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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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李金堂爽约了。傍晚的时候,他对坐在对面刚来报到的林苟生说:“苟生同志,晚上我请你去吃鸡丝馄饨。”这一决定并没影响他第一次品尝权力和**的种种滋味,而且等出了别样的味道。小花因头一晚没见到李金堂,知道这个男人不好对付,一见面就使出浑身解数,十分投入;李金堂则因头一天在馄饨馆听了一番林苟生不知天高地厚的演说,一肚子仇恨无处发泄,狠巴巴的不像是在偷人。

尽管李金堂一开始就把林苟生当成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但在以后的一年里两人却没有发生任何冲突。李金堂很平稳地升任县委副书记,林苟生轻描淡写地当了正镇长,离县级领导只有一步之遥了。

春天里,全国大鸣大放的声音响成一片。在这个关口上,李金堂自觉地选择了观望态度,林苟生则成为石佛寺镇鸣放的同情者。到这年的隆冬,所谓右派分子已经水落石出,林苟生因坚决反对分配名额的做法,保护了近十个人,自己却落了个右倾的名声。不幸的是,林苟生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察觉。三个月后,全国的高音喇叭都在重复四个字:赶美超英。林苟生在县三级干部会上,毫无遮掩地宣称:“十年超英,十五年赶美,是不可能的,至少在龙泉是不可能的,它不符合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李金堂毫不客气地说:“没有能力的人,就不要再占茅坑了。”林苟生冷笑着梗起脖子道:“我倒看看你们这些能人怎么超过英美,我只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李、林两人间的冲突开始了。

报上开始试探着放卫星了。李金堂读着省报上登载的小麦亩产三千八百六十三斤的消息,迷惑不解。当晚,他带着报纸去了县第一高级中学校长孔先生的家。孔先生早年习文,后来当了几年小军阀的幕僚,中年回龙泉做欧阳恭良的账房先生,国共争天下时,到城北古刹菩提寺当了居士。李金堂少年时放浪,经孔先生点化潜心读书,后来逐渐发达。饮水思源,李金堂到县城任职后,力荐孔先生出任一中校长。他一直认为孔先生是龙泉第一个明白人,每有重大疑难,都去请孔先生化解。李金堂把报纸摊在孔先生面前,担忧地说:“龙泉风调雨顺之年,小麦亩产不到四百斤,这样下去,怕要出乱子的。龙泉怎么办,请先生指点一二。我是你看着长大的,今生已决定尽全力报答龙泉百姓。可是我确实不知该怎么办。”孔先生如炬双眼忽然黯淡,不搭李金堂话茬儿,言说其他:“金堂,滋润桑梓,造福后代,惟在教育。我答应你出山办学,也正为后代。如今你是一县父母官,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要是全县缺粮,我向你要,你不能回绝。我所要不多,能维持学校教书学习而已。”李金堂不解地问:“去年大丰收,先生为何提出这种要求?”孔先生捻着胡须慢吞吞地说:“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答应给我粮食。”李金堂答应道:“粮仓若有一石,先生要用,我自会送来。”一年后,闹全国性饥荒,李金堂才知孔先生又高凡人一着。孔先生颔首称是,却不说话。李金堂忍不住,再问:“还没听先生高论。”孔先生朗声笑道:“我有什么高论。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顺其自然。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明洪武十二年,龙泉知县奏疏谎报织机数目,朱元璋下旨要龙泉每年供入丝绸二十万匹,并升知县为知州。后三年,绸工累死织机者不下千人。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得知龙泉织业惨状,下旨免龙泉三年税。利就是弊,弊就是利,看你选什么了。我知道你不会放过良机,这也是顺应大势,无可厚非,只是一定要未雨绸缪才好。”李金堂心中一凛,来求教前,他已经准备放一颗大卫星了。朝廷有人好做官,必须要做出大事引起朝廷的注意,这种常识李金堂不会忘记。见孔先生不反对放卫星,李金堂也有了底气,马上就想了个一石三鸟之计。

