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鸡都杀不死的人,怎么可能会杀人。任娜在这个推论里思想,就对刘清松产生了极度的不信任。任娜反复看着钱全中留下的条子,又一次摇了摇头:李叔不会害他,李叔就要提拔他当外贸局的副局长了,要是李叔要害他,他留的条子为啥还叫我遇事去找李叔呢?
朝霞挤进窗棂,把任娜的影子印在桌面上,阴影渐渐爬上了桌子里边的扑满。任娜下意识地伸手拿起了扑满,几声清脆的叮当,惊得任娜身子抖了一下。他不可能自杀,拿错李叔家一个扑满,他还特别留句话要我还上,怎么可能去自杀?她想起了李金堂十几年来对他们家施予的种种恩情。如果不是李叔,我能从一个乡村的民办教师一步步变成国家工商管理干部吗?
任娜带上扑满和钱全中留的纸条,出了家门,她要去医院找李金堂。
李金堂已经一天两夜没合眼了。在这几十个小时寂静无望的等待中,他仿佛能听到死亡之神的呼唤声。天又亮了,天又亮了。他眯缝着双眼看看窗外,一只麻雀正在对面的房檐上一步步朝下滑落。他悲哀地想:看样子它也过不了这个冬季了。这个冬天为什么这样寒冷?他们立了案,我该怎样面对?把一切都讲了吗?讲讲我的英英武武,讲讲我的怕,讲讲我的心里话,讲完了也就该结束了。讲完了,这一生一世就成了一场虚幻的梦。沉默是金。沉默果真能变黄金吗?墙倒众人推,何况这并不是莫须有。冷啊,真冷!
关五德一大早又来了,像是很能体谅李金堂此时的心境,不愿对自己追随了多年的老人来个雪上加霜,默默地坐着抽烟。李金堂突然说了一句粗话:“该死朝上,有啥话你尽管说吧。”关五德擤擤鼻子、眨巴眨巴眼睛,“昨晚刘清松和白剑又去了,暗示要对小山子行刑。小李子不敢做主,问我该怎么办。这种非常手段,龙泉多年都没用了,小山子那小胳膊嫩腿,能受得住?”李金堂勉强笑笑,“五德,你顶到这个时候,我还能怪你吗?如果没有大的转机,这小山子免不了一死。等撤了你的职,他受的罪只会更多,没想到刘清松也会针针见血呀!”关五德又说:“那些申请我已经批了,你就别再拦住了。闹一闹,拖一拖,也让他们焦焦心。这样伸着脖子挨刀,也太窝囊了。”李金堂叹口气道:“你和宝林的好意,我早心领了。这种整法,只能在必胜的前提下才能用。且不说能不能控制住局面,我们败了,秋后一算账,这七八个村可就彻底垮掉了。弄得不好,我们就是千古罪人。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刘清松为的只是我。再为我捅出大乱子,我死不瞑目。”
任娜一进门,跪在地上就大哭起来,“李叔,干妈,你们要给我做主呀——”李金堂一见任娜来了,又喊着让他做主,精神为之一振,把身子坐直了说:“快起来,快起来坐下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李叔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看你作难。”任娜放声哭了一阵,又说道:“这好好的日子,咋就变成了这样!全中怎么会杀人?他咋能会是自杀。李叔,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害死全中的人呀——”
李金堂心里一紧,干咂几下嘴说:“全中走之前,没给你留下什么?”任娜从椅子上站起来,“昨晚刘书记也问了,他留啥,他啥也没留……”李金堂欠了欠身子打断道:“刘清松找过你?全中果真啥话也没留?”任娜掏出纸条和扑满说:“昨晚他把我叫到调查组问情况,问我全中出事前都接触了啥人,留没留下什么文字东西。听话音,好像全中的死跟你到我家还有关系。这不是胡扯吗?留啥,就留这么个纸条,说要出趟远门,说家里有啥难处要我找你。还心细得很,要我把小玉拿错的扑满还给干妈。”春英说:“你记错了吧,小玉在家吃饭,看见扑满稀奇,你李叔还和她讲了小孩用扑满攒零钱的好处。咱们出去买东西,他们爷儿俩在家说话。这个扑满是我顺路在杂货店买的送了小玉。你忘了,当时有做成佛爷的和这种猪八戒的,小玉就要了和我家一样的这个猪八戒。”
李金堂这时已把条子仔细看了几遍,拿着扑满看看,嘴里说:“全中是个仔细的人,让你还这个扑满,肯定有他的用意。”摇了摇,只听见几个硬币的叮当,抬头又问道:“任娜,你再朝前想想,全中跟你说没说过啥话?”任娜道:“话咋没说,都是些家里的平常话。若说是话,也只有这么个话,记得一两个月前,他在你家吃饭回来,说你准备提拔他,别的就没有了。”李金堂又把心放宽了一寸,“有这回事,城锁离开外贸局,这个位置一直空着,全中又是外贸口的人,资历、水平也不差,我原打算明年春天把他提拔起来。”又摇了摇扑满,心里道:他让把这个东西还我,可见没起叛我之心,难道他真给我留有什么东西?又把扑满放到耳边摇摇,发现声音有些异样。心里又想:他在这里面藏着什么呢?他要给我,定不是害我的东西。他又举着扑满看看,嘴里说:“李全死那年我认识的全中,一直把他当个儿看。他这么走了,能不给我留句话?一句话没留,我留这扑满何用。”顺手把扑满摔在地板上。
关五德看见那个四方的白纸在地板上打几个滚,停在自己脚前,弯腰捡起来,拆开一看,惊叫道:“是一封信,写给你和我的。”李金堂闭着眼睛一咬牙,“念!”
