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那少年

Chapter 10 书生和花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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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桔今天几次走进办公室,都撞见周密在发呆。

她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她想他在苦恼什么呢?他是发现她暗恋他这个事了吗?她突然有点不忍让他知道,但又暗暗兴奋,暗恋像是谋杀,肇事者一边小心隐藏、一边期盼被捉到。

当然周密完全没在想这个事。

他澳洲的小姨打电话给他,说他妈妈在澳大利亚,跟一个男的走得挺近的,俩人有重组家庭的打算,但得先征求周密的意见。

周密挂掉电话,很认真地蒙了一会儿。

他想过的,母亲一直住在小姨家,确实不是回事。小姨移民很早,他父亲得意的时候小姨家也没受过什么好处,能让母亲住那么些年,纯粹是姐妹情深。小姨这个电话肯定是在母亲的授意下打的,没有人会贸贸然给别人儿子打这种电话,母亲安排小姨打电话,意在提醒周密,她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那么好。而且小姨来说,这个事情就可进可退,周密同意的话,最好,不同意,母亲也可以说是小姨“自作主张打了这个电话”,并不影响他们母子的感情。周密觉得这事上他妈跟小姨才是一伙的,一起来对付他这个儿子。

哦,还有他父亲。

父亲刚出事那阵子,母亲跟周密完全断联。等到她终于接周密电话的时候,他父亲已经在走庭审流程了。他母亲身为一介家庭妇女,显现出惊人的政治敏锐性,她不许周密在任何通信工具里提到父亲,偶尔给周密传递父亲的状况,也总是发完就迅速撤回。

他再见到母亲,就是在机场送她去澳洲了,跟他相比母亲显得有点过分振作,她穿着Burberry(博柏利)的风衣,脊背仍然笔直,她吩咐周密帮她一起清点行李箱,周密发现一个箱子特别轻,问她里面装的是什么,母亲说什么都没有装,就是个空箱子,但这是LV(路易威登)的,现在很难买到了,所以要带走。周密一时无语。他不知道要不要提醒她,澳大利亚土得不像个资本主义国家,小姨家在一个小镇上,她在那边估计不会有出风头的机会了。

她出国后就极少再提到周密父亲。周密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一直觉得父母感情并不差,他都读高中了,母亲弯腰穿鞋的时候父亲还会亲昵地拍拍她的屁股。

他有些迷惑:父亲对母亲来说应该是有“恩情”的,她本来就是个供销社里卖电风扇的,因为漂亮被介绍给他父亲,由此逃出了她本来的命运,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母亲始终是柔和而无用的。比起妻子,她的身份更像是一个秘书,周密父亲不方便去他学校开家长会,那么母亲去,周密父亲在外地挂职锻炼那几年,每周给家里打一个电话,电话里会提几点对周密的要求,他母亲就拿笔记本记下来,然后根据这几个要点展开论述,跟周密谈心。

所以父亲出事后,母亲展露出的蓬勃生命力简直让他觉得陌生,他连他亲生母亲其实都看不懂。

人很烦的时候更烦的事情就会主动缠上来。周密本来计划中午跟同事一起在楼下轻食店吃份沙拉,吃完就开车回家睡觉,没想到碰上了苏青青。

他的同事是第一次见苏青青,在游戏公司这种男人混迹之地待久了,看到个穿裙子的女人都不容易,更何况是苏青青。周密本想打个招呼就算,但几个人挤眉弄眼,非要他招呼她过来拼桌吃饭。

苏青青跟他们边吃边聊。她吃饭都吃得很干净,这一点周密很欣赏,不像叶蓁蓁,永远点一大堆然后吃两口就说饱了,以至于他半辈子都在吃她的剩饭。同事问他俩怎么认识的,苏青青说是高中同学。

同事们顿时起了一波哄。

苏青青很会抛梗,同事们起哄声还没消停,她又紧接着说:“他老婆是他同桌,我是他后桌。”

