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林苟生走进了白剑的房间。他是来给白剑报喜的,还没说话,已经泪涕横流了,抖着手里一沓黄黄绿绿的纸,颤着声音道:“得救了,得救了,三妞得救了,我也得救了!这是全身CT检查报告,这是核磁共振检查报告,这是肝功能检查报告,这是尿样检查报告,这是妇科检查报告,这是血常规检查报告,一律正常,一律正常,能做的都做了,一律正常。三妞的一切都正常!苍天待我林苟生不薄呀。”白剑笑道:“看你喜成啥样了!她答应没答应嫁给你呀?我可最关心这个大问题。”
林苟生揩揩眼泪鼻涕,孩子气地笑着,“我不大好意思再提这件事。三妞倒是表了一个小态,在广州看了这些化验、检查报告,哭了大半天,说这回可以给我生个儿子了。”白剑捣了林苟生一拳,“你做的包子,皮还是太厚。老林,你就要几喜临门了。我卖包子,连皮都不要。李金堂就要完蛋了,调查组这两天就会针对申玉豹的指证和钱全中妻子的旁证,对他的问题立案调查。你窝了几十年的这口恶气,眼看着就能吐出来了。”林苟生呆呆地看着白剑,半天不说话。白剑没想到林苟生听了这个大喜讯会是这种表现,不解地问:“老林,你这是咋啦?不高兴?”林苟生抹了一把眼泪,又仰着脸道:“苍天真待我林苟生不薄,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李金堂也能有今天呀!我高兴,我高兴得不知该咋说。我咋突然间笨嘴笨舌了呢?我,我,小兄弟,咱跟你商量个事中不中?”白剑道:“你说吧。”
林苟生踌躇了一会,说道:“照理,苟生得到这个大喜讯,该大醉三天。再照人之常情,苟生也想借此机会扬扬名,让龙泉人也知道知道俺也是扳倒李金堂的大功臣,出出憋了三十多年的鸟气。再照理呢,钦差前来办案,办完了案,总要将办案中枝枝节节都晓喻天下。这也是我出气的好机会。小兄弟,我想跟你商量的,就是想让你帮俺掩盖住这一层。为了三妞,我不愿借机出这个名。如果她要知道是我提供了那么多账目才开动了整倒李金堂的大工程,后果很难设想。李金堂是三妞的救命恩人呀!你要向上写折子,就把我帮你查账的事轻轻一笔抹了算了。我,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险。”白剑没想到林苟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沉思很久才道:“我可以这么做。可是,要是把你的大功抹去,不是我朝自己脸上贴金吗?本来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写成含含糊糊的,实在不合我的个性。”林苟生作个揖道:“你就答应了吧,答应了吧。”白剑耸耸肩,两手一摊道:“这要一查出来,可是个大案。你错过这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以后再也没有了。实际上,瞒过三妞一时,也就对了,没必要把你一笔抹杀。”林苟生忙又央求着:“我心甘情愿当这个无名英雄。这口鸟气咱偷偷地出,这好心情咱偷偷地享受。你就满足老哥这个小小的愿望吧。实际上,走到大街上,我就估摸着你们已经要动李金堂了,要不,为啥要求组织收看重要新闻。”
白剑忙问道:“中央最近没啥大事情,为啥要组织看新闻?”林苟生收起那沓纸,“三妞还在家等我吃饭哩,我先回了。不是中央台的新闻,是组织看龙泉县的新闻,要不然,我也想不到李金堂倒霉这件事。”
林苟生离开一会儿,刘清松和庞秋雁拎着一包东西敲开了白剑的房门。白剑看见一脸春风的庞秋雁,开玩笑道:“今晚用不用我在门口放哨,你们好好庆祝庆祝。”庞秋雁锁上房门笑道:“我们领了执照的,睡在天安门广场,也合法,只是不想张扬罢了。”刘清松坐下说道:“白兄,第一个战役已经打下来了,不喝一杯,这喜气也憋得心里难受。动静闹大了,人家又会传成我们喝庆功酒。正巧秋雁来,咱们先小范围消受消受。”庞秋雁从包里拿出了酒和凉菜,笑道:“没有热菜,先委屈你们一回。等你们凯旋柳城,咱们去海鲜大酒楼吃生猛海味。”
