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第二十七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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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堂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看刚坐下的刘清松,“刘书记,常委会本该由你来主持,不过,今天的主要议题涉及到你,我就代劳了。今天的会,一共两个议题。一个是议一下龙泉个体企业的发展方向问题,一个是白剑那篇文章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我先谈点意见。我们以前是说了几十年大河有水小河满,这种提法偏颇。不过,小河都有水了,大河不一定就满。我们经济的大动脉、主流,应该是,也必须是国营经济,个体经济只是支流。按我的理解,经济力量强大起来后,必然要影响到政治。二战后,美国只是在政治上控制了日本,经济上却让日本独立自主地发展。结果呢?大家都看到了,日本今天强大的经济已经迫使美国在政治上作出很多重大让步。这里面的经验教训,很值得吸取。我们需要纯粹意义上的资本家,而不需要那种削尖了脑袋朝政界挤的商人。现在虽然不提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但不能说这种可能就消失了。龙泉县个体经济总的情况是好的,但也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前些日子,县税局查处了申玉豹荣昌贸易公司偷税漏税六十万的大案。处理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只用罚款或象征性罚款的手段,不能根治个体经济中靠偷税漏税进行资本积累这个毒瘤。够得着动用法律的,绝不能手软,绝不能以罚款代替法律的制裁,要双管齐下。对有些人的暴富,群众很有意见,发展下去就是怨声载道。我们掉了乌纱倒是小事,弄不好就成了千古罪人。这种毒素也是导致社会风气一天不如一天的主要原因。从前,我们常常抨击资本主义社会五毒俱全。现在我们再说,就有点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我们还有多少值得骄傲的东西?艾滋病不是也在中国开始流行了吗?所以,我们不能把偷税漏税单纯地看成只是经济问题,它也影响到我们立国的根基。纳税人观念的建立,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西方发达国家,如偷漏税,那是要罚他个倾家**产的。”

其实,这个议题是李金堂临时增加的。开完几个大会,李金堂再给欧阳洪梅去电话,听到的尽是忙音。不得已打电话问电信局,回答是:受话机子出了问题。李金堂忙于筹划这个常委会,也没细想,误以为欧阳洪梅在使性子,想等把刘清松逼出龙泉后,再去找欧阳洪梅解释。过了两天,李金堂听说了申玉豹花上万元欢迎曲剧团回县的事,深感震惊。这次开会,申玉豹也就在劫难逃了。在座的常委,除了刘清松,都知道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整刘清松,为了赶紧进入主题,附和了几句,就作出了严惩偷税漏税的决定。申玉豹偷漏税数额巨大,罚二十万不足以平民愤,会议决定:由县政府派出工作组进驻税局,查处税局对处理申玉豹偷漏税一案处罚过轻的问题,一旦发现其中有行贿、受贿的行为,严惩不贷;从申玉豹偷漏税一案开始,一旦查明偷漏税金额,除补收税款,再加税款两倍的罚款,如抗拒不执行,可请公安机关强迫执行。这一决定使申玉豹又要出一百万的罚款。

李金堂站起来活动一下,问道:“刘书记,白剑那篇文章是你审读、拿到宣传部盖章的吧?”刘清松冷冷地答道:“是这么回事。”王县长厉声问道:“刘书记,龙泉救灾的时候,请问你在哪座庙里修行?你知道多少当时的情况?”刘清松笑了一下道:“白剑掌握了全县十六个乡的救灾明细账,走访了十二个乡八百多群众,文章在这个基础上写成。作为县委第一书记,对中华通讯社记者的一篇报告文学作品的真实性作个鉴定,这个权力总该有吧?我负责龙泉县全面工作,宣传部工作我总可以过问吧?”组织部长温泉道:“刘书记,这么大的事,搞一言堂,不太合适吧?集体领导还要不要?”刘清松道:“如果真有该我负的责任,我绝不推卸。说到底,我不过是给一篇现在毁誉不一、将来也不至是棵大毒草的报告文学签了个审读意见。谁掌握着真理,辩一辩就清楚了。这篇报告文学尚无定论,说话还是客气一点好。我向来反对人身攻击,大洪水时我没出家,我在大学读书,档案里一笔笔都写着呢!”