一定要在石佛寺辖地放颗大卫星,这样可在全省乃至全国打出名气,二可巩固自己在县里既得地位,三可让林苟生永远臣服。麦梢已发黄,事不宜迟。农历四月底,李金堂驱车去了凉水井。凉水井是他政治上开始发粗发旺的第一个基地,也是第一块福地,他一直很看重。到了凉水井高级社贺兴壮社长家门口,李金堂对司机说:“三天后你来接我,对谁也不要讲我在这里。”

喝了两杯小酒,李金堂把报纸甩给贺兴壮,“老贺,五沟的地不如咱这里,粮食早熟十来天,人家亩产快四千斤了,你凉水井报个数吧。”贺兴壮惊叫一声:“天爷!这是什么宝地呀!李书记,这是咋弄的?”李金堂咬咬牙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你报个数,办法我帮你想。早几年你不听我的,舍不得杀人,弄得现在还在戳牛屁股,如今是机会,看你有没有胆量去抓了。”贺兴壮迅速了李金堂一眼,小声说:“四千五。”李金堂摆摆手道:“右倾!八千斤怎么样?”贺兴壮诺诺应着:“八、八千。可是,这咋个弄法呢?”李金堂胸有成竹地说:“地点就选在申家营东边靠河的那块地,北面有个土岗,土岗北面有百十亩好地。申家营群众基础好,一夜移个十几亩地的麦子没问题。是不是申宝栓当头儿?”贺兴壮显得又激动、又恐慌,连声答道:“是是是。咱们这就去见他。”李金堂道:“不,你去给他说,他会听我的。我在你家里等着,你连夜去移。移完了,我去讲个话。”申宝栓是李金堂当年扶起来的穷棒子,很听招呼。申宝栓的媳妇,也是李金堂介绍的。这个男人一挨身就像鸽子一样咕咕叫的女人,土改时曾经给过李金堂许多个美妙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贺兴壮骑着破自行车回来了。李金堂问:“妥了?”贺兴壮答:“妥了。没想那一亩多地恁能装,岗北面拔了十八亩,五六千斤怕没问题。宝栓提了个问题,这八成熟的麦子挤一块,不通风,两三天就沤烂了。”李金堂扳着指头算了算,踱了一会儿步说:“我写个条子,你派人去十二里河砖瓦场,把他们那六台鼓风机拉过来。中午我去申家营讲讲这事。”

中午,李金堂风尘仆仆赶到申家营,看见几十个人正围着那一亩二分地,分成六组在捣鼓风机。他走到田边,伸手拔出几棵麦子,看见有根,满意地拍拍申宝栓的后背说:“你办事我从来都放心。你去把参加的人叫来,我讲个话。”申宝栓龇出一口黄牙,“都打过支子① 的,谁也不敢放闲屁。再说,这露脸露的是咱申家营的脸,感谢李书记把任务交给申家营。”李金堂威严地嗯一声,眼风到处,申宝栓只觉得骨头疼。“是贺社长打了电话,我才知道你们种了这么好一块地。你不要忘了!快去叫人——”申宝栓屁颠屁颠奔到村头敲响了大钟。不一时,申家营的青壮男女三五成群,朝着这一亩多地奔来。

