韩信**平齐鲁,刘邦要是早给他封了齐王,哪里还有日后汉初的内部大动**?如今进入商品时代了,也不能用单一的眼光看待自己周围的商贾,该用之人,也要当机立断。尽管李金堂已经从心底消除了对申玉豹的疑虑,但他又难以接受申玉豹这种**裸的商人间才有的交换。高贵的自尊不容他这样就答应申玉豹的要求,帮申玉豹倒了一盅酒道:“玉豹,你这份好意,这份周全,李叔心领了。这事现在还不急,容我仔细考虑后再给你个答复。我早说过,如果不是革命,我和你走的就是一条路。后来几经磨难,这种心思也常活动。等我在这条路上到站了,说不定我也会再到你那条道上和你一比高低哩。”申玉豹听了,见李金堂没再追逼,敷衍道:“李叔一出马,一个顶我仨。不过,我不怕,你这位置怕是要坐到百年的。”李金堂微微一笑,长吁一声,“为官有为官的难处,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有时候,我真想急流勇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古话没虚头,真不假。早年,我一门心思想做个欧阳恭良第二,刚到商界行走,势头也不错。欧阳先生本来要带我去中州见习,正要启程,红五师在龙泉借道,三天借走了龙泉十二家商号大部分银两,孔先生又指我革命。这条路就走了下来,一二十年,从未后悔过,觉得这才踩上正道。正一心一意朝那个虽然遥遥无期却很亮堂的旗下奔走,又一场革命把我赤条条送回到土地上,任务是养牛。七岁开始,我就和牛打交道,十二岁被一头老犍用头顶着滚过一面坡,差点丢了性命。没想三十年后,又该我侍候牛这个冤家,心就灰了一层。童年离开土地,我带了一床被,心里牵挂着爹娘。三十年后,我又带一床被回到土地,心里牵挂着妻小,就这么走了一个轮回。一二十年间,心里装了几十万龙泉人,一朝去养牛,眼前只剩三五头冤家。人呢,就是这么回事。你现在看我还是个官,可一朝被人当萝卜拔了呢,就只是个咬在嘴里卡牙的老萝卜。这一转眼,又是商品社会了,这光呀亮的,又朝你们这些人头上照了,又弄出一个轮回来了。轮回的事经见多了,心里就常翻动着退隐。真退隐又谈何容易,这不,见你在商海里风光,我不又想和你比试吗?喝多了,喝多了!说说心里才不憋得慌。精满需溢,气胀需泄,月盈则亏。喝!玉豹,多久没这么舒坦过了。喝!”

陈远冰急匆匆闯了进来,一脸眉飞色舞,前脚门里后脚门外,一溜嚷嚷:“好了,好了,这下好了!麦饭石矿冒顶了!”

“你说啥?”李金堂按住酒杯猛站起来。

“麦饭石矿冒顶了。”

“伤人没有?”

“伤了十二个,死了六个,还有八个死活不知,说是正在挖哩!”

“好个屁!”李金堂抓起酒杯摔在地上,去衣帽架上取下外套夹在腋下,抬脚就出门,扭头问道:“刘清松知道吗?”陈远冰一路紧跟着,“又去柳城了,估计是活动他建新城的事。”李金堂骂道:“建个鬼城!你快带个越野车来,去四龙矿上。我要先打个电话。”

李金堂蹿回屋子,要出总机吼道:“我是李金堂,你务必尽快找到县医院吕院长,让他在三小时内带几个外科医生赶到县麦饭石矿,那里冒顶了,去晚了我撤了他。”撂下电话,也不和申玉豹打招呼,又蹿了出去。

申玉豹看呆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金贝子看着井口平台上摆放的八具尸体,神情木然。又仰面看着山坳里那枚滴血的夕阳,他清醒地意识到刚刚露出东方鱼肚白的辉煌在这个黑色的星期天戛然而止了。他不明白这么大面积的冒顶为什么事先没得到一点征兆,安全员每天都向他敲一记平安无事的响锣呀!麦饭石突然走俏,他的头脑热过头了。为了降低成本,提高产量,他从附近农村招了一百名矿工。井下的这一班工人,有六个昨天才决定放下锄头,连一天工钱还没领到呀!