刘清松这番话把其他几个人给镇住了。李金堂打开文件夹,笑了笑道:“言之有理。清松啊,你来龙泉快两年了吧?记得你来的那天下着大雪,我们几个常委冒着大雪接的你。你从当书记的专车里走出来,我吃了一惊,因为你的长相比你实际年龄还要年轻。我心里这个高兴啊。我在想,大家恐怕都在这样想,有这么年轻的县委书记领导大家一起干,龙泉还愁什么?你读过大学,理论水平高,很有思想,很有干劲,给我们这些已有些僵化的老家伙开了不少窍。从个人交情而言,我们和你处得都不错。上次麦饭石矿冒顶,你要求给你党内记大过处分,大家都不同意,觉得这种工作失误不应影响你的政治前程,最后改成了行政处分,我认为这也表达了大家对你的一份关心、一份爱护。秋雁副县长出了事,大家没有一个人对她落井下石。理解万岁!这话也适合我们这些人。我总在想,龙泉应该为你们这些前途远大的年轻人留些美好,而不能成为你们的伤心地。白剑这种做法,能把人的心都伤透。翻历史旧账,不该是这种翻法。你很不负责地为这种言论开了绿灯,我感到很难过。白剑该负什么责,我们依靠上级组织处理。”他把文件夹扔给朱新泉道:“请你读读报告后面咱们的几点请求,然后表决。”

朱新泉暗自叫苦,却不能不读,想着等会儿还得举手,看也没看刘清松,埋头读起来:“第一,当年洪水遍布全省四地三十余县,上级应要求作者及杂志社向全省人民公开道歉。第二,白剑文章中的观点不是孤立的,也不是认识问题,而是当前思想界错误思潮的表现,鉴于此,需要组织文章批驳白剑的错误观点,以正视听。第三,刘清松同志身为县委第一书记,独断专行,为白剑的错误言论大开方便之门,他已经失去了全县人民的信任,因县委其他八位常委都是当年龙泉救灾工作的领导者,也就无法再和刘清松同志共事,为使龙泉各项工作不受损失,请地委组成临时县委主持龙泉工作。”

刘清松站起来道:“你们不要忘了,我这个县委书记是省委组织部任命的!你们更不要忘了,地委第二次就白剑这篇文章的批示是尽快查清事情真相上报。你们口气不小,请个临时县委,要是都这么请,省委和中央的权威怎么办?”

会场又出现了长时间的死寂。

刘清松又坐了下来,继续攻击着:“这个报告中的几个请求,上级可能只对这么一句话感兴趣:有八位常委都是当年龙泉救灾工作的领导者。那么,在上级没对白剑的文章作出结论之前,该回避的不应是我,而是在座的各位。我党历来注重对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白剑指出了当年龙泉救灾工作存在的问题,作为龙泉县当时和现在的领导,你们应该本着党性的原则立场,鼓掌欢迎。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不怕翻历史旧账的。面对那段历史,面对我党培养出的国家级通讯社记者的文章,如果你们真的感到坦坦****、问心无愧,应该放宽心让上级派人来查呀!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心里有点发虚?如果白剑和 《时代报告》 真的错了,在座的各位恐怕都没要求人家向全省人民道歉的资格,大家充其量只能代表龙泉八十四万人,报告这么写,省委领导不是无事可做了吗?当前思想界有错误思潮,这种高屋建瓴式的结论性的话应该是一些县级领导说的吗?我怎么没听见、没看见中央领导和国家宣传媒体讲过、写过类似的文字?我刘清松失没失去龙泉几十万人民的信任,结论要由党来作,由人民来下。刘清松从政十几年,可以面对苍天说:我上没愧党,下没愧民。”

县长王宝林顿了一下茶杯道:“你说完了吧?好一个上没愧党,下没愧民!十二个民工的尸骨未寒,亏得你能说出这种话!抗洪救灾中,李副书记、政协张主席的儿子都因公殉职了。你口口声声只讲党性,可惜我看不出你身上有一点人性。你说得对,大家都是党的人,我这个县长还是全县人代会举手选出的,说话比你更能代表龙泉人民吧?你用哪条组织原则,能讲出我们这次常委会的违法违纪性?你不要动不动用上面压人,这个白剑分明是在公报私仇,难道我们该忍气吞声不成?”

