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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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到一个僻静处,黄统计摇头晃脑笑道:“老白,你的家乡人可真难对付。昨天那个李金堂,可不是个等闲之辈。这个系列拳,打得王老头都皱眉头了。你看看这个账本,肯定是个杰作。”白剑走着翻了几页,发现纸张虽不一样,却都白净,合了说道:“这显然是近期伪造的,你们准备怎么办?”黄统计冷笑着,“确切地说,这是昨晚看完电视后才造出来的。几年来,我这个查账专业户,常遇到这种事,农民兄弟用这种方式上这道菜,还是第一次见到。咋处理?再看几个地方你就知道了。其实,只用看看王组长那张脸,就知这是个难局。别的都好说,非法,也不叫非法,不合手续拘禁人大代表马呼伦,一时半晌怕脱不了手。老白,我看你也见好就收吧。你的文章估计是一千万不知所终,查出来四百三十几万,你也没算夸大其辞。一两亿的总数目,有四百万差错,司空见惯。再说,又打了一只王世允这只死老虎,上上下下也都能交代了。”白剑皱了眉问道:“这是否也是王组长的意思。”黄统计笑道:“老白,王组长久经沙场,肠子自然是九曲十八弯,不像我,一根管子上下接两张嘴。你能写出那样漂亮的文章,把时间耗在这种事情里,你不觉着可惜,我还替你可惜呢!人家李金堂敢搞公开调查,你还能说什么?这种情况以往我也没有碰到过。常见的情况是两种,一种是调查组一到,势如破竹,一周时间就能打道回府;一种是阻力很大,需要蚂蚁啃骨头,用三五个月磨出来。李金堂根本不回避你提出的问题,还号召全县人民把火力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还用立案吗?要么,李金堂真的是一分钱没拿,要么,他自信只有上帝才能出卖他。老白,你我都在京城行走,更应该知道穷寇莫追。今天这种阵势,弄不好就会出大乱子。到现在为止,已有四个村,一万多农民兄弟上街,估计这个数目还会增加,饿晕两个,再背时一点,死个一两个老人,这事恐怕要上新闻联播了。新闻由头很好找:非法拘禁人大代表引起龙泉大骚乱,死伤若干。钦差也有钦差的难处,眼下只能找系铃人来处理这个难题。李金堂顷刻间能鼓动几万人上街,可见不是个罪在不赦的恶人,昨晚那一口鲜血,可不是拍电影。人家递个梯子,大家都下来算了。”白剑只感到脑袋在一下一下膨胀,没有答话。黄统计边走边说:“这只是我的分析。这些年,我走了不少地方,也遇到不少事情,估计错不了。我也知道这时候搞公开调查,对他李金堂有益无害。可你能说他递的这把梯子有危险吗?人家把危险都揽了去。刘清松嘛,谁也帮不了他了。如今闹成这样,有十天半月,他也无法罢免马呼伦人大代表的资格。结果呢,只能是放人。放人恐怕也不容易了,刘清松只能当个出气筒。”

白剑追了几步,还有点不甘心,扭头说道:“马齿树和玉石王都有问题,说他们聚众闹事也没亏他们。”黄统计冷笑几声,“你是不是觉得还可以用武力驱散呀?那你就太低估龙泉县了!县政府、县委门前坐的那些人,历史上可没有任何污点。他们质问用这种方式翻旧账是何居心。你猜猜县委门前的横幅写的啥?誓死捍卫改革开放的正确道路!破坏改革开放这顶大帽子,谁也不敢戴。”

马齿树村的请愿队伍,阵容更大,排列也更整齐。松鹤宾馆门口,跪着几十个青壮汉子,马中朝背上挂着一块白布,上写着:愿代父受罚。白剑不敢多看,跟着黄统计上了楼。

王组长正仰在一个大沙发里养神,看白剑进了屋,欠欠身子道:“感觉如何?怕是一言难尽吧!”白剑嘴角抽搐了几下,没说话。王组长把一沓材料交给白剑,“李金堂要求就那一百零八万搞公开调查,也就用不着你这份报告了。刚才我和韩曾老弟通了话,他也是这个意思。你也用不着这样愁眉苦脸,韩副社长对你的工作有评价:圆满完成了任务,附带还圆了一个作家梦。从今天起,你只是本工作组的专职记者了。”白剑知道已无力回天,收了材料弯下腰问道:“王组长,我现在该做点啥?”