三个人开了茅台酒,用茶杯分了喝着,说着,笑着。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过后,电视屏幕上现了一行字:现场直播李金堂副书记电视讲话。白剑惊叫一声:“他不是还躲在医院吗?”刘清松扭头怔了一会儿,走过去动动音量开关。
画面上出现了李金堂的上半身,披着人们熟悉的那件半旧军大衣,一脸胡碴儿,一脸倦容,可双眼炯炯有神。李金堂轻轻咳了一声,作了个开场白:“全县八十四万父老乡亲们,你们好!我刚从医院的病房赶到这里,想借这个机会,摸着心窝子,给你们说说心里话。”话锋一转,切进了主题:“大洪水过去十几个年头了。几个月前,中华通讯社一个叫白剑的记者,写了一篇 《洪荒作证》 的文章,帮咱们翻开了这本旧账。由于他翻账的方法有问题,又没有全面反映出当年龙泉大洪水前后的事实,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代表你们,要求杂志社和这位记者就他们伤害全县人民感情的事给个说法。这场官司打到了中央,十天前,中央和省里派了联合调查组已经进驻龙泉,调查这件事情。谁是谁非,我相信,你们也相信调查组最后会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
“按说,有中央和省两级调查组在龙泉,也用不着我用这种方式讲这个话了。你们都知道,龙泉当年的救灾工作,已经惊动中央派来了钦差大臣,本用不着我们再多嘴多舌了。我用钦差大臣这个词,是想让全县哪怕是目不识丁的人也能明白,调查组像钦差大臣一样,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们全县八十四万人,都是无条件地信任这些钦差大臣的。为什么还要讲这个话呢?这要牵扯到刘清松同志。在你们眼里,刘清松同志是官复原职,重新当了咱们县的第一书记。同时,我还要告诉你们,他也是两级联合调查组的一员。刘清松前一段是为了什么丢的官呢?我必须给你们说说清楚,哪怕我因此受到党纪处分。按规定,是不能公开真正原因的。刘清松同志被暂时免职,是因为他没经县委常委讨论,擅自做主给白剑的文章盖了公章,并签了情况属实的意见。大家大概还没有忘记县麦饭石矿冒顶砸死砸伤二十几个人的重大恶性事故,你们也不可能忘记,因为那些不幸的矿工还尸骨未寒哩。因为这件事,刘清松同志受到行政记大过处分。总而言之,刘清松在咱龙泉是翻了船、栽了跟斗的。我这么说也是为了通俗易懂。如今搞经济,出了娄子,行话叫交学费。刘清松同志这两笔学费数目多大,大家心里可以掂量,无形的一笔,是严重伤害了全县人民的感情,有形的一笔是十四条人命。当然,他只负领导责任。
“有刘清松这样的同志在调查组,今天这个话,我就不能不讲。当然,我这么说,丝毫也没有埋怨上级把刘清松吸收进调查组的意思。几十年来,龙泉上上下下都没有犯上的毛病。我以人格和党性作保证,负责地讲出下面的判断:刘清松同志近来策划布置的事,大半调查组的主要人员并不清楚。”
刘清松呆呆地坐在那里,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庞秋雁指着电视屏幕骂道:“真他娘的奸!这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立了案,把你监视居住了,看你还咋蹦咋跳!”白剑托着腮,目不转睛盯着屏幕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是想把水搅浑,转移调查组的视线吗?可惜已经迟了。”刘清松一脸沮丧,一拳砸在沙发上道:“真不该存妇人之仁!抓了他,就是亲手毙了他,事实也会证明没抓错,没杀错。不该再给他提供这个机会呀!”
