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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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剑说什么也不肯这么办,忙说道:“不行不行!钱我已经凑齐了。”林苟生生气道:“你是怕这些钱脏了你的手?我不想欠你什么,正如你不想欠我什么一样。我也欣赏那个朋友亲账算清。你要嫌少了,咱们还可以商量。要是真不收,咱就把九万五千五当你面烧掉。为啥留这四千五?一千五是本,另外三千是今天的酒菜,这样就等于你没帮我鉴定。你这个人,有毛病,常在小事上搞些婆婆妈妈。当年在鸡公山,大哥为了救我出来,命都舍了,这是啥兄弟情谊?我不是个慈善家。”

白剑心里道:“如果那天不点破这是幅赝品,林苟生撞上大行家点破了,说不定三五千块他也出手。如果没说这画有二百五十年历史,又是高手临摹,林苟生也不敢心平气和让人家仔细辨画,也卖不出这个价。这么说这笔钱真的该拿?冉欣如今已彻头彻尾商人化了,惟利是图,把挣来的钱全部经管,不留点钱在身上,什么事也不能干。”装作很随便的样子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林苟生仰天大笑,“这就对了,该是自己的,当仁不让。按理呢,以咱俩的交情,我老林来了北京,又不是个拄棍要饭的穷朋友,你早该说请我到家里坐坐了。你没提说,说明你这个驸马爷家庭地位不高。我老林也不争这个理,手里没个活钱,这日子就更难熬了。”白剑暗自惊叹这阔佬眼睛歹毒,又想顾及点面子,笑道:“你判断得一半对一半不对,是我的房子太小。”林苟生善解人意,说道:“这种有大背景的女人,老林也不敢见。羽毛未丰,也不用过分计较,只是要准备点私房钱。给你一万,我还真觉着少了。为啥?”林苟生从包里取出一幅画,哗地在白剑面前展开了,“因为这画我又花三千块从港商手里买来了,下次去广州,说不定又能为咱净赚个九万七。”白剑觉着不可思议,摇着头道:“他花十万买,怎么能三千卖给你?”林苟生道:“也是天意。港商买了画就买了,不该带着画在我面前炫。炫一炫也在理,可不该忘了我这个中间人。不提中间介绍费的事,还把价钱压了一半,说是五万买的,假惺惺说请我合适的时候到香港看看。我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妈妈的香港算什么,尽出一些半瓶子醋的假洋鬼子。我对着画认真看了半天,对他说了哭之笑之落款的时间不对,朱耷家的花花江山让努尔哈赤的子孙给占了,哪有作画时还落笑之的,这画定是假的,又把你那天前边说的添油加醋给他学说一遍,让他离了远处看。这一看,港商的脸皱成一个核桃了。我又说自己也有可能看走眼,让他找个专家鉴定鉴定。隔一天,他又来了,说又花了两千元鉴定费,鉴定出确实是件赝品,问我能不能找到大胡子。妈妈的,早把我这个媒人撂过墙了,如今媳妇跟别人私奔了,又想起我来了,说不定还想咬我一口。你说这落水狗该不该痛打?我对他说,‘老兄,你别疑心是我做的手脚,什么大胡子我根本没见过,上次我们只是在电话里谈的,我的钱不够,生意才让给了你。你要怀疑我是他的托儿,咱们一起到公安局报案。’他这才说他还有十几天的房钱没交,回不了香港了。我也不客气了,就对他说,你这幅假画,市面上顶多卖三千,朋友一场,你把画给我帮你处理掉,拿三千块钱回香港吧。’小兄弟,转了一圈,咱只花了盘缠、店钱,白白赚了九万七。给你一万,是不是嫌少些?”

