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梅爱女:
这封信算是妈留给你的临终遗言,托胡眉保存,待你成年后再看。其实,如果万一你生活得很幸福,也用不着看这些伤心的文字。
妈是自觉自愿随你爸去的,我和他有誓在先,不能背叛对他一如既往的忠诚。本来,我想把你抚养成人后再走这一步。现在看,我做不到了。我们家的出身,恐怕躲不过这一大劫。我自己也怕,怕我违背和你爸发过的誓。做女人很难很难,慢慢你就能体会到了。我对你爸爸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选择这条路,是想求得他的宽恕和谅解,是想证明妈对他的忠诚。是啊,我怎么能背叛他!是他这个大资本家的少爷给了我这个女戏子在乱世不可能拥有的一切:贞节、声誉和爱情。关于你爸的死,不要相信任何别的说法。谁都无罪,只有妈是个罪人。能够带着清清白白的身子去黄泉路上见你爸爸,我感到满足。
爸、妈都很自私,很少考虑你的将来。我甚至想在临走前毁了你的容,毁了你的嗓子。我怕,我怕你将来再尝妈的这种痛苦。很可怕,生不如死。我没有做,是我觉得没资格这么做。我很想给你立下一个遗嘱,我很想告诉胡眉要她强行让你执行这个遗嘱。后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觉得没资格这么待你。我真怕你唱戏,怕极了。我多么希望你能嫁一个普普通通的爱你的人平平凡凡过上一生啊!那样你就能远离官场,远离**,远离一切罪恶之源了。
妈走了,这是无法选择的选择。你要好自为之。
妈绝笔
欧阳洪梅没有流泪,只是感到心里一股股地作痛。她从母亲的遗书里读到了另外的东西:母亲对父亲的怨恨。多舛的命运已经使她遍尝了女人的全部幸福和苦难。在母亲和父亲之间,仿佛还存在着另外一个男人。这个判断一旦明晰,把她自己吓了一跳。这个男人和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呢?似乎什么也没有。她百思不得其解。记忆里,父亲和母亲并不十分和谐。父亲总是忧郁地坐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母亲总是沉默地做着家务,这种关系,母亲为什么还要为父亲殉情?
第二天,欧阳洪梅去了印染厂,想让胡眉揭开这个谜。她推开了胡眉和张富贵的房门,把母亲的遗书一摊,“胡姨,这封信你看过没有?”胡眉被欧阳洪梅的目光吓坏了,一下子想起了孔先生那天说的那些话,摇了摇头。欧阳洪梅把信递给胡眉道:“你先看看,我有几件事要问你。”
胡眉看完遗书,心里暗自叫苦:少奶奶呀,你咋留下这样的糊涂账!你怕李金堂追到阴曹地府害你吗?你亲口对我说少爷是李金堂逼死的,咋不在遗书里写一句?你亲口对我说李金堂想你想了十来年,想得你怕得要死,咋不在遗书里露个缝?你露了这个恶人的狐狸尾巴也好,小姐也好看出来李金堂是她的杀父仇人,报不了这个仇,从此也能正正经经活个人。少奶奶,你真让胡眉作难呀!欧阳洪梅问道:“我爸我妈两个人是不是一直都很好?”胡眉道:“傻小姐,难道你没读明白?少奶奶若不是苦恋着少爷,咋会扔下你随他去呢?你可别瞎猜疑,这可是对你父母的大不敬。”欧阳洪梅冷笑道:“这种话我记得李金堂也对我说过,他好像很羡慕爸妈的爱情。我怎么会觉得妈并不想死呢?这很奇怪。”胡眉小心说道:“小姐,我想起一件事,少奶奶在去之前一个多月,给我说她查出来得了绝症。你想想,少爷死时,瘦得只剩下个骨架了,少奶奶也怕熬成这种样子拖累了你,这才想到了死。她当然又不想死,你想想当时你才多大一点。”说过了,又在心里骂自己:这是少奶奶骗我的话,咋又说给小姐听哩,这不是在为那个大恶人说话吗?你真是老糊涂了。欧阳洪梅轻轻点了点头,将信将疑地看着胡眉,“妈为啥那样恨官场?是不是有人逼迫他们。李金堂说他和我爸妈神交了十年,却连我家的家门都没进过,这话我有点怀疑。你说实话,李金堂是不是真的只喜欢听妈妈唱戏,我真的很想知道,很想啊!