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豹一觉醒来,伸手摸住床头上面镶在墙壁里的触摸式开关,顿时,柔和的乳白把整个房间弥漫了。“香格里拉”,他在心里默念一遍这家饭店的名字,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在省城的飞机场候机厅里,申玉豹选中了香格里拉饭店作为自己的临时别墅。他觉得这个名字别致,像是外国人开的一家饭店,又和马克西姆住的长城饭店分居京西京东,这样就有了距离。三年前,还是在北京,还是和这个马克西姆做生意,为了省钱,申玉豹和随从人员住在一个省办事处的招待所里,每次只能去北京饭店见住在那里的马克西姆,感到压抑别扭。事后,他把那次对马克西姆作出三次让步,归罪于自己住的地方太寒酸。生意做成后,申玉豹去逛了一次天安门广场和故宫。张翻译告诉他,官员上朝,到了前门文官要下轿、武官要下马,徒步抱着笏板或者如意,通过正阳门,穿过广场,越过金水桥,进天安门和端门,然后到午门前等候皇上早朝。圣旨一下,文武官员必须低头穿过两排手持兵器的御林军兵阵,然后踩着有佩刀侍卫站立两旁的汉白玉石阶,进入太和殿或者乾清宫朝见皇上。申玉豹学着古代官员走一趟,悟出了做大生意的一个窍门:要把架子拿起来,对方才不敢欺你。一见香格里拉,他满意极了。想象着是个怪头日脑的洋楼,一看盖得像个城堡,两边墙上插满了各色各样的小旗,咋看都像个暴富的土匪窝子。我住进去不就是山大王吗?住了进去,他让张翻译打电话给马克西姆,要求把谈判地点改在香格里拉。马克西姆坚持要在长城饭店谈,经过切磋确定先在香格里拉谈好条件,最后在长城饭店签合同。前三轮会谈,马克西姆每次都要抱怨北京的堵车,这让申玉豹大为满意。申玉豹坚持按美元预付百分之四十五,坚持二十天把货送到上海港,马克西姆争了三次,终于作了让步,同意二十天后在上海港接货,同意预付百分之四十五的订金。申玉豹在前几轮的较量中大获全胜。显然,他把初战胜利的功劳归为当初毫不迟疑地选择了香格里拉。
他坐起来,披了上衣,回想着自己和北京的八年交往史。第一次来北京,出了车站分不出东南西北,看见车站墙上挂的“小心骗子”的小塑料牌还莫名地感到两腿发软,一见到满口京腔的北京人就自觉矮了三分。直到几个北京人出高价买走了他的假翡翠戒指,他才敢直起腰身在北京的大街上行走。如今,他住在每晚三百八十元的套间里,和浑身散发着狐臭气的外国人做价值百万元的大宗生意,心里多次生出过到钓鱼台国宾馆睡一晚的冲动。这种飞跃让他感到了比性**还要强烈十倍二十倍的快感、悸动。再有几个小时,他就能从马克西姆手里拿到六十七点五万美元的订金了。这一仗已经接近尾声了,不能出现差错。尽管时间尚早,他还是决定起床做好准备工作。
这个时候,三妞睁开惺忪的眼,看见一片乳白从申玉豹头顶倾泻下来,把一张极有棱角的脸扮得英俊无比,心里不由得溢出一片搅拌着幸福汁液的焦渴,柔软灵活的手禁不住朝申玉豹身上滑去。开始的几个瞬间,申玉豹身心都没作出任何回应。他能迷恋上三妞,很大程度依赖三妞这种经过千锤百炼得来的技艺。这种技艺如同鸦片烟一样,曾经给他带来过许多近乎梦幻般美妙的瞬间。三妞显然把申玉豹的沉默当成了一种默许,手脸并用起来。申玉豹看着蠕动着的被子,身体里却苏醒着另外一种欲念:做完这笔生意,应该进入另一群人了,要努力挤入政界,然后……他猛地从**跃起,跳下床,用无比气愤、厌恶的口气指着三妞骂道:“日你妈,除了干这种事你还能干点啥!你是成心把老子的这笔生意搅黄了吧?”骂罢,也不管三妞作何反应,迅速穿好衣服,冲出房间,去敲几个随从的房门。回到套房洗漱的时候,三妞已穿得整整齐齐,一脸愧疚地望着申玉豹,似乎想认下这弥天大错。申玉豹没给三妞这个机会,摸着电动剃须刀,以毋庸争辩的口气命令道:“你在这里睡觉吧,今天带上你肯定倒大霉!”