白剑再想那一万块,就很心安理得了,笑骂道:“你这个土财主,生意可算让你做到骨头缝里了。你这么急急忙忙来北京,恐怕不仅仅只是炫炫你的辉煌战绩,你总是老鼠拉木锨,大头留在后头,亮亮底牌吧。”林苟生擤了一把蒜头鼻子,“咱从来是心里有啥说啥。你离开龙泉,连个话也没留,我一回龙泉心里可是那个上下不安。我心想,你要是一撂挑子,不是把一大群苦命的人儿都晾在树杈杈上了,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再等几个月,还不都晒成干人片了。我来北京,是想劝你尽早回龙泉的。李金堂可真是成了精哩。刘清松太嫩,根本不是对手。上个回合折了一个庞秋雁,这一回又折进一个金贝子。这且不算,刘清松如今在龙泉又混了个诨号,全城上下都喊他‘刘折腾’。矿业公司挂牌,把地区当书记请来剪彩,当书记带了一群党政要员,庞秋雁也回去风光了一把。风光就风光了,不该惊动那么大,把所有的厂长经理、书记乡长都叫去为矿业公司捧场,又让师范学校的师生去影剧院填位置,还让全城中小学停两天课为当书记排节目,弄得全城鸡飞狗跳。这不,前些日子麦饭石矿冒了顶,死十四,伤十二,抚恤金都花了七八十万。矿业公司成了臭狗屎,成了刘清松的鸡肋。前一阵子,矿上没出事的时候,刘清松野心勃勃要重建县城,开着顺风车,搭车的自然多,听说他第一次在县常委会上占了上风,差一点就要动工了。矿上一出事,重建县城的事也偃旗息鼓了。李金堂老辣,伙同王宝林抓出十个手工业十小龙,如今整个柳城都在捧马齿树的马呼伦,有线广播整天在喊共同富裕,整天在叫改革要立足中国国情、龙泉县情。矿上出了十几条人命,金贝子进了监狱,刘清松挨了个记大过处分。没办法,刘清松强撑着要在矿业上实行股份制,准备东山再起。李金堂手也没软,准备在县商业系统的百货大楼、贸易商场、纺织品公司实行股份制,和刘清松争社会闲散资金。下一回合结局如何,很难预料。听说李金堂也准备插手矿业公司,给刘清松举荐了金矿矿长去矿业公司当临时负责人,我看刘清松这一回还是凶多吉少。”白剑眉头紧锁着,喃喃道:“没想到这一个多月,龙泉出了恁多的事。”林苟生继续说:“你查大洪水的事难度很大,吴玉芳的案子,你不早点下手,迟了恐也难翻。妈妈的申玉豹上辈子怕是财神爷的干儿子,路越走越顺。前几天他已经来北京了,要和一个英国商人做一笔价值一百五十万美元的大生意,后天要在长城饭店签字,预付金就有六十万美元。申玉豹要是做成这笔生意回龙泉,摇身一变成了矿业公司和贸易商场的大股东,弄不好能当一边的董事长,享受局级待遇,上边要看重他的钱,搞个为贤者讳,再扳他就扳不倒了。”白剑哪里不知这种后果,急忙说:“他的产品不是假的吗?”林苟生扑哧一声笑将起来,“咱刚卖了十万的大猪耳朵不也是假的吗?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商场就是个大魔术表演场,真假参半,申玉豹悟出了道道就该他发财,挡都挡不住。我想过阻止他的办法,还带了吴玉林和张雪梅等四个太阳村的人来。北京人海茫茫的,到哪里去找申玉豹?玉林前天还去了一趟长城饭店,没找到申玉豹他们,差点让饭店保安当贼抓了。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又去上访。后天上午,申玉豹就要在长城饭店签约了,这个消息是我在县里他的公司埋下的耳目昨天告诉我的。你有没有什么法子阻止这件事?”白剑沉默良久,说道:“这事别说没法办,就是有法,也不能干。你想想,申玉豹这回是为国家创外汇,我作为国家通讯社记者,能干这种事吗?”林苟生叹口气说道:“国家还可以收一笔可观的税呢,这一层我倒没想到。妈妈的奶奶的,申玉豹竟成了国家的大功臣了。你走后,我又弄到了六个乡当年的账目,我给你带来了。”

白剑拿到那沓厚厚的复印件,咬咬嘴唇说道:“文章我已经写了大部分,剩个开头和结尾,中间再把这些数据一加,这就齐了。《时代报告》 已经看了部分章节,答应发第九期头条,如今廉政肃贪正在风头上,不能错过这个良机。如果刘清松能帮个忙,八期说不定也能赶得上。”林苟生大喜过望,拉开皮包,从中抱出几沓钱道:“这点钱算活动经费。”白剑推辞道:“你是不是怀疑我的文字功夫?用不着,用不着,里面的编辑都是朋友。我不是说过了,他们正需要这种重型炸弹。”林苟生眼睛又瞪大了,“我要恁多钱弄啥?这篇文章要是能扳倒李金堂,我愿意再坐十年牢。我的心你咋就不懂呢!你要再说个不字,我就要唱那首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了。朋友归朋友,这年头朋友间没这个润滑一下,日久也要生锈的。”白剑只好收了。