我爸的死到底为什么?胡姨,你就给我说说吧,你好像知道很多事。你别瞒我,我想把事情弄个明白。”胡眉听得心惊肉跳,目光再不敢和欧阳洪梅对视,笑一下再笑一下又笑一下道:“你想到哪儿去了。那个李金堂恶是恶了点,倒还没长出犯上的大胆。他也就是敢欺负欺负我和富贵这样的下人。老爷回龙泉时,很喜欢李金堂的,本打算带他去省城,后来不知因为啥事没去。那一年正好李金堂老母亲死了,老爷还赏了他一百大洋。解放后李金堂发达了,自然也不愿到家里去。你想想,他到底是咱家的小伙计。你那时还小,记不得。少奶奶几次对我说,这个李金堂还不是个小人,能记恩情。至于看少奶奶的戏,见第一面就喜欢的。听人说,他如今也很爱看你的戏。他,他可能看戏有瘾。小姐,你别瞎猜了。胡眉心眼窄小,受过李金堂的欺压,又听信一些闲话,心里自然有点恨他。昨天你一批评,我也明白了。”伸手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你不救小姐,谁还能救她?她已经猜到了,你为啥不顺这竿子,一股脑儿都说了?
欧阳洪梅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倚在门棱上的身子倾斜了,扶了一把椅子坐下,眼泪滚落下来,嘴里喃喃着:“他不是个戏迷,他看戏是有目的的。我,我明白了。他,他用了九年,逼死了父亲……母亲怕,怕他总,总也不会熄灭的**……”猛地把头一甩,“胡姨,胡姨,洪梅猜得对不对?你说,你说,你说呀——”
胡眉哆嗦一下,口吃起来,“你,你一个弱女子,咋能斗,斗……”话没说完,一直蹲在黑影里抽烟的张富贵突然蹿起来,一巴掌把胡眉打翻在床沿前,吼骂着,“斗你妈斗!女人家家的,越老越不知个进退,尽放些闲屁。”转过身对欧阳洪梅道:“洪梅,这个老货怕是疯了,最近说话做事一点都不照板。你爸和你妈的事,我清楚。为了能娶你妈,少爷又是动刀,又是动枪,又是绝食。少爷这样刚烈的人,咋会叫人逼出毛病?这都是命,与人家李金堂有啥关系。这老货一回到城里,早年的臭毛病又犯了。你别听她胡扯淡。”胡眉爬起来接连打自己几个耳光,“我该死,我该死,你家的事真与李金堂无关呀。”
欧阳洪梅慢慢站了起来,嘴角一扯一跳,自言自语着:“没关,没关,都是命,没关。”一步步晃出了印染厂。
欧阳洪梅在城隍庙家里一连坐了两天两夜,自杀的念头才渐渐淡到了无。如果再走这条路,无异于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当年,如果从巫山纵身跳进长江,自然是一了百了的大解脱。可是,如今再走这条路就太感情用事了。即便最终还是避免不了这种命运,那也要死个明白。不把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弄个明白,那就太对不起这些万难忍受的煎熬了。这一场大起大落的情感起伏,她的肌肤、她的神情、她的思维、她的心理,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肌肤表层挂上了薄薄的如水晶一样闪烁的东西,皮下时隐时现的节节青脉**着她神秘莫测的心迹。神情里,时不时会散射出可怕的狰狞,思维常常出现间歇性停顿,心理活动常常发生跳跃和错乱。第三天,她自动恢复了进食,中止了这种自我虐待。
恢复正常状态后,欧阳洪梅作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回避李金堂。在这种心境里,这恐怕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的惟一办法。她发现眼下面临的困境酷似当年那段最黑暗的日子后,无声地流了一天眼泪。一个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要好好看看他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他为什么对我百依百顺?是要掩盖他心理阴沟里的罪恶之念吗?我还没有直接面对过他的恶呢!难道他计划留着这些恶与狠给我致命的一击吗?难道这十多年我看见的仅仅只是一张画皮?我要剥开了看看他。只有亲眼看清了,我才甘心。我要看见他愤怒,看见他歇斯底里,直到看出他的原形。如果我看清了一切,我绝不会沉默。