这个时候,欧阳洪梅也正在家里和两个徒弟一起看电视。“娄阿鼠”叫着:“乖乖,不得了,竟把政治斗争搬到台上演了,过瘾,过瘾,往后就有得看了。”李玲瞪了“娄阿鼠”一眼:“你懂个屁,瞎评价!”欧阳洪梅冷笑道:“这是他的拿手好戏,精彩的还在后头呢!斗成啥样且不管,小山子怕能活下去了。”
李金堂接着说道:“最近龙泉地面上发生的事情,上了年纪的人都不陌生。**中,龙泉就是这种乱法,告密、匿名信、严刑逼供。你们也都听说了,最近几天里,举报材料已有上万份。可与大洪水有关的有多少呢?刚才有同志告诉我:只有一百二十多份。剩下的都是些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就这一百二十多份材料中,已经有两份是蓄意陷害。这种整人的方法,也不是刘清松同志发明的。举报箱,在唐朝武则天时已经发明了,千百年来,盛世明君用这种法子的很少。为啥?它能把本来可以在心中化解的仇恨引逗出来,坏人性情。我在龙泉县为官四十来年,深知我们这方水土能养什么人。它可能养出江洋大盗,可它自己不会生出蝇营狗苟的告密者和诬陷者。我看见这种败坏民风的事,感到非常痛心。
“有的人明知这种后果,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歹毒的办法,不惜代价搞这种举报呢?经过那场大洪水的龙泉人,都知道我当年是龙泉抗洪救灾总指挥。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搞出一个能轰动全国的大贪污案。他们认为我这个总指挥当年曾侵吞了一大笔救灾款。所以,我今天就必须讲这个话了。父老乡亲们,金堂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心里最清楚。正因为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你们的眼力,我才决定借这个机会,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申玉豹这个人,你们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他是全县个体企业家中的风云人物,半个多月前死于意外事故。生前,他决定把自己的全部资产,捐给龙泉建一所学校。让我感到幸运和慰藉的是,在刘清松同志复职前,县里已经决定用申玉豹捐赠的近一千万,办一所荣昌中学。这个学校的建成,意味着我县中学普及率将会提高三个百分点。前一段传说是我和英国人谈判的成功,才为龙泉留下了这一千万,这种说法实在太抬举了我。我认为能留下这座学校,是全县人民努力的结果。不扯这么远了。我向全县父老乡亲公布一件事:申玉豹死前,曾留下一份证言,讲我曾在他名下存过一百零八万巨款,后来钱全中取了这笔钱给了我。我的工资每月不足四百,不吃不喝不穿不用,积一百零八万,最少需要两百年。如果我真有这笔钱,不是贪污,就是受贿。要是说我这些钱是受贿得来,有点站不住脚。为啥?前年我曾搞过一次收礼、受贿曝光,十五天里,我收到的财物,价值人民币两万四千元。我在这里还想公布我和申玉豹的一点私人交往。我和他爹算同时代人,有过一些素朴的友谊,因为这个原因,在玉豹的事业中前期,我曾给过他一些力所能及的支持。玉豹偷税漏税的事情被揭出来后,为了全县人民的利益,我力主对他重罚。前后两次,共罚他一百二十万。这一百二十万作为县财政收入的一部分,已经作为工资发下去了。
“刘清松同志随调查组来后,突然间提出不能排除申玉豹是他杀。意思呢,我也明白,怀疑是我杀他灭口。钱全中曾经我引荐,当过申玉豹的副总经理。经公安机关复查,确认钱全中是去年秋天杀害吴玉芳的凶手。正在通缉钱全中,他的尸体在他老家的白龙潭里被发现了,法医的解剖报告作的结论是自杀。刘清松同志却认为可能是他杀,最少也是个被逼自杀。意思呢,我也明白:还是怀疑是我杀他灭口。刘清松认为的那个杀害申玉豹的凶手前几天已经被抓到了,他的名字叫李小山,曾经是申玉豹的伴读。我今天把他也带来了,让全县父老乡亲见见刘清松同志眼里的杀人犯。请摄像师把镜头对准李小山。”
屏幕上出现了睡在担架上的小山子,嘴脸都肿了,额头上有两处红伤,一个输液架放在担架旁边。李金堂走过去,揭开了白色的被子,小山子浑身上下都是青紫,在低低地呻吟着。李金堂又道:“请摄像师让父老乡亲们看看前些日子李小山刚刚返校读书时的照片。”画面上出现了欧阳洪梅见过的那个小山子,一脸清纯,嘴角微微上翘,身体还没长出来成熟男人的线条。“娄阿鼠”又叫着,“乖乖隆咚的,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杀申玉豹?申玉豹做个鬼脸能吓掉他的魂儿!”李玲拉了一下欧阳洪梅,“洪梅姐,你说这小山子还有救吗?他有作案时间,又有钱和物这些证据。他怎么会杀人?政治实在太可怕。”欧阳洪梅死死盯着电视屏幕,没有马上回答。