王组长道:“先委屈你做我几天秘书。我让你早点出去看看,是怕你晚出去了有危险。你是始作俑者,我得把你保护起来。我要放马呼伦出去,想解决一件事,谁知马呼伦不走,连声说他自己有罪,还要求从重从快处理他的问题。你我现在啥也不做,在这里等候。刘清松已经失去了控制力,李金堂胃出血住了院,人大石主任发高烧在打点滴,王宝林县长到四龙乡蹲点去了,龙泉县剩下的几个常委都在为静坐的群众服务。我只好向柳城地委和行署求救。这场公开调查,搞一搞也好。要是查出一个两袖清风的好书记,也算不虚此行了。”

白剑心里感慨万千,却啥话也没说,捏着报告的右手汗渍渍的,心里叹道:清松不知能不能过这一关。

刘清松忙碌了一个多小时,只找到两个县人大副主任,开人大常委会议罢免马呼伦的代表资格已不可能,这时他才认清败局已定这个现实。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不知坐了多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庞秋雁走了进来,说了一句:“他们还组织了游行示威……”扑进刘清松怀里失声痛哭。

上午十一点多钟,刘清松看见了前来召开紧急会议的当书记和秦专员。当书记极度厌恶地看了刘清松一眼,丢下一句:“看你们干的好事!”急匆匆走进会议室。《柳城日报》 记者常小云用长镜头在楼梯口拍下了这个决定性的瞬间。常小云咬咬嘴唇,心里说道:“你总算彻底完了。”转身下楼,看热闹去了。

下午三点,秦江专员从医院请出了李金堂。李金堂躺在担架上,跟着调查组王组长、地委当书记、行署秦专员前往全城十一个群众请愿地点劝说人们回去。第一站,他们来到公安局。李金堂最后一个说:“老马,我限你三天,把你挪用马齿树村乡亲们的救灾款,连本带息挨家挨户送去。你这个人也太霸道了点,自己盖房,钱不凑手,借乡亲们的钱,连个招呼也不打。你要觉得你罪孽太大,需要住几年,也先回去,等把你人大代表抹了,再来住。”倒数第二站,他们去了县直招待所。李金堂又是最后一个说:“王家全胆子也太大了!当年一再找我哭你们玉石王可怜,我住院前,他已经领走了一万五,我一住院他竟敢再向王世允伸手要走一万五!发就发了吧,还整个秘密账本。不是王家元心细,向上面反映了这个情况,县里还不知道他当年多领一笔救灾款的事。这件事虽然过去十几年了,但他还是该对这件事负责。家全回去后,你们支部要先研究个处理意见,我看起码要给他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最后一站是松鹤宾馆。李金堂第一个发言了,“调查组王组长、地委当书记、行署秦专员,对龙泉今天发生的事都很重视。现在,经过他们苦口婆心的劝阻,大部分群众都回去了。你们采取这种过激的方法,表明你们对县里前一段工作的不满,用意是好的,方法是不对的。你们希望安安生生搞经济,出发点也不错。你们这次行动虽然有不少教训值得总结,但也为政府各级领导敲响了警钟,使他们认识到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动摇是通向太平盛世的惟一道路。马呼伦曾经挪用你们一万多元救灾款,你们今天却又冒着严寒来为他求情,忠厚善良有点过头了。你们这么做,并不是对马呼伦同志的爱护。如今,他每年掌握你们村上百万的资金,不给他个处罚,他可能会栽更大的跟斗。马呼伦眼下还是县人大代表,今天先让他回去,把当年欠你们的钱连本带息还给你们。至于如何处罚他,你们村先研究个意见报上来。在此期间,他的支书职务暂免。下面,请上级领导讲话。”

公开调查果真成了展示李金堂为龙泉所作贡献的舞台。第一天,任娜的出现为调查增添了无限的悬念和跌宕,也为白剑带来峰回路转的惟一的希望。当王组长当着剧场一千多人的面摔碎扑满,读完钱全中的遗书后,白剑才真正尝到了绝望的滋味。第二天,白剑九点多钟才赶到剧场。听完一个当年的囚犯讲述李金堂的儿子李全为救他们牺牲的往事,白剑听到了满场响着的压抑着的呜咽。