同事们更来劲了。

周密知道面对一切八卦心的最好姿态就是自嘲,所以他笑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苏青青今天话特别多。她说高中时候,他们简直是道明寺和杉菜,有天她做值日,不小心撞翻了他的水杯,是个星巴克的塑料杯子,摔到地上立马碎了。

周密当然说没事,但苏青青还是坚持要赔他个一模一样的。

苏青青把最后一口沙拉塞到嘴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你知道那个杯子要八十多块,我当时一个礼拜的饭钱,也就三十,我是吃了多少顿青菜豆腐,才凑满了你的杯子钱。”

周密只觉得这多少年前的破事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说呢,所以他干笑,说:“你就是太较真了,一个杯子,多大点事呢。”

“你不要我赔的话,我自尊心过不去。”

周密不说话。他也不懂苏青青那种时刻警惕被人看轻的自尊心是哪来的。他一直很想跟她说,她家境虽然一般,但绝不是这社会上最惨的那一拨,更何况她现在赚得只会比他多,不会少,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真的就她一个人还在耿耿于怀。

可是同事都盯着,他只能四两拨千斤地说:“真的不需要的。”

“要不是凭借这股没必要的自尊心,我怎么走得到今天。”苏青青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朝周密微笑:“哦,可能叶蓁蓁不需要。”

周密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但那一刻,他脱口而出的是:“她不是没有自尊心,她只是很多事情不计较。”

开车回家的路上,周密想起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

他跟叶蓁蓁在上海念大学的时候,有次吃完晚饭,周密提议走一段路再打车。叶蓁蓁是不记路的,跟在他屁股后面,踢踢踏踏地乱走。在一个小十字路口,周密拉了她一把,说:“这边,我们往南走。”

叶蓁蓁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知道哪边是南?白天可以用太阳来判断东西,可是现在是晚上呀。”

周密那天大约是心情好,把她拽到身边,用玄妙的口气说:“因为南边是海,我能闻到海的味道,沿着海的气味往前走,就是南。”

这当然是鬼话,可是看着叶蓁蓁一脸认真地嗅来嗅去,他觉得很好玩,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谎言感到愧疚。

直到好多年后,也就是今年,周密跟叶蓁蓁做东请几个熟人吃饭,吃完大家都说要散步。周密走在前面,边走边打电话,他突然听见叶蓁蓁用很自豪的语气说:“周密可以靠闻海的气味来辨别南北!”

所有人都笑了。半是笑叶蓁蓁的蠢,半是笑周密居然拿这种谎话哄她。

周密也笑,也觉得不好意思,可是他勾过了叶蓁蓁的手臂,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你怎么还记得啊。”

真的。她怎么还记得啊。

苏青青说叶蓁蓁蠢,说她没有自尊心,周密不觉得。她们差异太大了,他没办法跟她说——叶蓁蓁那种柔软的信任感有多动人。就像小时候,下过雨后,他抓到一只蜗牛,他正想强行揭开蜗牛背上的壳,却发现蜗牛用小小的、软软的触角,碰了碰他的食指。

就是那种感觉。

可是苏青青不是这么想的。

周密总是对她说,不必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可是这话由他说来就显得很滑稽。周密没有真的在底层摸爬滚打过,他不知道哪怕同样是做保安,小区保安跟银行保卫处,待遇就完全不一样,苏青青的爸爸以前做小区保安的时候,半夜打瞌睡,有车要开进来,车灯直接往他脸上照。后来周密爸爸帮她爸爸调到银行保卫科以后,她爸这辈子第一次有人给他敬烟了,他回家告诉苏青青这个事的时候,像是打了场什么了不得的翻身仗。苏青青想骂他没出息,却又觉得,算了,他这辈子就这样了,要出息也没有用,他自我感觉好点就好点吧。