关五德念道:“李副书记并关局长:玉豹早上死了,给我触动很大,吴玉芳是我一板凳砸死的。她先挨了打,又让开水烫了,不死也残,也受罪。想着玉豹的前途,我干了这件傻事。李书记李叔介绍我跟玉豹经商,是为我好,我却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后来,玉豹对我很信任。夏天里,我又做了一件对不起李叔和玉豹的事。玉豹进京做生意时,我从保险柜里看见了玉豹的一张存折,起了贪心,想法取了这笔钱。从玉豹公司出来后,我带着这一百零七万去广州,碰见一个熟人,就把这些钱拿给他入了伙。一个月前,我去广州找他分红,满世界都找不到他了。杀人偿命,这我知道。我去做生意,是想用这钱再生点钱,然后设法逃出去,没想到又叫人骗了。我不想进监狱,也觉得没脸再见你们了,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李叔这些年待我像亲生儿子,我几辈子也不会忘。我对不起任娜、小玉。这些就不提了。希望李叔看全中的面子,照看照看她们母女,帮任娜再选个老实本分的丈夫。全中绝笔。”
任娜尖叫一声,哭昏了过去。关五德和春英慌忙抱起任娜掐着喊着。李金堂擦了一把眼泪,穿了衣服下了床,走过去双手捧住刚刚醒过来的任娜的脸道:“闺女,别哭了,别哭伤了身子。**香红嫁得远,我和你干妈也显孤寂,往后,你就是俺们的亲闺女。”任娜又哭一声:“全中啥时候变成这样个人了——”
李金堂拿过来钱全中的遗书又看了看,心里道:虽然编得有漏洞,也还能经得起推敲,一个自杀者的绝命书,谁还能怀疑?有了这个东西,差不多也就把我洗干净了。刘清松和白剑都是聪明人,眼下就让他们看见这个东西,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全中有这份替我开脱的心,也算他知道我是个啥人。有了这个东西,不好好用一用,也太辜负了全中的良苦用心。任娜已经讲了点什么?不管她讲不讲,刘清松都不会再等了。这个东西应该在最有用的时候拿出去。他弯腰把散落在地面上的硬币一个个捡起来,又把钱全中的遗书照原样叠好,弯着腰说道:“任娜,全中这样走了也好,你要节哀,多想想今后的日子该咋过。你和他结婚十多年了,还不知道他?做这事都是一时糊涂。个人的事要从长计议,要紧的是不能影响小钱玉。爸爸没了,也要让她享尽家庭亲情的温暖。既然全中也说我把他当儿子看,我也该有个当父亲当爷爷的样子。小钱玉这孩子我早就喜欢,今后她上学的费用就由我和你干妈包了,咱们一起努力,把钱玉培养成有用之才。”任娜感激地看了李金堂一眼,又掉了几颗眼泪。李金堂又道:“你可不要推辞。”任娜抽咽着点头说道:“我听干爹的。没有你们,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咋办。”
李金堂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任娜,今天的事,你谁也不要说。我不说你也知道,干爹最近遇到点麻烦,还得仰仗大家一齐努力才能迈过这个槛儿。”任娜也是聪明人,一见钱全中真的杀了人,一听李金堂说这样的话,忙说:“我知道有人要整干爹,只可惜我一个女人帮不了你啥忙。”李金堂拍拍任娜的头说:“你能有这个心,干爹就高兴。等会儿,你和你干妈回家,顺路再买个这样的扑满,把这封信和钢镚儿再装进去。你呢,就装作啥也不知道,对谁都一口咬定全中不会杀人,更不会自杀。刘清松再找你,你昨晚咋说还咋说。不找你,你就在家等着。是时候了,你就拿着这个扑满和这个纸条去找调查组的王组长。”
春英和任娜刚刚离开,王宝林坐着马中朝的摩托赶来了。王宝林一进门就喊起来:“金堂,你要再犹豫,我就要单干了。这不是欺负龙泉没人吗?闹得鸡飞狗跳,到底想干什么?”李金堂伸了个懒腰,大笑起来,“你要扔下我不管,咱们不成了伸出两只拳头打人了?宝林,我想你这一路拳准备打出啥精彩的套路。”王宝林没细察李金堂精神状态的变化,气鼓鼓地道:“你出了个好主意,这几天却又不管不问了。管他哩,先闹一闹再说。人家连匿名信、严刑逼供这种法子都敢用,咱怕啥。砍他几板斧,大不了是个两败俱伤。”