李金堂蹲在小山子身边,“父老乡亲们,这位学生像不像个杀人犯呀?”低头问道:“现在是现场直播,你说说,你认不认识我李金堂,是不是有人逼你杀了申玉豹,你是不是贪财害死了申玉豹?”小山子微睁着双眼,艰难地说:“我只在电视上看见过你……没人要我杀申玉豹,东西和钱是申总经理送、送的……音响是让我学洋文……钱是帮我复读……表是让我压压土气……上大学找老婆……打死我……也是这些话。”李金堂又低头问:“小山子,刘书记和白记者昨晚去审讯室,刘书记都作了啥重要指示?”小山子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让警察……动脑筋……想……办……法。”
李金堂大口大口喘着气,再说话时已伴着手势,“父老乡亲们,尽管有人逼我们的刑警违犯纪律对小山子行刑,可他们自始至终没人动小山子一指头。他们已经联名写了辞职报告,准备让刘清松大人批准。可是这样一个重要的嫌疑人,出了差错,刘大人不是要诛灭他们九族吗?今天上午,他们把李小山送进了东大监,这些伤是同监狱的犯人打的。如今,钱全中的尸体还在解剖室放着,因为有的人还要从尸体上找出他杀的蛛丝马迹。”
欧阳洪梅突然摇头冷笑道:“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刘清松和白剑怎么能……你就不会败一次,你也该尝尝失败的滋味。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撑住了你刘清松,你又能怎样?同归于尽的打法,白剑你敢用吗?你也该败一次了。”李玲看着激动得浑身发抖的欧阳洪梅,不敢说话。
李金堂有力地把手一挥,声音骤然间变得高亢激越起来,“龙泉八十四万父老乡亲们,金堂与你们荣辱与共四十来年了,有人这样别有用心想搅乱龙泉,我一千个不答应,你们一万个不答应!”突然间,他左手按住胸口,身子节律性地抖动着,嘴一张一闭,张着张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三妞惊叫一声,跳下床,把脸贴近电视看,嘴里叫着:“镜头往左一点,往左一点,他朝左边倒的。”扭头指着林苟生说:“刚才你不是说这都是演的戏吗?李书记咋会吐了一口鲜血?”林苟生皮笑肉不笑地解释说:“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李金堂这些时是在医院装病,闹了半天他是真有病。你看,你看,他又站起来了嘛。”
李金堂用力推开身边的护士,很吃力地笑了一下,“父老乡亲们,这是老毛病了,不要为我担心。说起来,这个胃出血的病根还是大洪水时落下的。那一年,我住了七次医院。这些咱们今天就不说了。我是当年龙泉县抗洪救灾总指挥,应该对那时候龙泉发生的一切事情负责。事隔十几年,金堂还是可以面对你们,说一声:我问心无愧!金堂今天抱病出来跟大家见见面,目的只有一个:希望龙泉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中去。既然那笔账已经翻开了,那就应该由我这个当家的总指挥给人家个说法。为了龙泉能够沿着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走下去,我个人不计荣辱,也不虑生死。如果龙泉就这么被搞乱了,我死不瞑目。既然白记者翻出的是经济问题,既然调查组来查的是经济问题,既然已经有人也提出了我的经济问题,那么,我也只能面对这个经济问题。我在龙泉县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已经干了三十二年三个月零六天了,我深知这种乱法对龙泉有百害而无一益。当年的大洪水也好,改革开放这十几年也罢,官员们的工作、政府的工作难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白记者白剑的父母是咱县的育种专家,当年也死在大洪水中。对这样的有功之臣,政府事后给予的哀荣实在太少了。这是政府的失职,也是我李金堂的失职。现在,两级调查组还在龙泉,刘书记力主设置的举报箱仍在各个乡镇挂着,我请求当年受过委屈的父老乡亲不要再搜肠刮肚去寻当年张三、李四的不是了,都把主要精力放在回忆我李金堂当年的过失上来,谁要看见或者听说我李金堂拿了一分钱私用,你们就往钦差大臣那里反映。一百零八万,这可是能撑满一只麻袋的巨款呀!如果你们害怕这些举报箱也会堵塞言路,我恳请调查组就这一百零八万进行公开调查,痛痛快快说个小葱拌豆腐,尽快把这一页翻过去。不能再乱了,上苍赐给咱们八十四万人这三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土地,咱们就有责任也有信心在这里建出一片太平盛世。我的话完了,谢谢大家。”
林苟生心里暗自叹服:这才是大玩家,大玩家呀!三妞嘴里哼着歌,走过去把电视关了。林苟生心里在想:小兄弟,这个电视你看了没有?人家大包大揽让你们搞公开调查,苟生实在没法再帮你什么了。难道这一百零八万真是申玉豹栽出来的?三妞笑着问道:“苟生,你在想啥心事?我早说过,李副书记是个好官。你没听人说,龙泉都是他的龙泉?他自己的龙泉,他再贪污,理上也说不通。”林苟生心里一颤:八十多万人都这么想吗?三妞蜷在**,翻看着那些检查报告,看了一会儿,红着脸喊道:“苟生,你说这些结果不会写错吧?”