一个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勾起了李金堂断断续续的记忆。宝栓的媳妇叫什么来着?李金堂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这个女人脸黑身子白,叫像绵羊叫。光棍申宝山还是老样子没变,少了一颗门牙为他增加了几分滑稽模样。李金堂想起批斗申宝天大会上申宝山咬申宝天磕掉了门牙这件事,不由得轻轻笑了。这一群人真是太好驱使了,太好记仇了。当年申宝山去远房堂兄申宝天家考长工,因为没有吃完一扁担白蒸馍和三海碗猪肉炖粉条最终没被录用,六年后他竟张口咬掉了申宝天的一个小指头!李金堂不停地朝着一张张深藏着敬畏的媚笑的脸频频点头。忽然间,人群里一道白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一个眉眼清纯却不安分的少妇解开怀当众奶孩子,女人捏着**的右手在颤抖着,眼睛热烈而无所畏惧地直勾勾地看着李金堂。李金堂躲闪过这让人心旌摇**的一瞥,回报给少妇一个只有同谋才能在一瞬间心领神会其中全部内涵的微笑。四五年了,她竟没见出老,李金堂想着。往事历历,那个既遥远又亲切的秋夜势不可挡地占据了李金堂这个时刻的心灵空间。作为土改工作组的成员,李金堂被安排在这个女人家里住宿。那时还是新媳妇的女人的丈夫几年前出外浪**过,显而易见,那几年他不在国民党军中就在匪窝里。第二天夜里,这女人穿着单衣闯进了李金堂住的东厢房。李金堂至今还记得那一夜秋月正圆,浑白的月光把女人映得楚楚可人。李金堂心里绷着一根弦,却又不愿放弃这可遇不可求的良机,压低了嗓子问:“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吗?说!”女人就势跪在地上,“我是童养媳,他欺负我多年了,你要崩了他们爷儿仨有多好!他,他前几年给中央军一个团长当马弁,拐走团长一个三姨太和一个女儿。”李金堂本以为是糖衣炮弹,没想会是这种事,叹口气说:“他没血债我怎么好崩?再说他拐走团长女儿和姨太太,也算对革命有功。你回去吧,只要没血债,你们别怕。”女人抽泣着:“那我这辈子就完了。今晚你睡了我吧,睡了一个干部这辈子我也算有个念想。你答应了吧……”李金堂已经回想不起来当时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只记得那次的匆匆忙忙。事毕,他对女人说:“你男人不在,可你公公在,快回房歇着,没有血债,只雇过短工,不用怕的。”女人却说:“是我公公叫我来的。他是这一带有名的铁算盘,这些年兵荒马乱从没吃过亏。当年过白朗,申家营十有九家损人失财,只有他还得了两匹马,他把老婆送给住在家里的土匪头子睡了。那一年跑老日,我还小,就我家没伤一碗一盆,我们都没跑。公公劝说嫂子跟日本军官睡,嫂子不肯,公公打她几耳光,骂她:你以为就你那主贵!非要等人家拿刀子逼住才肯脱……”李金堂感到索然无味,从第二天开始,他就闩上了门睡觉。

谁知今日重游故地,感受全变了。他甚至有点后悔,那种一挨女人肚皮就轰然泄掉的经历,不但难以启齿,简直不能去碰,一碰就疼得钻心。后来,李金堂在申宝栓的女人身上才又找回了男人的自信。这时,李金堂想起了申宝栓的女人叫曹改焕。女人已奶饱了孩子,顺手把裹在单子里的孩子放在麦穗上,那孩子竟像睡在一张硕大无朋的青黄色摇**,在热风里轻轻地摇啊摇。有人一看小孩能躺在上面睡觉,随手抓了几个四五岁的顽童抛进麦田,几个孩子竟在上面走动起来。李金堂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乡亲们!你们又一次创造了人间奇迹!你们这块实验田,经过七个多月的生长,已经丰收在望了。在这两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你们在试验田里倾注了无尽心血,施肥、灌溉、锄草,为了通风,冬天和春天你们用竹竿捅,麦子抽了穗,你们又搬来了鼓风机吹。就要成立人民公社了,你们这一成绩,算是为人民公社献上的一份厚礼!我代表县委感谢你们。只要我们有决心,有信心,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我要立即把你们这一成绩,上报地委、省委、中央,上报毛主席。我估计,你们这一亩二分责任田,至少能打一万斤小麦。如果你们的经验能在全国推广,我国不仅能够超过美帝国主义,而且能够很快进入共产主义。现在,大家呼口号: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眼含泪花,声嘶力竭地跟着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二天上午,林苟生被请去列席县委常委会。李金堂开门见山问道:“林镇长,就要开镰了,借大跃进的东风,石佛寺今年小麦单产最高能达到多少?党报已经公布了,人家的小麦单产已达三千八百多斤。”林苟生对这几天在自己一亩二分地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心里正在琢磨如何过这个夏收关,产量报低了,上头可能不高兴,朝高里报,公粮一交,全镇几万人只好喝西北风。可他也读了最近的各大报纸,再不敢对越放越高的卫星评头论足,咬咬牙说道:“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平均亩产可能有八百斤,最高单产估计有一千二百斤。”李金堂站了起来,“没当几天镇长,就官僚成这样,这还得了!凉水井是你管的吧?你听听申家营试验田亩产能达到多少吧。贺社长,你讲讲吧,不要夸张,也不要隐瞒,地区迟专员正等这边电话呢,今明两天他会来核实,并监督收割。”贺兴壮掏出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手帕,慌忙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珠子,颤着声道:“各位领导,我昨夜黑刚去了试验田,估计能打亩产八千斤。”会场顿时炸了锅。