但是她爸那天晚上说的话,苏青青倒是深表认同——人是不能差一点点的,差一点,感觉到的天地就截然不同。

周密不能理解她的野心和自尊心。他本来就不是多么有侵略性的人,这半年他事业一直处于停滞阶段,游戏版号批不下来,公司上不了新三板,换成苏青青早就辞职了。但周密似乎也不着急。他没有那么看重工作,对他来说工作仅仅意味着——能消耗掉他一部分的时间,能提供维持他这种生活方式的收入,如果工作环境和内容是他喜欢的,那就更好了。她意识到他们是两种人——她跟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就是掠夺,她是由她抢来的东西定义的,而周密不,他自带资源来到这世上,别人很难拿名利**他、拿成就感哄骗他,因为周密会想一想,这些东西到底值不值得他去换。

贫穷女生打翻有钱男孩子的水杯,然后自己挨饿攒钱赔他一个,这样的戏码在偶像剧里层出不穷。按照偶像剧的逻辑,他应该爱上她,心疼她。然而周密不是偶像剧里的人,他只是觉得她这个劲较得莫名其妙。

他不理解,如果不是凭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对这个势利世界的报复欲,她哪能走到今天。

周密一到家就睡着了。

他的睡眠质量比同龄人好许多,他父亲出事那一年,他总是在睡觉。他从柏悦居搬出来以后,卡里就剩下几万块钱。他不想跟人合租,忍受不了跟人合用一个卫生间,就租了个四十平方米的开间。周密的东西很多,把整个开间填得满满的,他一看到房子里堆得满满当当无处下脚的样子就暴躁,所以拉上窗帘没日没夜地睡觉。

叶蓁蓁是傍晚五点多回家的。她今天给一个香水牌子拍照,穿了条吊带的真丝裙子,真丝裙子最显赘肉,她需要一直提着气,一天下来几乎累岔气。她以为家里没人,就一边走一边脱裙子,等到了卧室,刚想进卧室卫生间卸妆,就看到**露出的周密的脑袋。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因为裙子是吊带的,所以叶蓁蓁连内衣都没穿,只贴了胸贴,周密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叶蓁蓁在撕胸贴,也觉得有点……意料之外的**。

他拍拍枕头:“一起过来睡一会儿。”

叶蓁蓁把头发拢到一边,在他身侧坐下,摸了摸周密的额头,说:“你是生病了吗?下午就睡觉。”

周密摇头。然后继续拍拍枕头:“你一起睡一会儿。”

“我要卸妆。”她眼睛上还有亮晶晶的闪粉。

周密抓着她的手:“你陪我睡一会儿。”

“等会儿。我先卸妆。”叶蓁蓁在这件事上异常执拗,她带妆一整天,觉得脸上每个毛孔都被堵住了,也怕脸上的粉蹭脏了白色真丝枕套。她急着摆脱周密的手,没注意到周密脸色微微变了。

她开着浴室的门卸妆。然后听到周密在**跟她说:“我妈要跟我爸离婚,然后在澳大利亚重新结婚。”

叶蓁蓁拿卸妆棉的手一抖。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句话,就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叶蓁蓁也是一脸的茫然。

谁也不知道婆婆要改嫁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反应才得体。

她只能磨磨蹭蹭地把妆卸完,然后探出头去,跟周密说:“我觉得……挺好的?你想也有人能照顾你妈妈了,而且说实在的,爸爸妈妈现在这样,离不离婚……也没什么差别。”她费劲地组织语言,卧室里很暗,然而浴室的灯光漏出来,叶蓁蓁还是能看到周密脸色难看。

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说出了“你妈妈”这样的词惹恼了周密,于是关掉浴室灯,钻进被子里,贴着周密胸口柔声说:“你想,妈妈年纪越来越大,有个人能陪她,也是好事,对吧?”