林苟生惊喜得朝后退了两步,瞪着眼睛张口问道:“三妞,你,你喊我啥?你喊我苟生?你在广州说的话不是玩笑?你,你不再管我喊干爹啦?这是真的?”三妞跪在**,自言自语道:“我知道这些结果没写错,可就是不敢信。苟生,你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些啥。咱们这一对苦人儿,竟也能熬出头。”林苟生试了几试,捉住了三妞的手。三妞仰着俏丽红润的脸,颤巍巍地说:“没在广州给你更好,又等这几天,等到期上了。苟生,走了这么多弯路,我现在真的很想很想当妈了。今晚,你今晚就要了我吧,把我当个新娘子要要吧……”
林苟生跪在三妞对面,呜咽起来。
白剑和刘清松抽了一夜香烟,天快亮时还没有找出应对这种局面的良策。庞秋雁急了,站起来道:“用不着这样惊慌,如今进攻的一方还是我们嘛。凭李金堂一场苦肉计,就能改变他落水狗的身份?他败坏你的,只是一点点声誉,你要赢了,能开除他球籍!设举报箱的事,事先你也请示过王组长,和**扯得上吗?小山子的事,你一点责任也没有,出问题也该由公安局长负责,你不过是命令他尽快审问而已。如今他自己提出来要公开调查,立案只能更快些。到时候,他最多能落个认罪态度较好。他在龙泉四十年,还愁没人揭发他?”
刘清松不耐烦地打断道:“娘们儿家,瞎说个啥!上次为林肯车,吃的亏还小吗?”庞秋雁怔了一下眼圈就红了,忍了几忍,才委屈地说:“不是看你们作难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刘清松也站了起来,“你以为公开调查对咱们有利吗?错到家了你!如果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谁会去上台提供有力的证据?他这样害怕举报箱,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不看见抓些小鱼小虾,那些掌握李金堂贪污罪证的人能放心把证据放进举报箱里吗?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白剑叹道:“秋雁,清松的分析很有道理,看来,是我前些日子犹豫不决,才导致了今天的不利局面。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把人心都揣摸透了。没想到一个县级干部,也能这么漂亮地运用败中求胜的策略。他在电视上一露面,又给那些掌握证据的人增加了无形的心理压力。”庞秋雁道,“那,那是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白剑摇摇头,“弄得不好,这种公开调查,会被他利用,把他又涂一层金光。”
刘清松冷冷地说:“没那么容易!省里为了向中央有个交代,早下决心扔掉龙泉这个包袱了,这个前提我们不能忘了。白兄应尽快和你们社领导取得联系,让他们再想法给调查组和H省委施加点影响。要让调查组完全站在我们的立场上,先去了他的合法身份,这样就能驱散掌握证据那些人心理上的阴影。在龙泉一年多快两年了,我自信能把握住龙泉中层干部对李金堂的心理,顺从惯了,也就敢怒不敢言了。必须先设法把他拘留起来。白剑,咱们还得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干下去。”
李金堂表现出来的极端自信,泄了白剑大半的气,他长吁一口气道:“谈何容易!这种现场直播他能不露声色地搞起来,拘留他,谁去执行呢?”刘清松忙道:“指望龙泉公安局抓他,无异于痴人说梦。只要调查组认定了申玉豹的指证,完全可以调动省厅甚至公安部直接派人抓走他。”庞秋雁敲着边鼓道,“白剑,清松进这个调查组,不容易,说话对王组长的影响力,他十句顶不了你一句。你把龙泉封建土围子的现状给王组长好好描述描述,他肯定会信的。”
三个人正在说着,有人来敲门。妙清和调查组的黄统计站在门口。黄统计一脸肃穆,看着白剑道:“老白,王组长让你到龙泉街上四处走走。他说你们韩副社长交代过,你还兼调查组随组记者。龙泉又出了新鲜事,王组长想让你写篇稿子发回去。”白剑问道:“出了啥事了?”黄统计没回答,看看刘清松和庞秋雁道:“昨晚的电视,我们都看了。王组长要我当时就找你。我以为你们燕尔新婚,会找个安静地方住一夜,早知你在老白这里,我就过来喊你了。”刘清松赶紧追问:“王组长起床了吗?”
