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豹隔两天总要来一次,每次总带有礼物。这些礼物渐渐在欧阳洪梅心里造出了期待感。申玉豹送二十朵玫瑰,竟知道玫瑰在洋人眼里代表爱情,这让欧阳洪梅多少又感到点意外。申玉豹仍在燃烧着。当申玉豹留下十张戏剧大师经典唱段灌制的唱片再次离去时,欧阳洪梅感到了要打开留声机听一听的冲动。望着院子里香椿树杈里一日日变盈的黄月亮,欧阳洪梅心里又生出了新的欲望。李金堂快来了,因为月亮就要圆了。这不是在重复冷宫美人盼驾的破烂游戏吗?欧阳洪梅心里一下子变得黯然了许多。这两个男人在这里总也遇不上吗?
李金堂近一个月没到这里来了,欧阳洪梅脸上自然挂上了小别重逢的那种喜悦。她到茶盘里去找李金堂专用的紫砂壶,发现不见了。李金堂发现了这个细节,忍不住讥嘲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有点人是物非了?”欧阳洪梅恰如其时地从茶盘底下的碗橱里端出那个紫砂壶,用手揩拭了一下,笑道:“总算没有物是人非嘛。你这个大忙人,不是出逃,就是主持御前会议,弄得我们这些草民只能从电视上看个影了,我用金橱藏壶,免得它落了满身尘垢,看了叫人伤感。”这个解释马马虎虎,却也把李金堂微微发皱的心轻轻熨过了,他朝沙发上一仰,“宣传部和广播电视局拍了个十集电视片,拉我这个木偶进去点缀点缀,拍了很多次,耽误了不少时间。最近你又不常在班上,电话总唱空城计,我也不好贸然闯来吧。”欧阳洪梅掩饰着,“到柳城演出还没影呢,我去办公室也是干坐着。你怎么不喝茶呀?你好像有什么事要问我吧?你就问吧,我什么时候隐瞒过什么了?”李金堂不明白欧阳洪梅怎么突然讲出这种怪怪的话,笑了一下,握着茶壶吸吮一口,没问什么。
欧阳洪梅憋不住了,拉起李金堂走到鞋架旁边,“你不想知道这一个月我这里发生了些啥新鲜事?”李金堂道:“我这不是来私访了吗?”欧阳洪梅抿嘴一笑,“申玉豹又来过几次,我也用一杯清茶接待过他,这在全城大概也不是什么秘密。申玉豹那张嘴也不是上了保险的,自己恐怕早张扬出去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能瞒得过你。不过,你也真能沉得住气。”李金堂伸出大手捂住嘴,暗暗咬咬牙,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干咳。欧阳洪梅低垂下眼皮,伸出一个兰花指,下意识地来回拭着黑亮的方茶桌桌面,继续说:“你能这样沉得住气,证明李金堂就是李金堂,谁也顶替不了你。申玉豹来过几回,你自己数,最早的一次已经给你汇报过了,遗漏了一个细节,你日后也没再追问,我在这里坦白了。他送来一枚戒指,我收下了,哼哼——你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真服了你了。可我把它存放到下水道里去了。”李金堂还是没说话。欧阳洪梅停顿片刻,伸出手朝门边一指,“他第二次来带的是下边那件貂皮大衣,据说值七千多美元。貂皮大衣上面有一束枯了的鲜花,是二十朵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红玫瑰,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鲜花上面是一个进口的微波炉,他说可以烤出上等的烤红薯,能把红薯皮烤得像油炸的果子一样脆。微波炉上面是一摞唱片,上面灌着戏剧艺术大师们的经典唱段。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有,申玉豹长进了,知道两手抓,还知道搞平衡,一头也不偏,怕我营养过剩或营养不良。他说他还会来的,每次走他都要重复说这句话。除了那束鲜花我见了本来面目外,其他三件礼物面都没和我照呢!我害怕,害怕我看见了真的动了心,一时冲动嫁给他。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爱冲动,这是老毛病了,也是老个性了。你曾经挺欣赏的,现在恐怕要给你惹麻烦了。”李金堂似笑非笑地看着欧阳洪梅,评价道:“很好!”