县人大石主任一拍桌子道:“宝林,你别跟他扯这个咸淡了!表决吧。”政协张主席扶扶眼镜腿,慢条斯理道:“刘书记是省级领导水平!摆在龙泉小庙屈才了。表决吧。上边要是认为咱们写的报告水平低,一定会把咱们这些窝囊废踢一边,腾开场子让人家唱独角戏。”

刘清松大笑起来,“表决你们表吧,我反对。怪不得龙泉这些年一潭死水,它早该变得更美好了。我相信上级领导会作出正确的选择。”

李金堂笑眯眯地看了刘清松一眼,“清松啊,你讲的这些话句句都在理。我一直认为,只要你再成熟一些,一定能当一个非常称职的县委书记,甚至市委书记。我看你还是请求免了你的职为好,免得到时候更不好看。要不然,咱们再在报告后面加上这样一句:如上级党委认为刘清松书记仍有留在龙泉的必要,我们其余八名常委一致请求免去各自的职务。”眼风抡出一个扇形,“你们有没有意见?”王宝林、张主席、石主任、钱副书记、梁副书记、温泉、朱新泉依次回答:“没意见。”

李金堂做了个深呼吸,“朱部长,你把这句话加进去。票数是八比一,当然能代表龙泉县委的意见。我们现行的体制,是党委领导下的领导分工协作。清松,真希望你能尽快成熟起来。”

刘清松孤傲地一扬头,“别说这些风凉话,上面还有地委、省委、中央,谁能笑在最后,还说不定呢。”

李金堂心里想:当书记这一关你恐怕都迈不过,冷笑一声,“只怕你没这种好运气!有些东西虽好,不该你要的你要起了贪心,你这条路怕是要到终点了。”

时隔不久,H省委批准了龙泉地委的决议:暂免去刘清松龙泉县委第一书记职务,龙泉县委副书记李金堂暂代理县委第一书记职务。两个 “暂”字都为省委所加。李金堂看见这份红头文件,对着从纸上直往外跳的两个“暂”字发了一阵呆。

地委当书记倒是实现了让刘清松反省的目的,把这个不懂规矩的后辈吊了起来。他认为这两个“暂”字加得巧加得妙,体现出了省级水平,这样事情就留有余地,可以进退自如。对纯粹个人利益而言,加一个“暂”字,也就给刘清松一旦改掉老毛病后复职的便利,使刘清松不致绝望,认为他这个老前辈胸襟太窄。同理,将来一旦查出了龙泉的大问题,这种本来纯因个人冲突的处罚,就完全变成了对龙泉工作的深谋远虑。整人,确实是门高深的艺术呵!

白剑在北京很快领教了龙泉战法的厉害。《洪荒作证》 没触及较大的贪污实例,成了龙泉和柳城攻讦的靶子:近千万救灾款不知去向,却没写到一个大贪污犯,这不是虚构又是什么?韩曾副社长令他速回龙泉,“你为啥不写一群苍蝇?如今,你只能再去龙泉抓一两只小老虎了。忒没经验了。要赶快去趁乱抓一只,抓一只,你的文章就基本立住了。”

林苟生没想到白剑这时会只身回来,惊叹一声,“天爷,你咋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露面!”白剑诧异道:“有多凶险?”林苟生就把这两天听到的大概情况讲了一遍,说道:“城里人都知道你是要扳倒李金堂,你应该看看风向再说。有可靠消息说,柳城方面的态度于你很不利。”白剑笑道:“预料之中的事。北京方面评价不错。要是一边倒地叫好,我倒认为不正常了。我自信还没把他们惹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也就不会有生命危险。趁现在来摸点真实反应,等人家都布置好了,听的只能是假话。”停顿了一下,又道,“怪我写作时考虑不周,只注重了宏观把握,没能下大气力挖出几个次重量级的贪污案,局部出现了破绽影响了整体的真实感。韩副社长让我回来赶快趁乱抓一只小老虎。”林苟生面露惊诧的神情,“有道理。我也把这一茬给忘了。只怕你来晚了一步,刘清松暂时被免了职,回柳城当了寓公,这浑水摸鱼的巧宗怕已经错过了。”又觉得这样说会泄白剑的气,这个堂吉诃德要是撒手不管了,名照样能出,李金堂虚惊一场,借机登上一把手的宝座,这半年多不是白忙乎了?赶忙改口道:“嗨!我倒忘了咱是咋查的账。如法炮制,我就不信抓不住一两只小老虎!抓住小老虎,才能把大老虎咬出来。眼下,最重要的怕是你的安全,只要能防他们暗算,就不妨事了。这方面老林恰恰在行。能把不倒翁李金堂闹个鸡飞狗跳的,已经值得喝一杯小酒了。明天我再陪你到茶馆坐坐,让我的兄弟们暗中认认你这张脸,他们想用黑道整你,就没那么便当了。”白剑投去感激的一瞥,说道:“李金堂他们不至于用这种手段。”林苟生认真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上一次为那样一篇小文章,咱不是已经吃过亏了吗?这方面听听我这个老江湖,准没错。这次去扬州,学了句骂人话,辣块妈妈!咱们一鼓作气,赶他们到赵河喂鱼虾去。走,去好问酒吧。”