满院的残花把申玉豹托进欧阳洪梅的意识里,就从这里开始吧。
申玉豹没敢奢望十几个花篮、两盒录像带、一本报纸剪贴就能赢得欧阳洪梅的心,自觉自愿做这些,只是想从此改变一下自己在这个女人眼中的形象。第一次作为客人被请进这个院子,他还有点忐忑不安。满地零乱的残花,似乎又预示着一种不祥。欧阳洪梅一身素白长裙,眼眶深陷,眼珠转到之处,处处闪烁着捉摸不定。申玉豹一下子就联想到传说中的女狐仙,心里隐隐发怵。
欧阳洪梅甜甜地一笑,“不认识了?回到龙泉我就病倒了。这么几天,你也不来看看我。”申玉豹再细看去,认定这又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美丽,心里顿时坦然,说道:“你连演了十八场戏,我想着不该打扰你,怕你看见我又烦了。”欧阳洪梅倒了茶水,开门见山说道:“玉豹,你送的东西我都很喜欢,我准备认真考虑一下和你的关系了。不过,这件事怎么办,由我决定。我让你做什么,你能无条件做吗?”申玉豹答道:“能!”欧阳洪梅突然又问:“让你杀人你也杀吗?”申玉豹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欧阳洪梅一本正经起来,“咱们不说笑了。我准备在近两年就告别舞台,必要时也准备走向婚姻。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了,用不着再说,我答应跟你建立恋爱关系。你我都算曾经沧海的人,能不能最终走到一起,难说。所以,我们这种关系又可以随时终结。你同意吗?”
申玉豹连声答应道:“中,中,中。啥时我都听你的。”
申玉豹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回了细柳巷。三妞放下手里织了一半的毛衣,迎了出来,嗔怪道:“走了几十天,连个招呼也不打,到公司问你,说你带了八万元现金出去了。吃饭了没有?”申玉豹神秘地笑笑:“我出去买了几个书架和一批书。”三妞还没来得及问,只见几个人抬书架的抬书架,搬书的搬书,拥进了一院子。申玉豹说:“小山子,你领他们把楼上东边的房间打扫出来,再把东西摆进去,西边的房间有床,以后你就住那儿。”三妞疑惑地看看那一捆捆自己听说过名字的和没有听说过名字的书,随手抽出一本 《西游记》 翻了一下,又随手扔过去,书就掉在地上了。申玉豹忙跑过去,捡宝贝一样捡起来,嘟囔着:“看看,弄脏了,弄脏了。”三妞哼着鼻子冷笑道:“搞什么鬼名堂!看个电视剧都能打呼噜的主儿,还用买这么多‘安眠药’干吗?你能看得懂吗?”申玉豹得意地笑了,“什么事能难得住我申玉豹?那书上的字,大部分是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这是不假。不过,我有一双好耳朵和一个好记性。兴人家过目不忘,就不兴我过耳不忘。刚才那个学生叫小山子,高考得病还考得只差一分,很会讲瞎话① 的,我聘他来给我当家庭教师。用他的眼和嘴,用我的耳和脑,一年下来这些书根本不在话下了。”
三妞没再说什么,扭身进了屋。申玉豹跟了进来,把门关上了。三妞脸一红,嗔骂道:“看你急的,一时半晌都等不及。”申玉豹正在墙上摸开关,随口答道:“这事一定要现在做。”三妞眯着眼瞟瞟灯光,咕嘟着:“出去这么久,你先洗个澡再说,我出去拎壶开水来。”申玉豹明白三妞误会了他的意思,鄙夷地一眼三妞:“你妈——我不说脏字了,你他妈就知道弄这。从今天起,我要脱胎换骨了,需要把你我的事做个了断,又怕闲杂人听见,这才关的门。”三妞愣怔一下,问道:“你要了断啥事?”