欧阳洪梅笑吟吟地追问:“什么很好?申玉豹向我求婚很好?我未置可否很好?这些礼物很好?我这么处理这些礼物很好?到底哪个很好呀!”李金堂很干脆地说:“都很好!你是龙泉第一美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玉豹灵醒了,向你求婚,很好。未置可否,把玩第一个很好,很好。礼物都是上品,还知道个投其所好,很好。放在那里不动,进可进,退可退,游刃有余,很好,不是都很好吗?”欧阳洪梅再一次领教了李金堂的眼力,心里涌过大半舒服小半不快的热流,为李金堂续了一回茶,没再说话。李金堂正正身子道:“这些小东西,也就只配这样玩味一番,再流连反倒无味了。洪梅——”只要李金堂一叫她洪梅,就是有别的要事和她商量了,欧阳洪梅问道:“啥事?”李金堂道:“戏,在龙泉这种小县,也让你唱得登峰造极了。这条道再走下去,就是奔不朽去了。不朽可遇不可求,龙泉又无很多机遇,总不能在这里傻等吧?我一介从七品小芝麻官,在这条路上,对你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你还年轻,我却老了,而你又到了一个关口上了,总该巴望一个很好,所以我想请你考虑告别舞台。”欧阳洪梅偶然也会考虑这个问题,支着下巴插话道:“你的意见我总是优先考虑的,管它什么路,你先画一画。”李金堂继续说道:“一两年前,我曾经考虑过这件事,记得曾当成玩笑给你提说过,你我都一笑了之了。回过头来再想,这恐怕是最善的选择。当然,你还可以唱下去,再唱二十年,可二十年后呢?那时我可能早作古了,当然也可以说对你问心无愧,可你那时还年轻啊。授业解惑带徒弟,龙泉就这块小地,没几棵苗供你选,收几个不上不下二架梁,高不成低不就,徒生闲气,不如这时下了决心从政。哦,你笑了,你笑得不是没道理。我也有我的道理,说了你仔细听听也好。庞秋雁走了,这个位置一直空着,因为体制里规定必须要配个女副县长。副县长只是一个起点,以后这条路还可以走很长很长。这个起点很容易达到,只要你下了决心,秦专员那里我打个招呼,剩下的事就是挪挪办公室了。你去年已评了国家一级演员,待遇起点就是正县,高职低配,谁也说不出个什么。谁也没法说个什么。因为你的能力,当个副县长已经太委屈了。要我来看,走上这条路,到了我这种年纪,你能顺顺当当走到北京,天时,地利,人和,你全占了。”欧阳洪梅先回避了主题,轻轻笑道:“金堂,你的能力难道只能领导个小县吗?”李金堂答道:“绰绰有余。我决定留在龙泉,有多种难言之隐。如我只求个官品高低,我自信早入了京城。可我没有这么选择,也无法这样选择。我是个求全的人,只剩个极品的顶戴花翎,就太寂寞了。龙泉小些,党政工农商学兵艺,八界俱全,这般丰富,很合我的脾性。”欧阳洪梅还是第一次和李金堂单纯深入地谈为官之道,心里好奇,诘问一句:“那你为何甘愿久居次席,做绿叶而不做红花呢?”李金堂朗声大笑起来,“个中滋味,一言难尽。朵朵红花总要谢过,叶子却是常青,仅此一种滋味,已堪把玩。今天不说我的事。如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入省城政界,当几千万人的副省长,今生金堂再无别望了。”欧阳洪梅心中感念李金堂这份赤诚,正话反说道:“这怕不是你的真心话,我一入政界,你想见我可就难了。你能舍得?”李金堂又是一阵放浪大笑,挤着眼睛悄声说道:“你到柳城那一天,我怕已干不动这活儿了。”叹了一口气道:“多日没来看你,也有体力不支的原因。你我十多年了,第一回就是那样回味无穷,直到今天尚无一次败兴,罕见呢,这种光荣自当珍惜。做这等美事,我也是宁啃仙桃一口。”欧阳洪梅猛然就回想起了第一回,回想起了李金堂跪着像圣徒朝圣一样亲吻她脚趾的情景,双颊被这些悠悠往事浸得绯红,勾头一笑,仰出一片灿烂问道:“我一直没审你,那天你到底是真感冒还是假感冒,要是装出来的,我可要恨你个三五辈子了。”李金堂认真说道:“感冒是货真价实的感冒。治好我感冒的是你,而不是那碗姜汤。**可治感冒,这是我的发现,应该去申请个专利。”欧阳洪梅笑骂道:“也只有你这张嘴能开出这种下流的药方。”