叶蓁蓁平时声音是哑的,像是一个长期咳嗽的病人,所以当她刻意把声音调得很轻柔的时候,配合上她软软糯糯的南方口音,就显得非常假。周密觉得她对付他就像幼儿园老师对付摔玩具的小朋友。所以他翻了个身,甩开她,说:“你要不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再睡会儿。”

叶蓁蓁盯着他的后背愣了一会,确认他是真的不想理她了。她能理解他此刻的易怒,但她真的有点哄不动了,所以掀开被子,下床找了件浴袍穿上,替周密轻轻关上了门。

等叶蓁蓁走出房间后,周密摸过床头的手机,他跳过很多未读消息,看到陈桔发过来的“老板你怎么了”,看他没回,她又说:“我能做点什么事情让你开心点吗?”

周密支起身子,给她发了个摸头的表情。

陈桔回过来的是语音,这是她第一次给他发语音。一些公司上下级规矩特别多,下级是不可以给上级发语音的,他们互联网公司没那么矫情,但是陈桔看见过周密点开语音时那副赴汤蹈火的神情,所以很懂事地从来只用文字沟通。

周密点开语音公放。

年轻女孩声音清冽,她说:“老板,今天公司里有人说你要辞职,我不知道你心烦的是不是这个事,我就想告诉你,我永远跟你共进退。你对我来说意义远超过一个老板,你是爸爸,是哥哥。”

周密心想,公司最近真是节节败退,现金流玩不转,同事们都有辞职的心,无奈市场不景气怕找不到工作,所以每天盯着高管们,他的每个小动作都被无限放大。他想他真的要给自己找新出路了。但他回复陈桔说:“没有的事,我不会不管你的。”

叶蓁蓁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她饿了,想点外卖的时候想起冰箱里有螃蟹,就抓出三只来想煮了,她其实想抓六只出来,但她不敢喊醒周密。

她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啃大闸蟹。半小时后,叶蓁蓁发现自己面前有一小堆蟹腿。她不吃蟹腿只吃蟹黄,因为这从小被父母批评,说连吃东西都看得出她没有耐心。跟周密结婚后,俩人第一次回父母家,她很自然地把蟹腿都推到周密面前,叶蓁蓁记得父母交换了一下眼神。周密在她爸妈面前很会做样子,叶蓁蓁早上吃红枣银耳粥,吐红枣核的时候,周密会把手伸过去,让她吐在他手心里。让她妈觉得既恶心又放心。

叶蓁蓁慢吞吞地咬开蟹腿,觉得心里一阵堵得慌,大约是螃蟹吃多了噎着了。

叶蓁蓁不喜欢周密他妈。大学时,有一年国庆节,周密他妈接周密回家,顺便捎上叶蓁蓁。叶蓁蓁听见周密他妈小声点评说:“她怎么黑黑的?看起来有点土。”叶蓁蓁当时气得直想挠人。她愤怒的点不是周密他妈用那种市场里买菜的口气对她挑挑拣拣,而是她说她土。她简直想跟周密当面对质——她哪土了?周密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一辈都是农民,他妈都没读过大学,初中毕业后就在供销社里卖电风扇,她的外公外婆可是扎扎实实的杭大毕业生。真要挽起裤脚来看出身,她的小腿比他的还干净。

当然她不会发疯这么干。

她一直觉得她跟周密是绝配。好多人也都这么说,他们说周密和叶蓁蓁在生活细节上高度一致,他们家的洗手液是一个小众家居品牌的,他们喜欢的那种味道还常常在海淘网站上缺货,叶蓁蓁最后是找卖衣服的代购给她一口气直邮了十瓶过来。算了下,运费加代购费,差不多价格翻了一倍。朋友们都说周密真是好丈夫,允许叶蓁蓁这么作,可是叶蓁蓁心里知道,不是这样的,周密就喜欢她这股并不伤筋动骨的矫情劲。叶蓁蓁可能比周密自己都更清楚,他到底喜欢她什么。