好问酒吧今晚有点反常,两人走到门口,就有一穿着西装的男人迎过来问道:“二位先生是吃饭呀是跳舞?”林苟生道:“吃饭咋讲?跳舞咋讲?”那男人说道:“吃饭请便,跳舞就请改天来,今晚我们包场了。”林苟生本想出个难题,一想今天高兴,惹了闲气划不来,就说:“我俩只吃饭。”

路过舞厅,林苟生发现座位上的男女个个衣着不俗,咕哝一句:“月二四十没见,酒吧也上了档次。七点钟开跳,乐队已到齐了,还都穿着燕尾服。”两人进了老地方八号包间。四小姐一身蓝制服,歪戴着一顶船形帽紧紧跟进去,拍打了椅子,抹了桌子,脸上的一层怪笑久也不褪。林苟生看了觉着怪异,手指弹打着桌子道:“小四,多日不见大叔,招呼也不打一个,只顾偷笑个啥?”小四一脸嫣然,扑哧笑出了声音,“我是想这事有些蹊跷,说冷清哪,冰井一样,都是生人冷面的,整日里想找个拉呱的也找不见,憋得不行。这说热闹,竟一个都没缺,还不把天闹塌了?这么一琢磨呀,就直想笑。看大叔一脸喜相,又和这位白大哥一起来,准是又要喝酒了。”林苟生道:“人逢喜事,哪有不痛痛快快喝的,上最好的菜,有真茅台给我们上一瓶。”

四小姐端了六个冷盘上来,却没拿酒。又上了两个热菜,酒还没拿来。林苟生就问道:“咋搞的嘛!没有真茅台,拿瓶真五粮液也中,总不能让大叔和白大哥干吃吧?”四小姐又抿嘴笑道:“小四是心疼大叔,想让你们先吃点菜垫垫胃,这等会儿看戏也罢,喝闷酒也罢,就不伤身体了。酒这就给你们上来。”转身闪了出去。

白剑吃了几筷子菜,说道:“这个小四今天有点神神秘秘的,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四小姐又端来一盆麻辣鱼,把茅台酒打开,笑着又要走。林苟生喊道:“小四!你吃的笑药要是还剩的有,给大叔留一点。你不知道大叔最爱笑!”四小姐道:“小四这笑药,送给你吃就不灵了。我还是给你说点别的吧。你猜猜今天是谁包的舞厅?我知道你也猜不出来。我呢,也只敢偷偷给你们说说。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明白为啥包了舞厅,又不对内对外说是包了。如今我才弄得半明半白。包舞厅的是申大老板申玉豹!这舞厅里的男女,吃了喝了拿了最后还可以领一份工资。”林苟生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以为是多大的新闻哩!申玉豹钱多了烧得慌,啥洋相不出来?我听说他死乞白赖追欧阳洪梅,白扔了几万块钱,李金堂小使手段,就折他一百多万。相比之下,今天的事又算啥。”白剑心里道:这事有点意思,申玉豹追李金堂的情妇,保护伞没了,玉芳的案子说不定马上就能翻过来,这个老林,这么大的事,咋就不早点说说。四小姐道:“大叔不出门,遍知龙泉事,好生了得!你肯定又是刚从外面回来。如今又出了新情况。这事就牵扯到白大哥了。前些天,全城都在疯传,白大哥一篇什么文章,整得全县上下都在开会。李副书记这一忙,申玉豹还不趁机朝他后院点火?这种机密事,小四不敢多说了。有句话到了嘴边,咽不回去了,不知大叔听了会喜会忧。还是说了。前些日子,三姐突然回了酒吧,像是遭人打劫了,首饰叫捋个精光,耳垂都撕破了,流着血,鞋也没了。”林苟生腾地站了起来,“三妞在哪里遭的歹人?”四小姐莞尔笑道:“不是小四刚才多留了心,这菜你怕吃不下去了。你别急,三姐没遇到歹人。再问,啥也没说。人倒是显得平心静气,天天晚上登台唱歌。说来也怪,三姐久不登台,登台一唱,大家都觉得比从前唱得不知好了几成,像遇了仙人点化。说她和申玉豹分手了吧,又不大像,所以我才觉着蹊跷,所以我才说大叔你不知该喜该忧。今天申玉豹闹这一出,我猜怕是要引出一台大戏。你们慢慢喝,我今晚还得照应舞厅的客人。”

