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那少年

Chapter 9 你图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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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蓁蓁最终也没在伦敦见到Leon。

叶蓁蓁每天检查他有没有登陆Ins,事实证明他每天都会刷起码三到四次,但他就是没有约她见面。她也可以贸贸然去找他,但叶蓁蓁不愿意,她想营造的是“我过得很好,并没有怎么把你放在心上,只不过是来了伦敦顺便想起见你一面”的形象,闯到人家店里或者公寓里去,都会显得很蠢。

倒是周密,在叶蓁蓁不在的这阵子,频繁地见到旧人。

父亲从前的老领导给他牵线,认识了文化部的许冠臣先生,老领导勉励他说:“快三十了,也该出来单干了,你既然做游戏,认识一些相关部门的人没有坏处。”老领导说,许冠臣本来是喊他去吃饭的,周密替他去吧,他打过招呼,也跟许冠臣说过周密父亲是谁——“老许二○○一到二○○三年的时候在浙江待过,还是讲人情的。”

这种饭局的座次安排当然都很有讲究。

许先生当然是坐最上方的,剩下的人站着笑劝对方入席,嘴上说着“坐哪都无所谓,不要搞封建社会那套”,但都不肯轻易入座。等到服务员都开始上冷盘了,唐秘书眼尖,直接坐到了上菜的位置,说:“我在这为同志们服务,菜都上了,各位就入座吧。”

周密其实很早就认识这个唐秘书,他当年是他父亲一个同僚的秘书,来他家取过几次文件。当时周密还在上初中,暑假一个人被锁在家里,对着墙壁打乒乓球。唐秘书来拿东西,看到只有他一个小孩在,就站定看他打了一会儿。周密抱怨爸妈不让他出门,只能对着墙打,唐秘书答得很巧妙,他说:“对着墙打更能提升手感细腻度,你可以走近走远换着练,也会越来越有感觉的。”

这话说得很妙,既避开了周密的抱怨,又不把他当小孩,即便周密才上初中,也觉得这人说话很顺耳。

还有一次是在他父亲的车上。唐秘书要陪他父亲去开会,顺路先来学校接周密,周密喊饿,他父亲就让司机停车去买了三袋生煎包,每袋两个。唐秘书吃得很快,周密却吃吃停停,眼看到家还没吃完,他父亲不满地说:“刚才喊饿,现在又吃得那么慢,你看人家吃得多干净。”

周密正想反驳,就看到坐在副驾驶上的唐秘书回头,笑得脸上褶子也像生煎包一样皱在一起,他说:“吃东西慢的人有福气。”

周密看着唐秘书,料想他早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他跟对了人,父亲的同事后来升迁,也带着他调离了省里,再后来,那个同事离休前,把他举荐给了他的上级,也就是主位的许先生。

而他也不再是连吃东西慢都有人为他辩解的少年,他跟其余的人一起,踌躇着该坐哪一个位置。

终于所有人都坐下了,政府的人坐上边,生意人坐下边,唯独许先生身边空了个位置。周密正疑惑着是哪位二把手要来,就看到服务员再一次拉开了门,进来的人是苏青青。

在这个场合看到她,周密觉得既惊讶又在情理之中,坊间是有传闻说苏青青最近跟某官员走得很近,只是没想到是许先生。

这个饭局不需要周密说话,他只用听和笑就行,尤其是许先生一边打官腔,一边乱用“风口”“社群”“区块链”这些互联网名词的时候,他要笑得尤其诚恳,还要站起来敬一杯,说“您的理解就是比我们到位”。周密喝酒的时候想,难怪他父亲当年那么想往上走,权力真是好东西,无论说多蠢的话,在座的都是一副“受教了”的表情。

苏青青也在笑。她其实今天忙得只吃了两块苏打饼干,但许先生喊她来饭局,她不能不来。桌上只上了凉菜,她趁他们说话的时候一个劲吃糖藕垫肚子。

她旁边四十多岁的副厅级,被恭维了两句“好模样”之后,端着一小盏白酒,站定,挥舞着手讲当年盛况:“不是我自夸——鄙人读书的时候,班花就是我同桌,人家都说她好看,鄙人倒是觉得一般,还总欺负她。结果诸位猜怎么着,有天啊,这班花的小姐妹跑来跟我说,‘你知道有多少人喜欢她吗?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众人哄笑,然后纷纷起身,说着“您这模样,别说当年,现在也轻松拿下校花啊”,然后一个个走过去敬酒。周密也是其中一个,他把酒杯不断下移,力求姿态谦卑,心里想的却是,人真是缺什么就贪什么,长得磕碜,少年时期没有得到过注意的人,得势后原来最爱听这个。