“啥事?”申玉豹掏出一张支票推放在饭桌上,“你坐下来慢慢说。咱们夏天时可是说好了的,红口白牙的,你也算个人物,不能说了不算数。虽然你夸口说不要我一分一厘,可真要这么做,又显得我太不仗义。我给你说过,除了对玉芳,我还没对哪个女人亏过心。那四个女工的事,你也知道,前些日子碰上那个嘴最甜的,硬把我当日本啥子音乐指挥家崇拜,她穿得挺时髦,人五人六真成个城里姑娘了,见了我装作不认识,我也没后悔去年把她弄进城。她们还没法跟你比。你和我是正儿八经谈恋爱,说黄就黄也不合我申玉豹的脾气。这是一张现金支票,三日内去取有效。五万块当你的青春损失费,等你结婚,我一定另送一笔厚礼,你收下吧。从今天起,我和小山子过了。”
三妞心里想:“这一个多月没听说啥事,咋突然间提说起这件事了?”心念一动,说道:“我说话当然算话,只要欧阳洪梅答应了你,我马上走人。然后呢,我就等着看你被甩掉。再然后呢,我就自己回来,用不着你请我。我发过誓的,为你那几句暖心的话,我要爱你一辈子。”伸出手道:“拿来呀,拿来让我看呀?”申玉豹反问道:“你想看啥?”三妞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个满屋灯光闪,突然间刀切样把笑收住了,揉着肚子说道:“信物呀!我要看看欧阳洪梅给你的信物。你送了那么多值好几万的东西,人家总该回送个啥的。值钱的不会给,带点腥气的奶罩裤头总该赏你一条吧?看了见识一下,我才知道你从此不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了。”
“这个容易,”申玉豹打开一个精巧的黑皮包,从中拿出一只大哥大手机,拽出天线道:“你以为这些天我干什么去了?我一五一十跟你说说吧。欧阳洪梅带团出去演出,我一直跟着看,看了一个多月。也是公路段的几个朋友帮忙,让我搞了个欢迎仪式。功夫到家了,石磨也能滴穿。前两天她答应和我处恋爱朋友。昨天,欧阳让我去买大哥大,她一个,我一个,她想啥时候叫我都能叫得到。”说着,拨了一串号码,拿起来凑到三妞的耳朵上,“不听个声音你不信。”三妞听了一声“喂”,就像是被那脆亮的声音击中了心窝。申玉豹忙把机子扣在自己耳朵上,点头哈腰道:“我是玉豹,啥事?我是看这一万多的玩意儿到底好不好用。噢,刚才是试过的,可离得太近,我怕你要找我时又不灵了。我知道,我知道你近来心情不好。对了,我买了一些书,还请来一个家庭教师,我让他帮助我读书。你这话说得好,知识就是力量,咱有了力量,谁也不怕。好好好,我关了。”三妞的脸早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紫一阵,最后换上一张菜色的绿脸,抓起现金支票撕得粉碎,猛摔在申玉豹面前,扭身说道:“申玉豹,我就在酒吧的歌台上等着,等着看你吃天鹅肉!”猛地拉开门,又站住了,褪下金戒指、金项链,一手一把,硬生生扯下两个金耳坠,摔在地上,“我三妞说话算话,不带走你申玉豹一厘一毫。噢,还有这双鞋是你在北京给我买的,都给你留下。”两条腿甩出一个踢踏舞步,两只红皮鞋一个弧线跟个弧线栽两个跟斗停在申玉豹脚前,赤着脚昂着头穿过院子,两只耳垂上的血珠子像两颗上等的红宝石,在夕照的阳光里一闪一闪,一闪一闪,闪着闪着,就闪出了两扇摇**呻吟的空门。申玉豹被三妞一气呵成的气势镇住了,久久地呆看着院子。等楼上没了响动,申玉豹默默地捡起地上散落的金首饰,拎起来两只红鞋,在屋里团团转了一会儿,看见了三妞常放些小东小西的铁皮盒子,过去倒出盒子里不值钱的小东西,把首饰塞在鞋窝里,连鞋放进盒子。看见盒里还有点空位置,就从那堆小东西中捡出一个正噘着小嘴在亲的连脚男女细瓷玩具丢了进去,然后合上盖子,把盒子放到一个沙发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