林苟生果然就无心动筷了。白剑安慰道:“三妞离开了申玉豹,你不是又有一个干女儿了吗?”林苟生苦笑一下:“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不瞒你说,听说申玉豹向欧阳洪梅求婚,我见过三妞。她什么都知道,却很自信申玉豹会碰个头破血流再回去。我看她是迷上这个杂种了。这三妞,外柔内刚,弄不好就会出大事。”白剑眼珠一转,说道:“按说这个欧阳洪梅不该是这个样子,你不是说她和李金堂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吗?再说,申玉豹又是李金堂一手扶持的,申玉豹也不敢到太岁头上动土呀!”林苟生仰着睑,幽幽地望着一个壁灯,这个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人心最难揣摩,特别是欧阳这种女人,做出的事匪夷所思,事后一想,招招式式都在情理。她和李金堂这样维持了十几年,鬼知道是啥前因后果。你说的也是,照理,欧阳这种女人不该在申玉豹面前动心。啥货色嘛,早十年,还是养头母狗混日子的主儿。不过,遇到这样十年,人变成狗,狗变成人,都不稀罕了。老江湖遇到新问题,猜不透,实在猜不透。”

正说着,乐声起了,一个女中音唱流行的那首 《跟着感觉走》,唱到“紧抓住梦的手”,林苟生就把身子坐正了,唱到“轻轻挥洒自己的笑容”,林苟生脸上就浮出了无限温暖的笑意。白剑看了,心中感慨道:“我到他这把年纪,怕再无一丝一缕这样的率真了。能这样爱一个女人,该会是啥滋味呢?李金堂和欧阳洪梅中间,恐怕也有这种让人心驰神往的一缕情愫吧。我呢?”一想到自己,顿时觉得气短了。和冉欣越来越陌生起来。《洪荒作证》 刊出后,白剑兴致勃勃拿了一本回去,冉欣胡乱翻了两三分钟,随手把杂志扔到床头,评价道:“理想主义的一首挽歌,出出名过一把瘾也就是了。两千多元稿费,还不如倒二十吨钢材。折腾了半年多,又挨一顿打,值吗?爸爸快到年龄了,不趁机建起自己的网络,等他下来,只能等死。不过呢,出点名也好,没看那些大影星、大歌星,一下海捞的都是干货,这才是明白人。”思绪出外神游了一会,听见歌变了一支,是 《走过咖啡屋》。白剑又看了林苟生一眼,“老林,你干脆出去听吧。等她歇了,邀她跳一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就问出来了?”林苟生红着脸道:“不行,不行!听她的声音,心里静着呢!心里静证明人活得滋润。她活得滋润,我还能做啥?喝酒喝酒。”