黄统计道:“他上没上床,我不敢说,他最多只睡了一个半小时。三点半,我们的宾馆已经叫马齿树的两千静坐群众包围了。你听,外面也有了喧闹声,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又是一队人马。”庞秋雁说道:“他们怎么敢聚众闹事?”黄统计淡淡一笑,“这不叫闹事,他们在正常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宪法对此有明文规定。我们已经在王组长的带领下,去了三个地方,一个是我们住的松鹤宾馆的四周,一个是县委大门外广场,另一个是县政府大门外马路上。他们进行的静坐、绝食、游行示威,事先都写了申请,并得到了公安局的批准。”刘清松摸出手帕擦了擦额头。黄统计用略带埋怨的口气说道:“刘书记,你怎么没告诉王组长,那个马呼伦是人大代表呢?这件事已经弄得调查组十分被动了。眼下这种局面,你要尽快想办法控制住。”车转身要走,又扭头补充道:“这是王组长的意思。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无条件释放马呼伦,这条路万不得已时,也只能走;一是尽快通过正常程序罢免马呼伦龙泉县人大代表资格,走了这条路,日后龙泉公安机关恐怕该给上级人大机关一个说法。”刘清松又擦了擦冷汗,赶忙说道:“我今天就办这事。”黄统计笑了一下,“这也是王组长的意思,王组长说他搞了十几年纪检,还没遇到过相似的情况。上午十点,要开个碰头会。老白,你要带个长焦和变焦镜头。咱俩一起去看看吧。”
天已经大亮。
四个人走出县直招待所,白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黑压压几千人塞满了门前的街道,一条巨大的横幅上写着五个大字:王家全无罪。横幅下面摆着一张长条桌,桌上整齐地码着十几沓百元大钞,桌子两边各垂一条幅,左边条幅写:集体发家无罪;右边条幅写:坐等当代青天。白剑弯腰拍了一张照片,正在调整焦距,准备再把这张桌子拍个特写,只见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汉子直朝镜头扑来。白剑向后一闪,汉子扑通跪在地上,大喊一声:“我有罪呀——”
刘清松向前走了两步,强作镇静,板着脸说道:“有问题通过正常渠道向上反映,谁给你们私自绑人的权力?”一个长髯老者站起来道:“人是我绑的,我是他爹。家元诬陷家全,国法能容,家法不能容。请刘书记明察,放了王家全,抓了这个孽种。”一个青脸汉子从桌子后面走过来,拉过老者,“五叔,家全哥是刘书记下令抓的,找他没用,咱们等中央来的钦差来处理这件事,不扯这个咸淡。”
黄统计拉住刘清松道:“马齿树的事要紧,你快去办那件事。”刘清松咂咂嘴,没说话,悻悻地沿着显然是专门留下来的人行通道,大步走了。庞秋雁略略迟疑,快步跟了过去。
黄统计走过去拿了一沓钱看看,笑着说道:“不用问,你们玉石王组织的静坐示威也是得到批准的,位置被安排在这里了。我姓黄,是北京来的,也是联合调查组成员,不知有没有资格跟你们对话。”青脸汉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本子,“这个账本俺就交给你了。家元诬陷家全哥的事,你们一看这本账就明白了。当年,家全哥为了能为玉石王多要来点救灾款,私分了一万五千元,这本子上贴的是当时各个户主的领条。家元不知这件事,就当家全哥贪污了这一万五。玉石王不能没有家全哥。要是你们信我们,放了家全哥,我们立马走人。要是需要查查清楚,俺们玉石王愿意拿这三十万现金做保,先把家全支书接回去。玉雕节快到了,那些外商只认家全。”黄统计接过账本道:“这本收条我尽快转给王组长处理,处理结果我会以最快速度转达给你们。你们这次请愿,是经过批准的,我也不说什么了。我看你们来的老人不少,你们要把他们照顾好,免得出现意外。”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谢谢黄青天。”几千人跟着喊着:“谢谢黄青天。”黄统计忙说:“青天白天,日久才能看出来。我现在就去交这本账,你们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