李金堂这时亮出了底牌,“我准备马上出院。宝林,这回就用两只拳头打吧。不能只砍他几板斧,要一鼓作气把他们砍出龙泉。我看下一步分兵两路,我明你暗,一仗也能定输赢了。”王宝林一听李金堂改了口,大为诧异,疑问道:“你到底想出了啥高招?有没有恁大把握?你说说,我心里也好有个底。”李金堂抖掉身上的大衣,眼睛凝视着窗外,“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能下这种决心。四十年来,我自觉无愧龙泉,就让龙泉八十几万父老乡亲评价评价我吧。如不走这步险棋,根本没有反败为胜的希望。稍作退让,他们的指控就变成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后半辈子也没脸在龙泉行走了。”慢慢转过身子,把手搭在王宝林的肩上,“从干校养牛算起,你我合作二十多年了,应该奏出一段华彩乐章,哪怕是挽歌绝唱,也在所不惜。闹,要有明确的目的和章法。我看要亮出这样的口号:不能重演‘文革’的悲剧,不能动摇经济建设这个中心;翻历史旧账,是为了更坚定不移地走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把这些意思换成农民的话讲出来。”王宝林道:“显得太有组织性也不好,还应该在形式上表现出群众的情绪。中朝想个点子,我觉得可用。呼伦最近一两个月内有要到武汉、广州等地洽谈马齿树苇编工艺品销往国外的事,中朝准备替父亲坐牢。老马当年挪用的钱,满打满算只有一万零七八百,抓了老马,马齿树很可能要损失一百万。中朝这么做,正好给他们出个难题。玉石王的王家全当年用的钱,也只有一万来块,他们准备了五十万现金,要把家全买出来。”李金堂笑了,“这种点子好哇,搭的经济台,唱的人情戏,也合农民的朴素情感。不过,只让些出了事的地方闹,舆论上的文章怕不好做。十佳经济村和手工业十小龙,带头人出了事的并不多嘛,让这二十个地方都动起来。另外,刘清松下令停了旧城改造工作,也与深化改革、搞活经济的方针相抵触,城里也应该有响应才好。中朝,抓你爹时,手续齐备不齐备?”
马中朝被问得一愣,“啥手续?让我爹看了那本账和德五叔写的揭发信,就把人带走了。”李金堂冷笑几声,“刘清松也太粗心了!他这一粗心,马齿树的文章就更好做了。呼伦是省劳动模范、县人大代表,刘清松咋就忘了这一茬?不开人大会罢免呼伦人大代表资格就抓了他,至少可说他们个不合法律程序吧?马齿树可以明确要求释放他们被非法抓走的人大代表马呼伦。”王宝林舞着拳头,跺着脚:“服了,你是比咱王宝林高。这些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这一彪军又要从哪里杀出去呢?”李金堂没正面回答,笑着说道:“还没想好。十来天没在外面行走,不知你管辖的电视台咱们还能不能玩得转。”王宝林拍着胸口道:“一点没问题。小汪已经压了六条于咱们不利的新闻,刘清松刚才在会上已经准备撤了他。对了,忘了告诉你,今天上午的常委会,刘清松又比从前强硬了许多,看来要动真的了。咱们也要快。”
李金堂自语着:“恐怕要立案了,我也只能这样成全他。宝林,时间紧迫,你赶紧回去安排,明天能动起来最好。你顺便去告诉小汪,让他坐镇电视台,晚上我要在那里亮个相。晚上六点钟,再设法通知全县,组织收看今晚的电视。”
王宝林又坐上马中朝的摩托走了。
李金堂沉默了好久,长叹了一声:“唉——这步棋走出去,结果就难以预料了。五德,这个小山子怕躲不过皮肉之苦了。刘清松不是说过抗拒从严吗?不要伤他筋骨,多弄一些看得见的伤,晚上我要带他去电视台。”关五德下意识地朝后仰了一下,没说话。李金堂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回去想点办法,最好不要让你手下的人自己出面,他们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下午你带一个中队的人去把电视台控制起来,免得生出别的枝节。另外,你让汪局长调集所有力量,确保今晚能搞现场直播。晚上七点,你带辆警车来接我。”
关五德正要出门,李金堂又喊住了他,“你马上派几个便衣来医院。刘清松要是下午就突然下手,全盘计划都会落空。事到如今,可不能再出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