死伤者的家属陆续赶到现场,整个矿区被十几个女人撕裂了的哭喊涂得阴沉而孤寂,单调得总让人疑心还有什么惨剧会再次降临。原来的童矿长走到金贝子面前小声说道:“不能再挖了,剩下的六个人挖出来也没命了,井下只有一个通风口,刚才我下去看过,通风口肯定埋上了。现在还没弄清冒顶的原因,再挖太危险了。”金贝子欲哭无泪,像一具僵尸一样站在一棵柏树下。突然,他大叫一声:“让所有的人都上来都上来。”童矿长又一次下了井。金贝子迟疑一下,也跟着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井上的人看见十几个蓬头垢面的人走了出来。金贝子和童矿长架着一个两手血肉模糊的年轻女人走出井口。四龙乡医院的一个护士奔跑过来捉住这个女人的手准备包扎,女人挣脱了,大声哭喊着:“让我去死,让我去死。”这一哭,又引起一大片的哭喊。哭了一阵,有个男人问道:“还有六个人不知死活,你们咋就不挖了呢?”金贝子毫无表情地说:“挖出来也不中用了,说不定又要白搭几条性命。”几个怀着侥幸心理一直在井口等待的女人不约而同地朝金贝子围了过来。一个说:“你就让我娃在里面憋死呀?”另一个说:“你们就不管他们死活啦?你的心真黑呀!”“人是他们害死的,让他们偿命!”几个女人扑向金贝子。一个幸存的男民工叫着:“就是他黑了心挣钱才弄出事的。打死他。”六七十个民工操起家伙和几十个家属把矿上的十几个人围了起来。金贝子已经被几个矿上的职工保护起来。童矿长一看势头不对,想把这些人吓唬吓唬,硬着头皮说:“你们可别动粗,矿上死人是常有的事,你们不是不知道,这是事故。你们要是动手伤了人,可要坐牢的!”这一喊不要紧,一场混战开始了。

李金堂带着四龙乡党委书记、陈远冰和乡武装部干事赶到现场,矿上的人已经被打倒了三四个。陈远冰和武装部干事喊了两声,没有一个人停下。李金堂猛地拉住武装部干事,取出一把手枪朝天上放了两枪,械斗的双方都停了下来。李金堂举着枪走过去:“都把手里的家伙放下!还嫌死的人少了吗?你们认不认识我?我是县委副书记李金堂,专门赶来处理这件事的。信得过我,你们先退到一边。你们今天打人的事不追究了。”瞥一眼在地上滚动呻吟的两个职工,“你们气也出了一口,剩下的事要按规矩办。”民工和家属默默地丢下手里的东西退到一边。一个人喊道:“李书记,他们见死不救,井里还有六个人呢!”

李金堂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金贝子面前,抬起手一个耳光打过去,健壮魁梧的金贝子竟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李金堂扭过身子朝武装部干事喊:“要是没戴铐子就把他绑起来。金贝子,你得意忘形,不顾工人死活,草菅人命,你有什么话说?”陈远冰和武装部干事很麻利地把金贝子捆了起来。李金堂把枪交给武装部干事,大声说道:“乡亲们,出了这种事,我跟你们一样难受。你们知道,掌子面离上面有几十米深,事故已经发生六七个小时了,挖出来人也不在人世了。你们立逼着他们挖人,再塌死几个,能是你们的心吗?谁都不愿出这种事,包括金贝子总经理。人活着不容易,说去就去了。人,一定要挖出来,总不能让你们每年来矿上烧纸上香吧?眼下没法挖,请你们体谅。金贝子已经抓起来了,这件事一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第一批受伤的工人已经送到县医院了。我李金堂向你们保证,这件事一定要严肃认真处理。人死不能复生,曝尸野外能是你们的心?赶紧抬他们回去,擦洗擦洗入殓吧。你们各村选五个代表,随我到县医院协商一下如何处理这件恶性事故。”

刘清松从柳城赶到县医院,李金堂刚刚脱下白大褂准备召集死伤者家属代表开会。刘清松紧紧握住李金堂的手,哽咽道:“老李,多亏了你呀,要是械斗再撂倒十个八个,这事就闹大了。”李金堂淡淡一笑,“如今的事也不小。”拉着刘清松对十几个代表说:“不用介绍了吧,县委第一书记刘清松。矿上的事,他说了算。清松,我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先回去歇一会。”刘清松一脸羞愧沮丧,直把李金堂送出医院大门。

李金堂刚刚获得一点柳暗花明的感觉,准备在家养养精神,在常委会上打一个翻身仗,谁知申玉豹又在他的后院生出了事端。

李金堂酒后那一番表白,引出申玉豹得陇望蜀之想。他认为李金堂真的对钱感了兴趣,准备利用去北京谈生意之机,来他个一石三鸟。行前,他以辞行为名,再一次去了李金堂的家。申玉豹一进门就哭难:“李叔,这个马克西姆,很刁钻,不想点办法,这回怕凶多吉少。如今矿上刚出了事,下一步再上马,恐怕也该卖股份了。所以,挣马克西姆这笔钱,对我们很重要。弄不好,到时候我顾了商场就顾不了矿。”李金堂心里有事,直接问道:“啥难处,三言两语说了,我能帮的,尽量帮。”申玉豹挠着头说:“马克西姆压价太狠,还有一毒招。上次我本来不想按他给的价成交,不想他那个会说一口鸟语的女秘书陪我跳了一晚的舞,我竟同意了,可见做大生意带女秘书也算一招。”李金堂笑道:“你想带女秘书去谈生意,这个忙我怕帮不了你。”申玉豹说:“我倒看上一个人,请动她,只能靠你。”李金堂支应说:“你说是谁吧。”