这时,白剑看见了正朝舞台上走去的欧阳洪梅。他不由得站起了身子,心里道:她来干什么?还用得着她来锦上添花吗?再细看时,欧阳洪梅已经拿起了麦克风,只见她浑身颤抖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袖珍录音机,神经质地一笑一笑道:“真是一个千古第一的县太爷!四十来年,把龙泉经营得固若金汤。他从没败过,除了蹲两次牛棚外,他说他从没败过。他前些天当着八十四万父老乡亲的面,说他对龙泉问心无愧。这真是个好官呀!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失败呢?一个人怎么能在几十年里没做一点亏心事呢?我,我,……我们来听听他自己是咋说的吧……听听他的心里话,听一听,就更能看清楚他了。听听吧,听听吧,听听吧……”白剑只觉得热血上涌,禁不住喃喃出声了:“天哪!这是……她真的要自己解决呀!”

李金堂的声音满剧场响了起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小梅梅、小梅梅,古今皆然。”欧阳洪梅看了一眼已经老泪纵横的李金堂,在舞台上打了个趔趄。“解放后的二十多年,我是个只靠工资生活的清官……”欧阳洪梅大叫一声,“不——”扔掉了手里像眼镜蛇一样恐怖的话筒,倒退了两步,抠出磁带,纵身跳下舞台,哭喊一声,“天啊——天——”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满场的静穆,从人行道上飞快地向入口处飘去,磁带扯着一条长线跟着她游出了剧院。李金堂在台上摇了两下,一口鲜血像一股喷泉,在凝固了似的空气里,开出一朵鸡冠花,跌落在慕慧娟和欧阳洪梅母女两代名旦踩了几千遍的暗红的舞台上。

白剑身不由己地冲了出去,看见欧阳洪梅一边奔跑,一边把磁带扯成一节一节。寒风带着这一节节磁带,慢慢飘向了不可知的天际。白剑又追了一段,看见一个白眉白发的老者电闪一样从身边飘然而过,留下一片散淡、平和如同天籁一样的呼喊声:“洪梅——洪梅——”

是孔先生。

白剑收住脚步,像一尊雕像,僵立在青松路的中央。

欧阳洪梅闹出的这则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公开调查的主旋律。王组长指挥工作组成员抬起了昏过去的李金堂,由衷地叹道:“他太劳累了——”

当天晚上,白剑整好行李,带着一片破碎不堪的心境出现在林苟生和三妞面前。林苟生看见像是身患大病的白剑,惊叫道:“天爷,累成这样,你还准备到哪里去?”白剑木然答道:“回北京。请你告诉白虹,从速办好停薪留职手续去北京。”

林苟生张着嘴,怔了半天才说:“你不等吃老哥的喜糖了?没有你的婚礼,真不知道会怎样的寂寞呀!”白剑苦笑了一下,“以后有机会再补吧。这个鬼地方,我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待了。”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白剑去找韩曾副社长,没汇报工作,而是递交了一份申请调到国际部的报告。韩曾看看报告,慈爱地看着白剑道:“你不愿说,我也不用问了。以你现在的心境,怕是想彻底换个文化环境吧。”白剑苦笑道:“非洲,拉美,随便哪里都可以。”韩曾笑道:“你差不多做了一年农民,没增加编制,却为本社平添了一位作家,这些地方就免了吧。国际部驻法的小董在外待久了,执意要回来,我看你俩换换算了。文化也像座围城,浸**久了想出去,出去久了呢,又想回来。”

过了春节,小董突然提前一个月回到北京,白剑的行期也必须提前。想起在龙泉和林苟生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起林苟生和三妞这一对苦命人走到一起的艰难,白剑马上给林苟生发了一封加急电报:外派法国,相见无期,五日内带喜糖来京一会,到时请拨电话。

林苟生和三妞第四天才看见辗转几天的电报,慌忙赶到北京,已是第六天中午。看见只有白虹一人在家,林苟生顿足摇头,呼天喊地:“邮电局坑人,没有赶上呀!小兄弟此去法兰西,何时是归程!坑死人的中国通讯!”