当然想这些也怪酸的,他少年时代是真得意,现在还不是敬酒敬到手臂酸。

许先生不知道哪来的灵光一现,指着周密说:“我看这帮人里,还是小周长得最端正。”

大家瞥了一眼周密,然后转向许先生,连声说:“哎呀那是,许先生审美眼光那是一流的。”然而他们虽然只想拍许先生的马屁,却不得不跟周密聊几句,有人问周密:“你们做这个手机游戏,有没有这个,青少年的防沉迷系统啊?你们还是要对小朋友们负责的啊。少年强则国强。”

周密说“是是是”。然后起身,说:“我敬各位前辈一杯,我以前做游戏,想的都是一些‘术’上的东西,想着怎么增加日活量,这一顿饭吃完,就对这个‘道’有了解了。做这个行业,更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也是我跟各位兄长交流下来最大的体会。”

周密此刻庆幸他小时候跟父亲耳濡目染了解这一套话术,讲这些手到擒来,过嘴不过脑。

反倒是苏青青鼻子一酸。她受不了周密说这种话。她丝毫不觉得周密说这些贬损了他在她心里的形象,不,她只恨饭桌上的这些人,恨他们不成全周密的清高。

幸好话题又岔了开去,他们说起最近首都机场延误频繁,许先生咳了一声,开口说:“中国人还是素质低,一旦延误,就聚集到柜台闹事骂脏话,外国人都不抗议的,就蜷着睡觉。”

苏青青接话说:“他们骂什么呢?”

许先生摆摆手,皱眉说他们骂的可超乎你的想象。然后凑近了,声音不高不低,看起来像是跟苏青青说话,却让全桌人都听清了内容:“你轻声跟我说一句,你能想象的最脏的脏话?”

整一桌都安静了。苏青青抬头看向周密,他在埋头看手机。

苏青青觉得四肢百骸都有点麻木了,她定定看了周密一会儿,但周密如此专注地看着手机,仿佛里头有几百亿的大生意。苏青青知道自己沉默太久了,已经不妥,她笑起来,四两拨千斤地,贴着许先生的耳朵说:“你有病啊。”

许先生大笑,其他人没有听见内容,却也跟着笑,周密也笑,把手机搁下,跟旁边人碰了一杯。

一群人拥上去朝苏青青敬酒,她一连喝了几盏白酒,用纸巾擦擦手,说:“我去上个洗手间。”洗手间很大,镜子上还安了灯,灯光劈头盖脸照下来,显得人气色很不好。苏青青趴近镜子看,看到了自己不笑的时候也牢牢地粘在了脸上的法令纹。她索性靠在洗手台上,给医美中心的前台发语音:“亲爱的,我周末过来做个超声刀,具体时间我现在不能确认,但你先帮我排着呗。”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苏青青拿纸巾蘸水抹了把脸,脸上湿漉漉的,一出门就看到有个男人靠在墙上,他问她:“你还好吗?”

她认出这是饭局里的一个人。但她来得晚了,也没记住他姓甚名谁,料想不是什么厉害角色,长得又年轻,于是她也靠着墙反问:“你是谁的人啊?”

“我叫吴歌川。”男人把纸巾递给她,“你擦把脸吧,一会儿别再喝多了。”

席散后许先生当然没有让苏青青上他的车。苏青青跟所有人一起,目送许先生的车离开,然后她叫了代驾。

等车的时候,好几个人过来交换名片,苏青青望了周密一眼,他躲得远远的,在打电话。

她绕过去,碰了碰他的肩膀,他没料到她会在众人面前跟他说话,一副惊诧的表情,她只能随口问:“我看叶蓁蓁去英国啦?”

“嗯,”周密答得简洁,“刚落地,本来想去接她的。”

“她还要求每次落地你都得去接机啊?”