她就是他少年时代的象征。她身上凝结着他人生最得意、最轻松的日子,他默许她为了一瓶洗手液大费周章,或者因为北京找的家政工不会烧正宗的响油鳝丝一个月换四个阿姨,这些并不是因为他宽容,而是因为周密本质上也是这样的人,她替他出面做恶人替他矫情,他有什么好不乐意的。叶蓁蓁一周要打两次网球,为了提升水平只跟教练打,这个事被周密的朋友们取笑过好一阵子,说这是要当运动员啊,但周密从不说什么,因为这恰恰符合他的价值观。叶蓁蓁就是没有真正吃过苦头、没有经历过落差的周密。他宽纵她的作,就像是怜惜少年时代的自己。

所以叶蓁蓁从来没懊悔过跟周密结婚。这世界上存在两种感情,一种叫我只能喜欢你,另一种没那么忠贞,却很经得起推敲,叫作除了你,我也实在想不出,还能跟谁在一起。

她其实感激周密的求婚之恩。她博士毕业回国后那段日子是很难过的,她就是对人生既没有想象力又没有开拓欲的那种人。她大学时候的计划就是毕业跟周密结婚,没结成,她只能到国外念书再拖延几年。拖不下去了回国,她妈那时候总喊她去考个公务员或者去大学里当个行政,她妈说赚得少无所谓,男方喜欢这种职业的,你骗到个男人以后再辞职也行。叶蓁蓁是很怂的人,她一边觉得多无聊的男人才会喜欢公务员或者大学行政老师啊,一边又觉得她妈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差点就要去考大学里的行政教师了,这时候周密杀了回来,她躲过了考试不说,还一气呵成地把婚结了。周密有时候惹她生气,叶蓁蓁就宽慰自己说,嫁给他总比嫁给别人好。

但就是不能提他家里的事。

分手三四年不见,他们俩其实算是知根知底的陌生人了,但又比陌生人多了一些禁忌。叶蓁蓁从不翻旧账说当年分手的事,更不会问——如果周密父亲没有落马,他是不是早就忘了她是谁了,是不是尝了些人情冷暖,发现自己很难再从头去相信一个陌生人了,这才想起了她。她毕竟无害。当年被那么毫无防备地甩开,也就是嗷嗷哭了一阵子,自己乖乖走开去伦敦了。她想周密后来应该是没有碰到过那么好打发的女人吧,现在市面上他父亲那个级别的二代分手,分手费起码要七位数了。她不去想这些,就好像一个人绕开一支高压水枪,如果不小心拧开,那些怨恨、气愤、失望,都会一股脑地喷出来,会把他们俩都弄伤的。

周密在黑黢黢的房间里也没睡觉。他给母亲发了个微信。他说这些年身为儿子很惭愧,很不孝,其实他已经大了,他也非常乐见母亲开启新的人生。他发完就乐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批同事的辞职信。

周密从**坐起来,拉开床头柜找一枚玉佩。那玉佩他三岁开始戴,是一头象。据说是某某庙里某某大师开过光的,高中学校不允许戴首饰,再加上周密当时正值叛逆期,觉得男生戴这么个玩意算怎么回事,便回家后拿下,他母亲收好放在一个红色的小袋子里,说你不戴也行,你把它每天随身放书包里。

后来这个玉佩又跟随他上大学,放在他的钱夹内层。也许玉佩真的是有灵性的,他父亲出事那年,周密搬家,给师傅工钱的时候突然发现,钱包里的玉佩少了一角,象鼻子没了。他翻遍了钱包想找那一角,却怎么也找不到。再后来满街都是移动支付了,他不再带钱包,就把这枚玉佩关到了抽屉里。

周密找那块玉佩的时候还发现了自己的结婚戒指。他不戴戒指,为这事被不少损友笑过,都说他“家教宽松”。这事周密是真的冤。不想戴婚戒的人是叶蓁蓁。她有次打网球,打完洗手的时候,把戒指落在了洗手台上,忘了拿回家,还是睡前涂眼霜的时候才想起来。急急忙忙打电话给教练,戒指居然还在,被人交到前台了,可是自那以后,她再也不肯戴婚戒——那周密一个人戴也显得很傻,索性两个人的戒指都放在了床头柜里。