…………

韩曾副社长料到白剑会来找他。白剑抱着一沓批件、材料、账目进了韩曾的办公室,韩曾马上说:“你今天的任务艰巨,说服我支持你干这件事不大容易。”白剑执拗地一梗脖子,“所以我作了充分的准备,尽可能说服你。”韩曾眼睛里藏不住对这个部下的喜爱,朝椅子背上仰仰,“哦——真的是有备而来呀。当初H省大面积遭水灾,我曾带三个记者前去采访过,只是因为特殊原因,没去你们柳城。记得事后毙过几个公社书记一级的干部,抓了几个县革委会主任副主任。照理说,这一页已经翻了过去。你觉得真有必要翻过这一页再看一眼吗?你又能看出什么新东西?”白剑试着答道:“透视一下,可能就看见了病灶的位置了。历朝历代,对这个问题都追究过,答案都让我不满。如今流行的说法,不廉和贪似乎是商品经济才带来的副产品,这种观点浅薄,同时又影响全局性进行大动作改革的决心。实际上这个问题很古老了,就像人类的历史一样悠长。原始社会,留下的文字太少,无从判断那时部落首领们是廉是贪。后来的几千年,这个东西总是不时发炎。这次洪水出现在**后期,就更能看出点新东西。至少它可以证明欲望和信仰的无休止的抗争,不管是多么合乎人性的信仰,它都无法根治人类的贪欲。”韩曾说:“你不要把话说得这样抽象。我不是不懂,而是觉得你本来能将很难弄明白的事通俗地讲出来,因为你要面对很多读者。好,你说说你的准备情况。”

白剑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推到一边,“当年的大洪水,H省有一千一百万人遭灾。事后,中央拨给H省的救济款有十五亿之多。龙泉是重灾县,得到的救济款应不下一亿五千万。就我现在掌握的材料分析,约有一千万不知去向,我就对这一千万感兴趣。”韩曾向前探了探身子,“你回去休假并没有闲着。你有没有把握做到言之有据?也就是说日后用不着给你擦屁股?”白剑答道:“我不针对某个人。我的目的不在寻找这一千万,我想我能把握这个分寸,尽量不把裤子弄脏了。”韩曾又仰下身子去,“前天我陪英国客人又一次去了颐和园,现在谁都知道那是一支舰队沉在那里长出的一个皇家园林。有意思的是历史学家和建筑学家面对它时的情感。历史学家说:如果把这园子变成军舰,我们也许能够打赢甲午战争,历史就是另外一番笔墨了。建筑学家说:这座皇家园林最能体现中国的园林建筑风格,苏州园林虽好,终究要露些盆景之气。长城呢?应该说是民脂民膏铸出来的,现在成了中华民族的一种象征。可见,认识在变化,在流动。伤疤已经长好了,你何必要再去揭开了看呢?”

白剑力争道:“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不瞒你说,前些日子我客串了几天商人,很轻松就把钱弄到手的那种经商。早些日子我在柳城小报上披露过流传在龙泉的‘护商符’,体验了几回,我觉得我必须亮这一嗓子。你不同意,我还要把它喊出来。”

“我说不同意了吗?”韩曾站了起来,“你呀,我早就知道会鸣一鸣的。阮籍虽然苦闷,却能保全了性命,又做出一番大学问;嵇康动手就是 《与山巨源绝交书》,正值英年被杀了头,我一直弄不清楚该佩服谁。你呢?”

“关于嵇、阮二人,我没多想该追随哪一个。是的,阮籍能在无边无际的苦闷中继续生命,继续他的诗文,很伟大很伟大。我想,嵇康就是活在今天,恐也无性命之忧。我更喜欢读 《天问》,那上面尽问些根本,问得无遮无拦、无拘无束、百无禁忌。我只是想做点实在的工作,提出一些问题,或者说把早已锈蚀了的问题摩擦亮些,供那些罕世奇才研究解决。记者,吃的就是这碗饭。”

韩曾慢慢摇摇头,“你把我说服了。路条我给你开,不过,你还得在北京滞留一两个星期。你的思路与别人不同,社里有几个大块文章,我想让你参与。既然你说服了我,我到时就管给你擦屁股。不过,你要记住:孩子只能由父母打骂责罚。点到为止,搞点中庸之道。你在龙泉挨打的真相,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仅此一件事,我就知道那里是一种什么现实了。我的人能是一个小县随便动的吗?不过,要记住不要把盖子揭得太大了,别弄得今后社里的人去H省尽收些白眼。眼下你干这事逢时,我才不便阻拦。其实,重要的是解决点实际问题。”

走出办公楼,白剑忽然记起来申玉豹今天要在长城饭店和外商签合同这件事。雪梅他们该不会去闹出什么事吧?要不要去长城饭店那边看看?白剑犹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