周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叶蓁蓁有多变态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有要求不跟你当面提,就发微博,说每次飞机落地看到别人都有人接,她没有,她就觉得特别丢脸,只能灰溜溜弓着背走路。你还不能说她,她那帮粉丝也都是矫情的小姑娘,只会火上浇油说‘是啊爱一个人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在机场打车’。所以我本来想今天去接她的,让她以后别在微博上当怨妇了。”

苏青青笑得发苦:“她也就是不上班,我们出差哪有人接,有时候去三四线城市,黑灯瞎火的,没有滴滴,就打黑车。”

周密打了个哈欠:“算了。有时候也是觉得,自己辛苦过,就不想别人再那么辛苦了。”

苏青青无话可说。他的“别人”里,不包括她。

这些年关于她的传闻,她自己也听说过不少。她一个女孩子,没背景没资源的,赤手空拳走到今天的位置,旁人对她的揣测自然少不了——有些她认,有些她不认但也无法解释。故事总是最离奇的那个版本流传最广。她知道好多人都拿她当戏看,没有人会得罪她——因为大家都知道跟她有瓜葛的那些男人既然有家室不能给她名分,那么出于补偿也愿意大把大把给她好处;可是所有人又都暗暗盼望她的陨落,他们乐见她在争夺男人或权力的战斗中落败,然后被磨平心气,无可奈何地过那种她二十来岁时瞧不上的人生。

她不知道周密有没有信那些。当年他父亲出事入狱后,周密躲在家里不出门,是苏青青央求小区保安给她按电梯,一遍遍拍门说“周密你别一个人闷着”。他不肯见她,她就把外卖放在门口,给他发短信说“我走了,你记得吃饭”。

后来周密折腾创业,当时苏青青也还是无名小卒一个,她求过那时的男友朱先生,说“你帮帮他”。她那阵子跟谁吃饭聊天,最后都会把话题拐到周密身上,她说“我有个高中同学现在在做手游,你看有没有可以合作的点”。

朱先生把她种种简直有失分寸的行为都尽收眼底,他倒没有吃醋,只是说:“你这么帮他,将来要后悔的。”

苏青青跟着代驾一起坐进车里的时候,脑中闪过这句话。

但她还来不及细想自己到底有没有后悔,车里又钻进来一个人,是吴歌川,他苦着脸说:“打不到车,你带我一程吧。”

苏青青不好拒绝。

但其实真在车上两个人又没什么好说的,她头抵着车窗休息,吴歌川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她不觉得自己有热络的义务。她也不想他开口,左不过是问:“你跟许先生很熟吗?”这些攀交情的人她见得多了,每一个都觉得能通过她捡到大人物的边角料。其实没用的,她自己都是虎口分食,每一点好处,都拿得战战兢兢。

没想到吴歌川问的是:“你认识周密?”

苏青青潦草地点了点头,她说:“这是我高中同学。”

“哦哦,我跟他喝过两次酒,我认识他太太。”

苏青青把头从玻璃上移开,第一次直视他,她之前连他长相都懒得记:“你见过叶蓁蓁?”

“嗯。”吴歌川大概也没想到她会对这个人物感兴趣,“没什么印象,不太说话。可能是对我们的话题不感兴趣,一直在玩手机。”

苏青青挑了挑眉毛,看向他:“那你们男的不应该觉得很好吗?又漂亮又蠢,最适合结婚。”

“没意思。我觉得人还是要聊得来。我喜欢聪明人,针锋相对的那种。”

苏青青想诱导他再多说点叶蓁蓁的坏话。她明明可以很看不上叶蓁蓁,可因为周密的偏心太过一目了然,这些年她的自信心都被摧毁得差不多了,逼得她都想发个公共问卷,调查下她跟叶蓁蓁,到底谁更好一点。

所以此刻她充满暗示地问吴歌川:“叶蓁蓁不聪明吗?”

吴歌川显然没有背后说女人坏话的经验,他斟酌着说:“看不出来……但怎么都不算让人印象深刻。”实在是无话可说,他只能反问:“你为什么会对叶蓁蓁感兴趣啊?她……各方面都不及你啊。”

老实人说别人坏话的样子是很有趣的,苏青青忍不住笑了,这笑声替他解了围。她借由前面车灯看出他涨红了脸,她看着他窘迫的神情,觉得够了,有人觉得她赢叶蓁蓁很多,这就够了。

苏青青施施然回答他的疑问:“我们仨都是高中同班同学。叶蓁蓁那时候很出风头,我老想跟她争,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习惯性地比一比。”

送完吴歌川以后她回家。她妈这阵子要来北京治腰椎,所以住在她家。苏青青其实不怎么喜欢跟别人一起住,但她觉得如果她给妈妈另外租一个房子,她妈一定会觉得浪费钱,会不安,还会觉得苏青青翅膀硬了嫌弃她。所以苏青青咬咬牙跟她同住了。她妈这个点应该在家,但窗口还是一团漆黑。苏青青开了门,发现妈妈坐在黑暗里看电视剧,她“啪”地打开客厅里的灯,问:“你怎么不开灯啊?”