申玉豹带着一个会计、一个翻译、两个保镖分乘两辆皇冠出租车,十点二十分准时赶到长城饭店。下了车,申玉豹黑丧着脸说道:“这老外能听懂中国话,把封你们的官名记清了,我喊一声脸上要有反应。数钱的时候不要太过细,显得小家子气。没问你们,都给我装哑巴。”
整个签字仪式,申玉豹脸上一直挂着高贵的静穆,一眼也没瞟那箱美钞。马克西姆从中找到了一种安全感,握住申玉豹的手说:“申总经理,上海再见。”申玉豹脸上微露诧异,说道:“马克西姆先生,我已经订了午餐。”马克西姆笑道:“大使夫人中午要请我吃饭,下午两点钟,我还要出席另一个签字仪式,失陪了。”
申玉豹一行五人独自消受了一千美元的午饭。申玉豹取下餐巾,仰天大笑起来:“按美国规矩,留一百美元小费。”出门的时候,他走在前头,这才发现世界上竟有这样的玻璃门,像一个妓女一样,有钱有身份的人朝它面前一站,用不着作任何暗示,它就忘情地敞开了怀抱。看着玻璃门静悄悄地,像电影里两位日本女人那样,温柔地朝两边走开,他的感觉好极了。很想再体会一下,一看到门外站着的两个迎宾小姐,申玉豹昂首挺胸迈着沉稳的步子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到了停车场,申玉豹临时改变了主意,对张少青说:“张翻译官,你不是说北京有很高档的商场吗?说一个咱们去逛逛。”张少青朝旁边一指,“那边就是燕莎商城,据说是北京最高档的商场,东西贵得吓人。”申玉约伸手松了松领带,“那就更要去了。”说罢,人却不动。张少青等了一会儿,不见申玉豹有别的吩咐,问道:“总经理,走吧,就几步路。”申玉豹冷笑道:“放在国外,就你们这种眼色,就你们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角色,早叫老板炒了。几步路?不该走的,一步也不能走。包车,什么叫包车,你们不懂?”几个随从忙去找自己包的两辆车。
一看见燕莎商城一个模特身上穿的黑色貂皮大衣,申玉豹马上想起了欧阳洪梅。这笔生意顺利成交,又给申玉豹平添了几分自信。县矿业公司说垮就垮掉了,只要有强有力的经济实力,超过当年的欧阳恭良已指日可待。一个大实业家的妻子,一定要有配得上丈夫事业的背景。一个当年风云一时、富甲一方的大资本家的嫡孙女,和一个当代中国新晋大实业家走在一起,不是很门当户对吗?申玉豹被这种想象中的结局牢牢攫住了。我还要去城隍庙街88号!戒指她扔掉了,再给她买件衣服,衣服她再扔掉了,再给她买别的,我就是不信这个邪!申玉豹伸手指了一下,“小姐,请把那件黑衣服拿来看看。”营业员像是没听见。申玉豹又说:“麻烦小姐把那件衣服拿来看看。”营业员淡淡笑道:“先生,你可以看看别的。”申玉豹问:“这件衣服是不是不卖?”营业员笑了,“卖!因为中国人一般只是看看。这样贵的东西看多摸多了,可就真的不能卖了。你要买边上的几件,我可以给你拿。”申玉豹明白了,把会计手里的皮箱夺过来放在柜台上,“你是怕我买不起吧。我也不用看货了,开票吧。”这回营业员不自在了,喃喃自语一声:“七千八百美元。”申玉豹打开了保险箱,“要是七十八万美元,我还真买不起,钱是小姐收呀,还是交到那边收银台上?”
回到香格里拉饭店,申玉豹心情极好。明天返省城的机票已经订到,剩下的事只是送货收钱了。吃过晚饭,申玉豹进了两个保镖住的房间,海阔天空吹了一番,很想和三妞痛痛快快玩一回。然后呢?回到龙泉,再给三妞一笔钱,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这么安排三妞,申玉豹没感到过丝毫的歉疚。三妞当年在龙泉也算是个名妓,在黑道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申玉豹作为龙泉一方名流,在无家室的前提下,包她一段,那叫风流,无伤大雅。若是真娶这样一个历史上有严重缺陷、污点斑斑的女人当妻子,那叫有病!欧阳洪梅虽和李金堂不清不白,扯不上冰清玉洁,但她是全柳城的名人,娶个美貌的艺术家做妻子,那叫风光。李金堂是什么人?是龙泉八十几万人心中的土皇上,从他手里夺来欧阳洪梅,那又叫什么?申玉豹找不出现成的词来形容这种一想起来就热血沸腾的感受。
拧开房门,申玉豹看傻眼了。三妞穿着那件黑貂皮大衣正在一面衣帽镜前做出各种姿势享受呢!一个旱天雷炸响了:“你个臭婊子!谁让你碰这衣服!给我脱下来!!脱下来!!!”三妞心怀畏惧,抖着手剥掉了貂皮大衣,不敢正视申玉豹那张扭曲变形的凹兜脸,擦拭着额头上捂出的汗珠子,低头小声道:“这不是给我买的吗?”申玉豹一把夺过貂皮大衣,咬着牙扔下三个字:“你不配!”