申玉豹道:“我看这龙泉只有欧阳团长能对付马克西姆的女秘书。我也知道让欧阳团长干这事,那是用高射炮打蚊子。不过呢,这事也就个把星期,事成后,我可以给她一万美元。”李金堂还没往别处想,只是觉着这念头滑稽,觉得这种纯商人的思维既亲切又陌生。也是因为刘清松就要栽跟斗,心情畅悦,李金堂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这个申玉豹,真精能!欧阳搞公关,莫说在龙泉、在柳城,就是放到全省,也是超一流的。你给她的酬金太低了!我讲她搞一次公关挣了多少钱,你就明白你有多抠。五年前,中央派人来柳城考察确定老区县和贫困县,我和欧阳搭档搞公关。贫困县好争,形式文章做漂亮了,就中。这老区可有实打实的条件:有无建立过的基层政权、有无地方武装、有无根据地。龙泉,一条都挨不上。可是,要是定了老区县,龙泉就可享受特殊政策,少出多进,一里一外每年可多收入一千万。靠啥挣来的?欧阳的一张嘴!她那张嘴可不仅仅能唱戏!欧阳讲龙泉地方武装在当时基层政权的领导下打白匪、打日本、打国民党,一连讲了三整天,把我都听得信以为真,以为我孤陋寡闻哩。还是她这张嘴在酒桌上一人对北京来的五个人,打赌喝酒,喝垮对方仨只定个贫困县,喝垮五个定成双料县。我那天也早醉了。七个人喝了十二斤半五粮液,能不醉?你猜欧阳醉没醉?第二天开会要定名额了,欧阳在会议室门口拦住了中央来的高司长,悄声说:怕你们酒后食言,等龙泉双料县在会上定下经北京批准了,我把这张照片的底片寄还你们。高司长一接照片,宝物一样藏到内衣里了。我一看那底片,那五个人,只有三个趴在桌上睡,仔细看看,有两个睡在桌底下。你申玉豹提着脑袋干十几年,不就是挣了一千来万吗?欧阳只用三天时间,已经为龙泉挣了一个亿,以后只要这两项政策不变,每年还要挣两千万。”看见申玉豹已听蔫了,伸手拍拍他,换个话题说:“欧阳一场 《陈三两》,唱来多少利益现在还估算不到。当书记要她带团去柳城演出,她也走不开。”

申玉豹无可奈何咧咧嘴,“我,我也只是说说。”李金堂摸摸脸颊上的胡茬,笑着说:“女秘书既然那么重要,你还是带一个去。三妞不是现成的吗?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带她出去磨炼磨炼,将来能成你的左膀右臂。”申玉豹心里想着:你越说欧阳的好欧阳的妙,我这火就越烧得旺,咱们骑毛驴看戏本走着瞧。不过,带三妞倒是个主意。她一直待我不错,既然要和她断,也该带她出去风光风光,日后她也不至于恨得我咬牙。也笑着说:“我听李叔的,就带上三妞吧。”

申玉豹一走,李金堂越想越觉得滑稽,见春英买菜还没有回来,忍不住拨了欧阳洪梅的电话,当个笑话对着话筒说了。

欧阳洪梅也知道李金堂就要摆脱政治危机了,有心见见面,也开玩笑说:“你还笑呢!不知申玉豹把你笑成个啥物件哩。若不是我有定力,早叫他拐起走了。你也不来给我压压惊。唉,你咋不说话啦?”李金堂吃力地说:“矿上的事,明天开常委会,明晚我去吧。”

放下电话,李金堂抓起身边的暖水瓶摔在地上。春英回来时,看见堂屋一片狼藉,心里不由得一沉,也不敢问频频看表的李金堂,蹲下身子收拾。

钱全中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李叔,有啥急事?”

李金堂支春英先去做饭,拉住钱全中说:“玉豹的钱你能不能提出来?”

“他今晚要走,把支票本都带上了。”

“存折能不能取?”

“我想想办法,有他的身份证就中。不过,取多了还要跟银行打招呼。”

李金堂把存折交给钱全中道:“我扶玉豹多年,今天才发现他在耍我。他几年前交给我一张折子,说孝敬我的,我也没细看,就收起来了。今天一看,原来折子上写的他的名字,又是存的八年定期。你要的东西我准备,设法把这笔钱取出来。我看他是要翻天呀!”

从这一刻起,李金堂再也不想追问他和申玉豹到底是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