三妞的平静靠一股气、一股自信撑着。唱完三曲,她到乐队后面,坐在椅子上喝矿泉水。这个时候,欧阳洪梅挽着申玉豹的胳膊,在四个随从的前呼后拥下,进了舞厅。欧阳洪梅看见前排正巧有一张桌子空着,面带微笑走过去面对乐队坐下了。四个随从看见申玉豹一个不经意的手势,都退到黑影处站下。四小姐笑吟吟地走过去,微微倾着身子问道:“欧阳团长,喝点什么?”欧阳洪梅矜持地笑一下,“你认识我?”四小姐微笑道:“全龙泉不认识大姐的人不多。咖啡?还是饮料?”欧阳洪梅淡淡道:“咖啡,不放糖。”四小姐转过身:“申总,你呢?”申玉豹模仿着男影星大老板的派头,朝上甩个指头,“随便。”四小姐刚要走,欧阳洪梅又说话了:“玉豹,随便可不是上等人随便说的,小姐给你上碗大叶茶,你能喝吗?以你全县首富的身份,出入公共场合,要么要最贵重的,要么就要最单纯的,你别误会单纯就是便宜。小姐,有XO吗?”好在四小姐还知道XO是什么东西,迟疑一下答道:“回欧阳团长,酒吧没进洋酒。开张时曾进过两瓶‘拿破仑’,没一个人说好喝,价钱又贵,后来就不卖了。”欧阳洪梅点点头,“那是因为龙泉人不会喝,当成白干牛饮,自然不好喝。洋酒要不断加冰,小口小口品,才能喝出身份,喝出滋味。玉豹,你听着没听?”申玉豹忙堆一脸笑:“听着哩,听着哩。一个字都没落下,保管一辈子忘不了。”欧阳洪梅道:“你这一问,就表明你的身份了。有XO,你就喝XO,没有呢,丢面子的是请客的主人和店家老板。如果谁请客,你要了他没备的东西,你就在气势上压住了他。然后,你不要一档一档往下降。有时候也可以这么降,譬如你成心刁难对方的时候。一般的情况,人家说没最好的,你一下子就要那最单纯的。你就说:那就请来一杯冰水吧。这一说,就说出你的修养了。要么你要了最丰富的,要么你就要了最单纯的,最单纯的也就是最丰富的。你只求最丰富,对方也就能感觉到你的力量。小姐,要有冰水,就请给玉豹来一杯。”四小姐掩不住一脸喜悦,“欧阳大姐随便就倒出一杯随便的学问,小四可算长了见识,咖啡、冰水这就来。”欧阳洪梅不由得赞一句:“四小姐真会说话。”四小姐忙又补了一句:“这都是大姐陶冶的嘛,近朱者红嘛。”

四小姐送了咖啡和冰水回到服务台,听见男歌手第二支歌已经唱到第二段,知道接下来又该三妞唱了,牙齿赶紧咬死了,生怕一颗心跳将出来。像是生怕这戏不够热闹,又去推开了八号包间。四小姐眼扫过一桌子菜,说道:“大叔大哥,用不用把菜热了再吃?”白剑道:“不用了,四小姐,我们再坐一会儿就走。”四小姐蛊惑道:“你们走了恐怕会后悔的。欧阳洪梅和申玉豹已经来了,刚才还当着我的面教导申玉豹如何做个真正的上等人,教导他只能喝XO或者冰水,说这样才显教养和身份。申玉豹脸都喜烂了,像只点头虫一样,看来三姐八成是让申玉豹甩了。大叔说得很对,俏丽的斗不过**的,**的又斗不过风情万种的,一物降一物呀。林大叔,三姐马上就要唱,你看,过门已经响了,这是三姐新学的日本电影里的 《草帽歌》,还是用洋文唱哩,我记得那电影很惨很惨。林大叔,申玉豹可能知道三姐的脾气,带来四个人,你们一走,三姐可就孤单了。申玉豹他妈的还像个男人吗?三姐毕竟跟他不明不白半年多,竟带着新欢来这里臊她的脸皮!这男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一张洗脸毛巾,有了新的,旧的还留着擦脚,擦脚擦过了还要当一阵子抹布!女人竟连条毛巾都不如,太可怕了。”林苟生坐着不动,坐着坐着就坐成一头发了怒的雄狮了。他心里忽然生出了对欧阳洪梅莫名的恨:你是大鱼大肉吃腻了,如今竟来抢苦孩子手里的烂红薯,太霸道了吧!如果李金堂没有你这么个女人,他能斗过年少气盛的刘清松?这么想着想着,突然冷笑起来。白剑道:“你为啥冷笑,申玉豹追上欧阳洪梅,你干女儿从此就解脱了,你该痛痛快快笑才对。”林苟生道:“我是笑我自己。多少年,我都把这个欧阳看得很高,原来也只是个**呀。玩男人成了瘾,玩得不重样,吃着碗里瞧锅里,下一回说不定就玩到你头上了。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这话没根没据吗?”白剑摇摇头:“女人到这一步,也算无可救药了。这算什么事!”林苟生一听是这话,心里想:这离要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已经不远了。欧阳这女人本来就对小兄弟有好感,以后的戏就好看了。瞅机会该扇扇这股风。