欧阳洪梅看见了夹在黑漆院门门缝里显得越发瘦长的凹兜脸,意识里,欧阳洪梅捕捉到了像是一直在小院的上空飘摇的几个字:“我会再来的。”刹那间,像是一本书被打开了,那一晚两人说的话语挤着拥着跳将出来。万万不能放他进来,一个声音提醒着她。于是,她的左手就被一股力量灌得充实而饱满,本意是要猛地把左边的一扇门关上,哪怕截断那四根扒在门边上的手指也不皱眉头地关,用这样一种很干脆的拒之门外的形式,表明自己的心迹。谁知左手在半途中完全背叛了她的意识或叫意志,门像是被千钧之力撞着了,撕裂一般怪叫一声,把平日里从没人走近的院墙撞落一片烟尘。欧阳洪梅为自己一贯很听使唤的手的突然背叛惊得一愣。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在期待着这个魔头的到来?对了,那件事没有了结,客观地说它还只是个开头。这个头开得很不好,正因为很不好,才有把它扯掉扔掉的必要,并没有任何重新写过的必要。申玉豹,申玉豹有什么资格说出那种话!这种口痰一般的鬼话,难道不该让他趴下去一句一句一字一字舔起来吗?原来左手做得很对!可是,下边该怎么办呢?天哪!他竟然大摇大摆朝屋里走,随便得像是进了自己的家。
门本来就开着,申玉豹把装有貂皮大衣的盒子朝方茶几上一扔,很熟练地脱掉鞋子,看见鞋架上仅有的一双男式拖鞋,稍稍犹豫一下,取了穿在脚上,走过去盘腿坐在一只蒲团上。欧阳洪梅追进屋子的瞬间,心里在说:“你为什么不在刚才把他骂出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欧阳洪梅站在换鞋的地方,冷嘲道:“申玉豹,你知不知道县里的古城墙有多厚?”申玉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是缺乏这方面的敏感,而是欧阳洪梅对待他的态度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几分钟前,他准备好一见面就挨一顿臭骂的。他掏出手帕,揩了揩额头,“噢,真的要建新城了?我从北京回来,又马不停蹄去了上海,早上刚下火车。”欧阳洪梅吃吃笑了,“那你肯定见过长城!”申玉豹道:“古董古玩古迹,林苟生在行,我不大喜欢这些东西。几次去北京,都没去过长城。”欧阳洪梅以为申玉豹装聋卖傻,横眉冷对道:“申玉豹,你那脸皮比长城的砖还要厚!你竟敢,你竟敢再来!你从哪里找的胆子呀!”
这一下,申玉豹觉着对了路子,学着电影里日本男人的动作,僵硬地低了头,“你想咋骂就咋骂吧,你就是把我骂成是头畜牲,我也不会生气。我自己也可以帮你骂的,那天我说的话就算放个屁。人说近红的红近黑的黑,你以后多教导教导,咱不是也会进步吗?你想想看,十年前我啥也不是,如今出手就能从外国佬那里弄来几百万,说明我这个人并不太笨。要是能拜到你这样的好老师,说不定能长成一块大材料哩。你说对不对?”欧阳洪梅一时不能大发作,气得嘿嘿直笑,突然间就想起了那天的话题,脱了鞋坐在申玉豹的对面,一本正经地说:“我记起来了,你原来是准备跟我生个儿子的。你究竟打算用什么办法拯救我,既然你认定我是一个……这么说吧,你认为我是个杜十娘,你怎么个救法?你认为我自愿也好,受人挟持也罢,就算这都是真的,你说说你的办法吧,我真的很想听听。”说罢,两只胳膊肘支在茶几上,充满灵性的双手轻轻托着玉一样温润白细的下巴,一脸十几岁天真小姑娘的表情,像是在等待倾听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已是初夏时节,天已暖得身子要化了似的,挂不起多少件衣裳。申玉豹看看一身小巧却一点也不嫌贫瘠的欧阳洪梅,有些激动。那张脸上毋庸置疑的孩子气的天真无邪,又把他洗得不敢有丝毫的杂念,结结巴巴地说:“到、到现在为止,我、我大约有一千六百万资产,这,这些东西……这只是个开头……”