她妈妈笑得有点局促:“我这不没事嘛,看电视开什么灯啊。”

“一天到晚省这么点电费,将来眼睛坏掉治起来你才心疼呢。”

“电视有光。怎么会眼睛坏掉呢?”

苏青青拐进卫生间准备卸妆,她妈跟到了卫生间门口,她硬生生停住了关门的手,不理她,只管自己倒卸妆水。

“我是觉得你也不容易,虽说赚得多,但开销也大。你这个房子每个月的房贷就是好几万,你还有油钱、水电费要付。我们帮是帮不了你,但我们自己的退休工资也够我们俩吃饭的,你放心,你给我们的钱,我们都给你存着的。”

苏青青一听这话更来气:“谁要你们存啦?你放在银行里每天都是在贬值的,我要做投资的钱我自己另外有数,给你们的钱就是让你们花的。你不要自以为很懂事。”

“那你不还得结婚吗?我们也想给你存点嫁妆。”

“我能不能结婚还不知道呢。你们想得倒是很远。”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不结婚啦?你不要觉得现在每天上班,结不结婚没什么,等过几年,你三十多,那人家都聊孩子的时候你聊什么?你生病了谁照顾你?”

“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其实也在帮你留心。”

苏青青一惊,看向她:“你帮我留心什么?”

“你不要看不上我们的圈子。也有那种大老板的小孩过来打听你的,人家其实对你赚多少不感兴趣,人家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哗啦啦几百万的利润。我是不敢答应,我说我做不了你的主,但你仔细想想,这种人家嫁进去哪里不好啦?比你一个人在北京强多了。”

苏青青暴怒,直接把她妈推到门外:“我要洗澡了。你自己看电视去,你不要管我的事情。”

门已经关了,苏青青故意把花洒开到最大,但还是能听到她妈在门口嚷嚷:“你年纪一点点大起来,你要自己心里有数的哦。再好看,你好看得过二十岁的大姑娘啊?……”

苏青青其实没急着洗澡,她坐在马桶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难受成一团。

她看到手机屏幕上有消息弹出,是吴歌川,他问她,明天有没有空吃个饭,他可以去她公司楼下接她。

苏青青只觉得这人真的有点毛病,一个在饭局上坐那么远的人,真以为能追到她?她又联想到她妈的话,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让别人都觉得跃跃欲试很有机会?她更气了,直截了当地回复:“你要不要先去打听下我的八卦,再来约我。”

她以为他会就此消停的,没想到过一会儿,又一条消息弹了出来:“我对八卦不感兴趣,我想认识你,但没想通过别的方式。”

周密没有去接叶蓁蓁。他回家的时候叶蓁蓁已经在家了。他晚上吃了辣的,闹肚子,一进家门就往厕所跑,过了半个小时,叶蓁蓁去敲门问他没事吧,周密说:“你要不帮我重新拿一卷手纸进来?”

“……行。”

叶蓁蓁捏着鼻子把手纸给他送进去,周密的态度相当坦然,全程只有她一个人心情复杂。

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有天叶蓁蓁靠在周密身上看书,顺手摸到了他肚子上的赘肉,周密报复性地捏她的肚子,却什么都没捏到,他拍拍她的肚子,说:“你不要吸气好吧。”

还有一次,他们俩一起吃火锅,然后两个人轮流拉肚子,叶蓁蓁不想被周密闻到厕所里的味道,就要求他用卧室外面的主厕,周密觉得好麻烦,不想跑来跑去,叶蓁蓁哀求他说:“就让我们保留各自最后的尊严吧。”

叶蓁蓁忍不住想,如果她跟Leon结婚了,他们的生活也是这样子吗?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到胜利的标志,就是在他拉肚子的时候给他送手纸进去吗?苏青青做这些事情会比她更开心吗?还是说,假如让苏青青跟周密试住一个月,一个月后,也许苏青青就不会再对周密耿耿于怀了?打消一个人执念的最好办法,是送他一套试用装吗?

她站在卫生间外跟周密聊天:“喂,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俩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你会跟谁结婚啊?”

“方颀珊吧。”

“……”叶蓁蓁没想到能得到那么干脆的答案,顿时语塞。

有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哦,我前两天刚碰到方颀珊。”

“……”叶蓁蓁只能扯着嗓子质问他:“你见她干吗?”