三妞唱完第一段,已经看见了申玉豹和欧阳洪梅。一边唱着,一边压着心里的怒火。申玉豹,你也太没良心了!你竟敢这样耍我!你明知道我在酒吧唱歌,还故意把个屁股朝着我!我三妞真是瞎了眼了,瞎了眼了呀!还有你,欧阳洪梅,你看看你那眼睛,你傲什么傲,噢,这怕是你的主意吧?别在这里装你的假正经了!你也是个浪货、贱货。把个有权的玩腻了,玩老了,玩得没意思了,又把眼盯上一个有钱的!她差不多快四十了吧?四十岁了,眼睛还这么亮,还这么**!你就是再穿红戴绿,也不会有第二个二十几,你还能风光几年,早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你眼那么亮,那是欲火烧的,这个瞒不了我,李金堂老了,把你日弄不痛快了,你就扔了他,盯上了申玉豹!就是这么回事!我要不让你当场出出丑,三妞也不是三妞!

唱完 《草帽歌》,三妞扔下话筒,敏捷地几个跳跃,飘落在欧阳洪梅面前,费力地拉挂上一张笑脸,上下打量着欧阳洪梅,颤抖着声音道:“欧阳老师,这件绿毛衣显得太俏了点,你应该穿上那件七千八百美元买的貂皮大衣,那件衣服才符合你的身份。名人嘛,大戏剧家嘛,贵夫人嘛!”欧阳洪梅紧紧地咬着嘴唇,用不锈钢小勺神经质地搅着咖啡,轻轻说道:“三妞,没想到你这样爱玉豹。那件大衣用不着你操心了,天一冷,我自然会穿出来的。玉豹不是说已经和你了结了吗?”申玉豹怯生生地插一句:“断了七八天了。”三妞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断了?断了他也再不值钱了。他的人,在我的身子里搅了半年多,柴火棍也不如了。我是个啥人,你欧阳老师清楚得很。那件大衣也是我穿过的。玉豹不让我穿,他是说我还不够贱,浪得还不够。你问问他?”申玉豹目光游弋起来,喃喃道:“我没说,我没说,她摸了一次,我还打了她。”

欧阳洪梅一看众人早在看戏了,心里道:李金堂,我就不信你没听到风声,我倒要看看你会怎么办!像是突然间进入角色,放肆地大笑起来,“三小姐,我还没有和哪个女人争风吃醋过,也不想尝这个味道。衣服不衣服咱们也不用说它了,你还摸过,我连碰都没碰过它。它和申玉豹送给我的所有的东西,一起放在我的废纸篓旁边。你也不用故意说那些肮脏话恶心我,也恶心你自己。你能有今天,不容易,你不珍惜,我还想替你珍惜呢!你我不就是为了这个男人?你看他如心尖宝贝。我呢,并不特别看中他。不过呢,他一再表示,愿意一辈子当我的奴隶,而我呢,正好是一个爱使唤男人的女人。正好借这个机会考验考验他,要是他口是心非,你或许就能重新得到他了。玉豹——”申玉豹答应了一声。欧阳洪梅道:“你把你身上带的钱都掏出来。”申玉豹顺从地把身上带的钱全部掏出来放在小桌子上。欧阳洪梅抬头看一眼三妞,“我让他干什么,你表示反对,要是他听我的,你走,不听我的,我走。你不是认为我贪他的钱吗?玉豹,把这几千块钱烧给她看看。”申玉豹迟疑一下,掏出打火机,拿起了一沓钱。三妞喊道:“你别听她的,她是个疯子!”有人喊:“烧啊,申总。”有人喊:“别烧,别烧,能买一两台大彩电哩!”

欧阳洪梅脸上现出了怒容,音调也变了,歇斯底里地喊:“我数到三、二、一 ——”申玉豹颤着手把几张钱点燃了,引出一片惊呼声。欧阳洪梅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三妞,还用不用再试试?譬如,烧烧他的头发,让他出点血见见红什么的。玉豹说了,我让他杀人他都愿意。你说还试不试?不想试了,你就去唱你的歌,我跳我的舞。唱得好,我让他多给你点小费。”话音刚落,三妞扬起手一巴掌掴在申玉豹脸上,顺势把申玉豹扑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