如果林苟生就腿凑石头下台,熬过那个特殊时期,仗着地县主要领导的错爱,他在政治上肯定会东山再起。如果一次性把这一亩二分责任田收打完,林苟生就没有机会铸成大错。他随地区迟专员和县委主要领导来到责任田边上,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拔出几棵麦子,看见那些枯死的根须,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迟专员喜得背着手直打转转,嘴里不住地说:“肯定不止八千斤,不止八千斤。给省里段书记打电话,请他来开镰。哎呀小李子,你这个点抓得好哇,为全地区争了光。看了他们三千八,急得我几宿没睡好,你可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呀!”李金堂不卑不亢,谨慎小心地答道:“是毛主席英明,是党的路线政策好,是省、地领导的直接指导及时到位,是群众集体智慧的结晶。”

众人等到后半夜,省委段书记来了电话指示:为了保证粒粒归仓,不用等我去开镰,省委已派观摩团和记者连夜去龙泉,算出亩产数目直接报告中央。迟专员发话了:“明早趁露水开镰,一亩二分地留两分地供上级领导和兄弟地区参观。我看亩产肯定不止一万斤。”李金堂听出了话音儿,担心这亩地打不了一万斤,让各级领导空喜欢,急忙插话说:“迟专员,这块地已熟了三四天了,为了等各位领导看一眼,才没割。今晚月光好,不如连夜割了上场,明天上午打出来,眼下中原几省都先后开割,别让兄弟地区抢了先。”迟专员连连称是,当即吩咐准备镰刀。李金堂趁着混乱把申宝栓拦过背场叮嘱说:“找二十个棒劳力马上上西岗割麦,等我通知运到场上。记着,要找口严的。”

第二天上午,省里的记者先赶到了,从县宣传部干事手里接过照好的胶卷,坐在迟专员身边,看着四品大员的五根指头在算盘珠子上跳舞。小晌午的时候,迟专员的手指颤抖起来,嘴里不停地报着数目:“一万两千四,一万两千四百六。还有几麻袋没过秤?”有人答道:“二十三麻袋。”迟专员孩子气地拍拍手叫着:“差不多有一万五千斤!”李金堂接道:“这只是第一遍,二遍还能打三千斤。”

“一万八!”

几十人都被这天文数字惊傻了,省里的记者已经在埋头写新闻稿。这时,林苟生迎来了决定一生命运的瞬间。他拿着一撮无根的小麦走进麦场。半个小时前,一个念头攫住了他:肯定有鬼,再去看看那两分地。他一个人跑到地里,伸手摸一把,拔出一撮无根的小麦,再抓一把,仍是没有根。“这是欺骗党中央、欺骗毛主席!”他没假思索,拿着一把“罪状”直奔迟专员来了。

“迟专员,你看看,这些小麦都没有根。”林苟生振振有词,“大跃进也要实事求是,不能弄虚作假搞欺骗。”

李金堂身子一晃,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呆若木鸡的迟专员,当他发现迟专员的眼睛里充满厌恶时,在心里先笑了。第一个感觉是:从此你林苟生完了。秦江县长一张红脸竟变得炭黑,牙缝里蹦出三个字:“你疯了!”迟专员慢慢站起身,拿过那把麦子看一看,“确实没有根,小林呢,你这麦子真是实验田里取来的?”林苟生再一次错过了改口的良机,开口说道:“还有两分地没割,大家可以去查看。”迟专员仔仔细细看着那些参差不齐的断茬,像是在自言自语:“亩产一万八千四百一十二斤,如果不是虫害,估计有两万斤吧。此数字先不公开,等我回地区找农业专家算出个准确数目再说。这种虫子真是无孔不入。”李金堂听得好生钦佩,这真是四两拨千斤的神功呵!秦江接着就来个锦上添花,“贺社长,种出这么好的地不易,就不要留这两分地搞形式主义、教条主义了,把它割了,别来个丰产不丰收。”