白虹看看表笑道:“你俩也真算有缘。罗大哥要为我哥送行,中午就拉他走了。哥让我等到三点钟,不见你们再打的去机场。”

林苟生拎了旅行包扭头就走,“咱们快去机场。到底是语言学院的学生,刚来北京一个多月,连打的也会说了。”白虹锁好防盗门笑道:“林大哥又取笑我了。”三妞也说:“人家白虹这次是赌一生一世,一个月还学不会说打的,她敢做这个留洋的梦?”

三人赶到机场,白剑已经换好登机牌,正和罗一卿在候机厅门口张望。

林苟生扔下旅行包,扑过去拥抱住白剑,“去法兰西吃西餐了,这种礼节该能接受了吧?”

白剑顺手捣了林苟生一拳,“五天时间你才赶来呀!喜糖没忘了吧?”罗一卿在一旁笑道:“这林大叔也真福气,带着令爱送喜糖。整一年没见大叔,你是越活越滋润了。”

白剑扑哧笑了一声,“令爱?这是林夫人,你该叫她林大婶哩。”林苟生捧出一捧麻片道:“喊大哥喊大哥。这是龙泉灶爷庙的麻片,算土喜糖吧。”罗一卿瞪了眼睛,咂着嘴说:“啧啧,龙泉可真神奇,小小地方,竟也美女如云。”三妞也是场面上行走的人,自然不怯场,笑道:“喊嫂子不是把我喊老了吗?还是喊三妞吧。说白虹是美女,是真话,说我就叫奉承了。我这算啥档次,一小碟家常菜,凑合着能用。”罗一卿摇头笑道:“龙泉男女,都长有伶牙俐齿。”

林苟生一听广播员喊去法国巴黎的旅客登机,忙说道:“小兄弟,咱们忙乎了一年,你去巴黎前,总该听个结果吧。李金堂时代结束了,当然,这是他自己主动隐退的。如今,他只是养养花草,打打太极拳,四处在县城走走看看。这一页总算翻过去了。当然,没有欧阳的最后背叛,李金堂也不会两个月就变得老态龙钟。”白剑叹道:“真是个神奇的女人!”

罗一卿拎着旅行包,扭头对白剑说道:“我明白了,你不讲你在龙泉的事,原来是怕勾起一段伤心罗曼史呀?!”林苟生伤感地说:“可不是,都怪咱们没长火眼金睛,错看了欧阳小姐,小兄弟也错过了一桩好姻缘。如今,这样一个奇女子竟不知所终了。有人说她自杀了,有人说她当了尼姑,有人说她当了道姑,沸沸扬扬传了一个多月了。”白剑回头看了一眼天空的白云,喃喃道:“她绝不会自杀。一桩好姻缘?你也太抬举我了。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欧阳怕是要化入某一片天,某一朵云,与这天地共存了。”

林苟生跟着朝里面走着,叹息一样说道:“小兄弟这话说得好,也只有欧阳配得上这种结局,剩下的人都俗。听说刘清松和庞秋雁双双含泪别了柳城,调到大别山深处了。龙泉如今又来了个钱书记。钱书记没来多久,就和县长王宝林较上劲了。你们八里庙,白十八借选举又把高家整下台了。”一看白剑已经走进安检通道,忙伸出手一扬,“小兄弟,你这次去法兰西要待多久呀?可别弄个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剑心里一紧,脑子里忽然间清晰地显出了晦明方丈送的四句话:“一柄龙泉出凤凰,百年恩仇结冰光。利剑出鞘难收回,认作他国是故乡。”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

罗一卿笑道:“在巴黎定居是好事,千万不要娶法国女人做老婆,她们有给丈夫做绿帽子的光荣传统。”林苟生叹道:“走吧,走吧,放眼一看,都是伤心地,有啥眷恋头。娶个洋老婆,只要没狐臭,也算入了一片新风景。”

白剑忘情地奔跑回来,和四个送行人一一拥抱过,转身走了。走进安检门,又慢慢扭过头道:“我得走!斗斗斗,一切都在继续。恐怖!恐怖!”悲苦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1995年8—11月

一稿于北京、成都

1996年1—3月

二稿于河南镇平

2006年8—9月

修订于北京

修订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