两人正在调笑,有人敲响了院门。李金堂停下手道:“晚上还有别的客人呀?”欧阳洪梅一听这种敲法,就知道是申玉豹,眼珠子一转,心里道:“这场戏早晚都要上演,早看早安生。”她从李金堂怀里挣出来,用鼻音笑两声,“人说龙泉地气邪,正说王八来个鳖。来人是申玉豹,要是我没猜错,他这次还带着物质文明。你想不想见见他?要是不想见,就把他的敲门当成伴奏也好。”李金堂冷笑一声,“我倒真想见见玉豹了,最近他很出息了。”欧阳洪梅用手指压压嘴唇,打开两道门出去了。
申玉豹带来的物质文明很庞大、很重,是一台窗式空调。欧阳洪梅闩了门,没照例在院子里开始挖苦,匆匆踩着碎步先回房了。申玉豹放下扛在肩上的空调,像是被点了什么穴道一样僵住了。欧阳洪梅盘腿坐在一只蒲团上,眼睛左右一抡,说道:“你们早认识了,也用不着我介绍吧。”说罢,低下头吃瓜子儿。李金堂握了紫砂壶喝口茶水,伸手做个手势,“是玉豹呀,看你扛个空调累得满头大汗的。洗漱间在那边,去擦把脸过来说说话,从你去北京,个把月没见面了,把我想的呀。”申玉豹没想到李金堂会说出这番话,看看一双手,朝着李金堂点下头,扯扯嘴角算是笑了,转身去卫生间。那次丢戒指进去过半个身子,忘了这门是该推该拉,正在选择,李金堂的声音又响了,“玉豹,门要朝外拉,开关里外墙都有,里边的不太好用,你在外面把灯打开。”申玉豹停下来咬了咬牙,一指猛戳墙上那个白按钮,用力拉开了门。欧阳洪梅一直低头吃瓜子儿,头也没抬。
申玉豹大剌剌地盘腿坐下,也甜甜地叫一声:“李叔,”做出谦恭的样子点下头,“回来这一段一直很忙,没去看望你老人家。我正说瞅个机会去给你汇报汇报最近的生意进展情况哩。”李金堂露了一线白牙,“不用了,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为县里名誉上挣来一百多万美元的外汇,好嘛。新泉和夏仁写你的那篇文章省报、地报我都见到了,好嘛。没想到常委开会,还有别人替你帮腔,让你买贸易商场一半股份当那个董事长,好嘛。你对刘书记谈你下一步准备全身心投入矿业,他很兴奋,几次大会都表扬了你,好嘛。这路呀,走起来,顺了呢,如坐火箭,不顺呢,用句俗话说,放屁能砸肿脚后跟。如今你走着顺路,好嘛。你好了,路走顺了,李叔看着那个心里高兴呀!证明我李金堂没有看错人嘛。”申玉豹一听全是顺风话,憋了一身的劲儿没处使,讪讪一笑道:“这算啥,还不是你李叔教导有方。”李金堂嗯了一声,“可别怪我又要教导你了,你的弱点就是书读得少了点,显得粗糙有余而精细不足。这说话要讲个场合,有女士在场,嘴上挂的全是**,跌你一半面子。”欧阳洪梅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将出来。申玉豹弄个大红脸,又不好发作,搓着手说:“李叔说得对,我以后一定注意。”
李金堂站了起来,“欧阳是艺术家,专门塑造美的,让她多熏熏有好处。九点钟还要听个汇报,你和欧阳慢慢扯吧。”走到申玉豹背后,停下了,大手按在申玉豹的肩头上道:“玉豹啊,看你瘦的,只剩个骨架子了。挣了那么多钱,以后要学会养生。你还不是荆轲,只是个秦舞阳。秦舞阳杀人如麻,一到金銮殿刺秦王,腿肚子就直打哆嗦。要练劲儿,玉豹,要练内功,花拳绣腿只能对付街头无赖。我再给你提个醒儿,不要只顾在前面冲呀杀呀,脑后要学着长个眼,当心后院起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你要当心、小心!”申玉豹听得似懂非懂,不知该不该反击,也不知如何反击,傻呆呆地坐着。李金堂拉开了门,又扭过头说道:“小梅梅,别只顾吃你的瓜子儿,该给玉豹倒杯茶嘛。”掩了门,大步流星走了。意思很明白:我倒要看看你欧阳怎样解决这个难题!