欧阳洪梅变脸了,眸子里闪烁着饱经风霜的老女人才会有的老练和狡黠,掐着指头扳着算,突然说道:“吹牛!你这次除去本钱,按国家外汇价折算,你顶多赚了三百万。加上你原有的钱,不足一千二百万。你不是说这些钱还有李金堂一大笔吗?”申玉豹眼睛瞪圆了,“你咋恁怕他李金堂呢!马上就是一只死老虎了,能伤了人?临去北京前,我去试过他,就那两下子了。他害怕我把他的那笔钱吞了,一再给我许愿,要帮我当上县贸易商场的董事长,还要转户口,还要享受副局级政治待遇,你说谁怕谁。”欧阳洪梅摇摇头,“你真的信这些话?我听说全县的暴发户为争这个董事长头都要打破了,说是已经定下一个叫张东魁的人当这个董事长,他办了一个柳城第一大的冷冻厂,和洛阳什么火腿肠公司联合做事。我劝你赶快死了这个心。他已经知道你给剧团送东西的事了。有一天他说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又说你如今像是翅膀硬了。我很了解他,一般说,他这么说一个人,这个人就快倒霉了!”申玉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心里在想:什么时候冒出一个张东魁?该不是这个女人骗我的吧?欧阳洪梅感到满意,偷笑一下继续说道:“我是为你好,替你考虑才说这些的。我怕他?我从来没有怕过他。不过,所有和我有关系的男人都没有好下场,死了一个,流放一个,你该知道在龙泉流放是什么意思,就是把他调到大山里工作,还抓了一个。你要再不醒悟,他会把你悄悄地干掉!譬如说,等你再出去做生意时,派个杀手什么的,在外边把你干掉。譬如说在龙泉某个幽深恐怖的小巷,用个麻袋把你一装,乱刀把你捅死,然后四处放风说你外出做生意了。”欧阳洪梅突然间停了下来,面露惊惧之色,显然被自己编的故事吓住了。申玉豹嘴角一动一动,响亮地笑了起来,“欧阳团长,如果不是李金堂告诉我你会编很多很多故事,我还真当成真的了。他大不了给我脚下使些绊子,没啥大不了的。”
欧阳洪梅眉头一紧,换了个坐姿,眼睛里掠过一丝迷惘,叹了口气道:“嫁人可是件大事,马虎不得。就是你老婆真不是你杀的,你恐怕也是个帮凶,这案翻过来,你还是要坐牢,我就得守活寡了,那还不如不嫁。”申玉豹一听这话,顿时像吃了一包兴奋剂,激动起来,指着房顶道:“我对天发誓,我只打了玉芳一耳光,结婚这么多年,我这是第一次动手打她。”欧阳洪梅伸出指头在茶桌上胡乱画着,“你做这种生意,哪一天东窗事发了,结果你还得去坐牢,我不还得守活寡吗?”申玉豹哈哈大笑起来,“这种生意我再也不做了。我没那么傻!自从那晚上在你这里喝了咖啡,我就打定主意从此做个正派人,挣功名、挣出身、光宗耀祖。”欧阳洪梅装出吃惊的样子,“那你断了财路,不是要坐吃山空吗?”申玉豹自信地说:“不会的,这些钱存到银行,利息就够咱们用了。李金堂挡我进贸易商场,能挡我去矿业公司?钱还能挣来,这个心不用你操,你只管一心一意唱你的戏。”欧阳洪梅站了起来,泡了两杯西湖龙井,“不管你这话是真是假,咽着还不辣嗓子。为你这几句暖人的话,应该赏你一杯茶喝。这么说,是不是我想怎么用钱就怎么用钱呀?”申玉豹盯着欧阳洪梅答道:“是的,你想咋花就咋花,你又能花多少呢?”