他打开婚戒盒子,他的就是很普通的素戒,但内侧刻了两个人的姓氏,不是他们俩有心,是品牌送的服务,刻着“YZ forever”。

周密把戒指盒子合上,双手继续在柜子里瞎摸,希望能摸出那枚玉佩来。未果,他把卧室里的吊灯床头灯全部按亮,翻身下床,把抽屉里的东西全搬出来撒在地上一个个找。还是没有。叶蓁蓁被卧室里的动静吓到,敲门来看,她站在房门口问:“你在找什么?”周密说:“一块玉。”叶蓁蓁并不知道是什么玉,也不知道什么来头,她以为周密就是心情不好没事找事。她问他说:“明天晚上我一个朋友组织家宴,就嫁给大使的那个,你跟我一起去吗?”

周密干脆地说“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呀?我都陪你去那些老头子老太太的无聊应酬了,我朋友那么好玩,你干吗不陪我去?”叶蓁蓁发出轻微的抗议。她不知道她挑错时候了。

周密停下手里翻找的动作,仰头看她,语气轻佻:“我记得她。有次你跟她说,我爸被关起来了,我妈长年在国外。她说:‘那真好呀,真羡慕你没有公公婆婆需要应付。’就那个朋友,对吧?”

叶蓁蓁脸色一白,她其实不记得这一段对话了。但这确实像她朋友说的话。

周密冷淡地替她解围,说:“我没生气,你出去吧。”

那一刻叶蓁蓁其实很想上前抱住他。因为周密很少情绪失控,换平时他一定觉得她朋友说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比任何人都更知道,绝大部分朋友都不值得较真或者生气,不然人为什么要结婚呢?不就是因为大家的朋友都不怎么样吗?他那么暴躁,是因为他真的难受了。她意识到此刻他就是个被父母依次放弃的小孩。她突然生出了罕见的柔情和母性,她想走过去抱着周密的头说没事的,他们是一家人。可是周密抬头剜了她一眼,说:“你真的不能出去吗?”

叶蓁蓁灰溜溜走回客厅时候,苏青青正在应付她人生中最顽固的追求者。

吴歌川最近老缠着她,打听到她妈妈腰椎不好,在北京看病的消息后,还发了几个协和医院医生的名片给她。苏青青喜欢知己知彼,所以她打电话给远在深圳的朱先生,说“你帮我查下这么个人”。朱先生和她松松散散地交往过一年多,他离婚了且显然再无结婚的打算,因为很忙所以也不爱限制苏青青的自由,苏青青甚至没法把他们俩的关系归结为情侣。但是双方都没有太较真的关系就有一个好处,分开后,倒是真的能维持一种别样的友谊。

她还是感激他的,他教会她很多事,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苏青青刚察觉到自己的美貌,和大多数漂亮姑娘一样,会抱怨吃胖了、担心变老了。直到有天朱先生跟她说:“这是没有底气的小美女的做法,真正的大美人是把自己的美貌忘掉,她们压根不提。”

苏青青后来遇到吃不准的人或事,还是会跟朱先生请教,可关于吴歌川,他查了很久也没发现什么了不得的来历。

苏青青没有交代他对她的穷追猛打,也没有撒谎说是工作伙伴,她说“那我知道了”。

她实在不懂他怎么就老缠着她。她知道自己长了一张一看就挺贵的脸,所以这两年主要应付的,都是已婚的、离婚的或者笃定不结婚的新贵们,以及纯粹被她美貌捕获的远不急着定下来的年轻公子哥,吴歌川显然不属于这个范畴。他追她的路数老套得像个大学生,下班了来接她,给她送新鲜水果,甚至问她上班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苏青青简直觉得好笑了,她反问他:“你每天上班能有什么好玩的事?”