欧阳洪梅再一次被李金堂这个伟丈夫折服了,真想对申玉豹说一句:哪个女人得到这样个男人还不知足?不过,这只是欧阳洪梅的一种想法,她脑子里总是同时生出很多个想法,这些想法相互争吵,吵得她总是犹犹豫豫。她抬头看看脸色变得苍白的申玉豹,叹口气道:“你不是说他怕你吗?给你个机会,你咋不表现表现?”申玉豹动了动嘴唇,没能回答。欧阳洪梅站了起来,“申玉豹,我早说过你不是他的对手。他一说话,你就像被阉了一样,你不也挺能滔滔不绝吗?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是的,我家祖上经过商,你说我只有跟了你才有光宗耀祖的可能,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你还能为我老年着想,不怕计划生育政策,要我生两个儿子,大儿子姓欧阳接我家的香火,这个想法让我好感动。立等着嫁给你申大经理的姑娘排成队能在这城隍庙街打个来回,你却看上我这个离了婚,又和这个李金堂不清不白十几年的女人,这又让我好感动好感动。可是,你都看见了,他是把这里当做他的家呀。也是的,这房子是他做主还给我的,等于是他的。房子这么改造,也是他设计好找人施工的,他要当主人谁也挡不住。半个小时前,我还觉得你有这个力量挡住他,可是……”说着说着,她坐下了,红着眼圈道:“有时候,不,很多时候,我总是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只有三个字:结束吧。可我没有力量,没有力量,真的没有力量啊!看看,我竟想在你面前哭,可见我,我还真有些伤心事。你挡不住他,这也不能怪我。玉豹,谢谢你,让我看见了我一直没有去看也一直不愿去看的东西。你骂过我,你骂得可能还不够。我早警告你别沾我这个女人。你走吧,这些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着哩,你都拿了走吧。只是可惜了那些红玫瑰,要是用个花瓶把它装了,每日里浇些水,它们最少还能艳一个星期,扔在那里,只过了一夜就枯了。我不是不爱玫瑰,是我已经没有力量爱这些玫瑰了。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待我好,可是……你都看到了,他不会放弃我的。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
申玉豹腾地站了起来,发誓一样喊道:“我要来!李金堂这是仗势欺人。我要和他斗,和他斗。他不是你爹,不是你男人,他啥也不是。我就是要娶你,就是要娶。”说着说着,半跪在地毯上了,仰着头央求着:“你别撵我,他欺负你十几年了,我不让他再欺负你了。”
欧阳洪梅听得心里不禁一颤,扬扬手说:“起来吧,我看不得男人这样。”忽然间笑了两声,“你可别小瞧他,他说朝你后院放火,肯定会放,他向来是说到做到。我要撵你,早撵你了。你这个人就是没有耐心。”
申玉豹慢慢站了起来,搓着手说:“他是吓唬我哩,我才不怕呢。”欧阳洪梅板着脸冷笑道:“你回吧。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