欧阳洪梅再也控制不住了,满脸涨得通红,低头敲着矮方桌说:“你的口气太大了吧!我这个女人你确实养不起!我这个人有个怪毛病,看不得存折上有钱。衣服春夏秋冬各买二十套,貂皮、虎皮、蛇皮都要齐备,这一项要花去一百万。鞋子呢?我最喜欢鞋子了,因为我有一双李金堂说是天下第一的好脚,总该亮给人看吧?人家菲律宾总统夫人有三千双各式各样的鞋,我不和她攀比,少了五百双怕也说不过去,这一项又得花去一百万。咱们只剩下一千万了。各种首饰我都喜欢,不过最喜欢的要算镶了各种宝石那种的,多了也不要,一个宝石发网、一个宝石披肩,你总该给我置吧,要不然抛头露面的时候,我的风光劲儿就填不满你那颗虚荣心,中下水平,这一项也要花四百万。天呀,我们的钱花了一半,才把我一个人凑凑合合包装了一下。把我的档次搞上去了,你的档次就不敢低了,低了,人家就会把你当成我的小跟班,就餐了,告诉你到大厅里吃,跳舞了,干脆不让你进,包装你这一项保守估计,也要花一百万。剩下的五百万,北京买一套别墅,上海买一套别墅,只剩下一百万了。庞秋雁那辆车你知道吧?漂亮得很,她都能坐,我为什么不能坐?这辆车又要花一百万。到这个时候,我肚子饿了,想吃个烤红薯,你拿什么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呢?我的申大经理!”
申玉豹听得上了火,气鼓鼓地道:“你是在把我当猴儿耍哩。我是真心诚意要娶了你的。”
欧阳洪梅站了起来,眯缝着眼,微微翘着下巴,歇斯底里地大声喊起来:“你不要枉费心机了!你以为这件貂皮大衣的下场会比你上次那只金戒指好吗?在我眼里,它一分钱不值!扔厕所我怕它堵了下水道,对付它只用一把剪刀或一根火柴就够了。你那点小算盘我早一清二楚。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能娶了我?别再说这种鬼话了!不知道你和李金堂因为什么翻了脸,你就拿我找面子。你要的不就是这句话吗?我把李金堂的情妇给搞了!满足了你这点阴暗的报复欲,虚荣心满足了,你会像扔三妞一样扔掉我!你想跟李金堂比,有法比吗?不是我小瞧你,你对女人,像白痴一样无知。那天的话我还可以重复一遍:我再堕落十年,也比你申玉豹干净十倍,照样有资格看不起你!带了你的东西走吧,你走吧……”
申玉豹站起来,整整衣服,微微淡淡地笑着:“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你的小米粒牙好白好白呀!我一点都记不得你刚才骂我些啥,我只是感到你哪个地方都长得叫我心疼。人一辈子活个啥?我提着脑袋挣钱为的啥?如今我才知道,就是为了能想想念念盼盼你身上这种啥。我说不清楚这个啥是啥。小时候在赵河滩割猪草,红日出来了,一见到那种金红金红的光在惨白惨白的沙子上摸呀摸的,我的心里就喜得直想掉眼泪。真的,你刚才真是漂亮极了,看得我这鼻子尖一股一股地酸,我一下子就想起来小时候割猪草的事了。怪不怪?李金堂就是我亲爹,我该咋着还要咋着。除非谁把我整死了,那也一了百了,只要没整死我,爬也要爬来看看你的白牙,听听你的骂声。我走,我这就走,不用你撵我走。我明白了,你是恋着李金堂哩。我以前咋就弄不明白。李金堂往地上一站,你就想到一座山,稳当。不过你记住,我也是一座山哩。噢,我想起来割猪草时常哼的那支歌了,我哼给你听,‘小呀嘛小镰刀呀,割呀嘛割猪草呀,清格滢滢的水呀,绿格嫩嫩的草呀,红彤彤的老爷儿唉——照我割猪草呀’……”
申玉豹哼唱着这支割草歌,扬长而去。
欧阳洪梅望着空空的房门,出起神来。娶我,娶我,还没人这样痴情地对我说过这话哩。金堂说过吗?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隔了好些天,动剪刀或者是划火柴毁掉貂皮大衣的念头,在欧阳洪梅纷乱繁杂的脑子里一直没有能够挤到前台能亮相的地方。那个纸盒子被她随便扔放在鞋架旁边紧挨着那只米黄色废纸篓的空地上,仿佛在等待废纸篓里的纸团团集合够一个连甚至一个团后,一起跟着去垃圾桶里扑腾出个大响动,仿佛表明女主人懒得单独处置它的一种心情。它当然还表现着截然相反甚至带些危险性的意味,譬如完全可以说它是一枚不定时的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响出一个惊天动地。欧阳洪梅为什么要留着它,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一连好几天,她总是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只开一只十瓦的小灯,躺在**想啊想啊想。申玉豹一个粗人竟也能看出来我在恋着李金堂,真新鲜!果真新鲜吗?难道这种关系也可以把它当**情来讴歌吗?如果这是千百年来被无数人吟唱了无数遍的爱情,它为什么常常感到残缺和空虚?申玉豹又是从哪里寻找到这种大洪水也冲不灭的热情呢?这真让人有点艳羡。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燃烧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