今天他当然还是来接她。苏青青坐在副驾驶座上,正在酝酿怎么劝他放弃——或者说,停止骚扰,吴歌川就从后排拿过来一个垫子。

“给你的,你妈妈不是腰椎不好嘛,我给她挂了一个专家门诊的号。你周六带她过去吧。还有,我看你每天也是趴在电脑前面,对腰不好,我不想你老了也要看医生,就给你买了这个靠垫,你开车或者上班的时候都能垫在腰后面。”

看苏青青不说话,吴歌川就自顾自把话说下去:“我其实应该再给你买个颈枕,开车的时候可以用。”

苏青青捏着那个枕头,手机突然震动了下,是朱先生的消息,他说下周来北京办事,有空不妨聚聚。

她没有回复,而是转头看向吴歌川。他心情很好,边开车边哼歌,她出声打断了他。她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渔夫,外出打渔捞起一个瓶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个魔鬼,魔鬼要杀了他。他说我明明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为什么还要杀我呢?你猜魔鬼怎么说?他说我被封在这个瓶子里一百年的时候,我允诺谁救出我,我就让他长生不老,到两百年的时候,我说我会让我的恩人有花不完的金山银山。可是等到第三百年,我发誓,我要杀了那个救出我的人。”

苏青青在心底叹息,太晚了。他出现得太晚了。她从前觉得刚出社会就碰到朱先生,是一件幸事,现在想想,如果那时候碰到的是身边这个人就好了。

真的太晚了。就算他有心搭救,她都不好意思,把自己和自己压抑的人生交给他。

吴歌川听懂了。大家都是聪明人,话不必点破,所以接下来他都是沉默地开着车。

快到她的小区的时候,吴歌川语气轻松地说:“那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苏青青料想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于是愿闻其详。

“唐代有个穷书生,教了一辈子书,好不容易到了长安买房子,但长安居大不易嘛,就他那点银两,实在买不到什么好地段。他快要绝望的时候,听说有一处地段很好的房子,以一个超低价格在抛售。”

苏青青觉得怪怪的:“他为什么要去长安买房子啊?一个穷书生干吗非要去中央商务区住?”

“你听下去嘛——”吴歌川拖长声音,“他就去问,这个房子为什么这么便宜呢,邻居跟他说,这是凶宅,闹鬼,好多人都住进去过,半夜被凄厉的鬼哭声吓走了。这个书生呢,心灰意冷,觉得大不了就被鬼索命嘛,总得有个落脚处。他就买了,搬进去了。他住进去的第一晚,彻夜不眠,准备好被鬼吓死,但你猜怎么着,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书生拿起蜡烛一照,是一群袅袅婷婷的美女。”

苏青青没忍住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着这个人,她倒是能无所顾忌地做一些鬼表情,她安慰自己说,那是因为她不用在他手下讨好处。

“书生就很诧异,他说:‘你们是鬼吗?’那些美女说:‘不,我们是花妖。’‘那你们会害我吗?’她们说‘不,我们从前吓走那些房客,是因为我们白天是花,而那些人呢,一看就不会侍弄花草,我们为了活命,就把他们吓跑了。但你不一样,你一看就很懂怜香惜玉,所以我们就不吓你了’。”

吴歌川朝她看了一眼,说:“你看,妖魔鬼怪吧,有那种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的,可也有会识人的,看你想做哪种了。”

苏青青笑了会儿,没说话,下车前她弯下腰,把靠垫在他面前晃了晃,说“谢啦”。

上楼后,苏青青左思右想,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吴歌川:“你说的那个故事,是出自哪里啊?《聊斋》吗?”

那一端憋着笑回答她:“我编的。你没发现我前面都没说话吗?我就在想这个。”

“神经病啊。”苏青青气得挂断电话,她走到卫生间想卸妆,却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怎么也弯不下去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