林苟生搅了玩魔术的场子,本该下地狱了。可是,迟专员和秦江县长玩得高明,艺高胆大,炉火纯青,还能照顾到自己的好恶,还能把搅乱的场子打理个整齐,过个两三天,弄一份专家鉴定,说是什么虫子专在麦子成熟时咬断麦根,一万八千四百一十二斤照样是奇迹,还是经过科学验证的奇迹,林苟生搅场子又成了魔术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把一个过程变得有了跌宕,多姿多彩。他们是爱惜林苟生的,这是他们发现并举荐的一个人才,潜意识想护着他,给他留下了切口,也就留下了让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第六天,湖北麻城在 《人民日报》 头版头条放了一颗巨大卫星,早稻亩产三万六千多斤。原来这世界上还有更大的玩家。这颗巨星一升起,所有的星星都黯然无光了。这时候再放出一颗科学的一万八,再也得不到头彩。于是,当李金堂提出追究责任,把林苟生开除出党,以漏网右派对待时,县、地、省三级一路开着绿灯。

林苟生久久地默坐着,像一座地狱门口的雕像。白剑感到自己在动摇着,赶紧说道:“老林,咱们是不是今天打住?其实你讲得很深刻,也很精彩,给我打开了认识政治本质的闸门,改天我再听故事好不好?”林苟生一梗脖子,狠巴巴道:“我是在下注,不是在收钱。你的忍耐力让我失望,这一页咱还没看完呢!你不要为我难过,更不要为我惋惜。伯乐相千里马、捧千里驹,只是因为伯乐知道骑上千里马,抢起钱来快捷,逃起命来方便。要是千里马抬起蹄子踢伯乐,伯乐就会毫不迟疑地挥剑斩了马腿,这就是我理解的政治的本质。后来就饿死了很多人,那时候你穿着开裆裤吧。我认为我根本没有错,就开始向上写材料反映龙泉那几年存在的问题。写了三年,没人理睬,一气之下,我就给毛主席写了万言书,反映反右派扩大化问题,反映右派所受非人待遇问题,反映饿死人的问题……这份万言书三个月后落到李金堂手里。那年春天,我又多了一种身份:现行反革命。几年后,李金堂托关系把我送进了省第四监狱,要消灭我的生命。小兄弟,我们有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你说对吗?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备了一些,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白剑连声说:“睡觉吧,睡觉吧。我很喜欢听你讲故事。”

第二天早上刚起床,白剑接待了不速之客刘清松。

刘清松在四龙乡接到王副乡长的电话,顿时被惊得四肢发软。第二个战役因为开枪事件,已经无法再打了。如果白剑把这件事捅上去,龙泉很可能会变成他仕途中的一片死亡沼泽。他用电话严令停止轰轰烈烈的改建新村计划后,天已经黑透。四龙在伏牛山腹地,距县城八十三公里,道路崎岖。延宕一夜回到县城,刘清松听说李金堂已把白剑请到了古堡。他本能地意识到李金堂会利用白剑对自己不利,一时又找不到对策。庞秋雁已去了广州讨债,刘清松伴着一根根香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刘清松大清早赶到古堡,只是想做死马当活马医的最后挣扎。常识告诉他,作为记者,谁都不会放弃这种新闻。

白剑望着刘清松布满血丝的双眼,明白无误地表示:“刘书记,新村的事,我无意与县里为难。我这次回来本没什么任务,没想到撞上了这件事。”刘清松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一想:该不会是一种策略吧?又引导说:“不管怎么说,开了枪就是大事故。我们的基层干部,素质很成问题。”白剑实在不愿再纠缠这件事,取出相机退了胶卷递给刘清松道:“开枪时,我并不在场,或许是事出有因吧。这个胶卷你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