“不是存心见的。你也知道我们俩公司就隔五百米,中午大家吃饭就那么几个选择,一不小心就遇上了呗。她主动过来拼桌了,我总不能躲。”

“……那你们聊什么啊?”

“没聊什么,”卫生间里冲水声响起,周密走了出来,“我同事在呢,我们能聊什么。当然,走之前她肯定要讽刺一下我点的菜难吃,眼光有问题什么的,那说就说呗,还能怎么样。”

叶蓁蓁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驱散臭味:“那你就任由她这么说我……啊不,说你啊?”

周密故意摊开手,做出一副为难的神情:“那人家说的也是实话嘛。”

叶蓁蓁踹了他一脚。

周密走到沙发上坐下,跟她商量:“今天别人给我介绍了个部里的人。说下周要请我去他家吃饭,你一起去吧,然后你想想看送点什么。你觉得送画怎么样?但那种印象派抽象派的又怕他欣赏不来,我觉得他可能就只能看懂万马奔腾图……这事你想想。”

“送大卫·霍克尼的画册吧,这两年很红。那个画册超大,两万多,摆在家里特别有面子,摸那个画册还需要戴手套的,特别有腔调。新光天地就有卖的。”叶蓁蓁一边说一边把画册图片找给周密看。

周密也觉得不错。阳春白雪,又明码标价,许先生随便一搜就能知道画册的价格。正好。

他表扬叶蓁蓁说:“不错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花钱也能花出用场。”

——叶蓁蓁在许先生家宴上的表现也比周密想象得更好。

周密之前就觉得,叶蓁蓁其实很适合混社交圈——她能拿捏好天真和世故的平衡,同样是奉承话,她能用那种小女孩的、弱弱的、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说对不对的口气说出来,听得人心软。他甚至觉得叶蓁蓁会比苏青青更混得开,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鹦鹉学舌,你不会太惊喜,但黄鹂鸟突然说出了你的口头禅,你是不是会高兴百倍?

再说,他想重返这个名利圈,就得显出过得很好的样子,他需要身边有叶蓁蓁这样保养得宜,天真里带着三分不伤人的矫饰的太太为自己做背书。

叶蓁蓁很配合。甚至不仅是配合了。当天许先生家的阿姨端上来一条鲈鱼,叶蓁蓁尝了一口,然后赞叹说:“这个做法跟外面不一样。”许夫人很惊喜有人慧眼识珠,她连忙解释说,这是他们家阿姨的独门手艺,就是凭借这条鲈鱼,阿姨在她家一待就是十六年。她说:“小叶啊,我给你讲这个做法。”叶蓁蓁频频点头听着,然后打断她说:“您等下,我记到手机上,周密最爱吃鱼了,我回去就按照您的法子烧。”许夫人喜得不断摩挲着她的手,说:“哎呀真是好孩子。”

将要散的时候,叶蓁蓁又做了一个惊人之举,她摇着许夫人的手臂,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蹭饭呀。”

周密在旁边暗暗叹服,她真是有本事,把一句攀交情的话说得像小女儿撒娇,老太太明显吃这一套,捏了把她的脸,说:“你有空就来,这次人太多了,下一回,我亲自烧给你吃。”

周密本以为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叶蓁蓁紧跟了句:“那我来给您打下手。小时候我妈做饭,我都是去厨房添乱的。哦对啦,我最近买到了一箱特好吃的醋,用来蘸饺子都能多吃好几个。我下次就带来,咱们俩偷偷尝。”

这一句“咱们俩”,等于是无意间划了阵营,看着她们俩手挽手一副伪“天伦之乐”的图景,周密在自豪的间隙又有些慌神……也许她比他想象的,还要更聪明些?或者说,她的天真,近乎一种自卫手段?

但他到底还是高兴为主。回去的路上,周密喝了酒,叶蓁蓁开车,叶蓁蓁小姨给她打电话,手机蓝牙连了车载系统,于是打进来的电话变成了公放。随着她小姨激烈的语气,那一端的声音很清晰地在车厢里撞来撞去——

“我要被气死了。你弟弟交的那个女朋友,你记得伐?父母离婚,爸爸还滥赌。之前骗我说分手了,结果这次被我抓到,你弟弟又去见她了,还跟我顶嘴,说他是娶她,又不是娶她爸爸。蓁蓁,我要被气死了,你说他有什么?吃我们的用我们的,结果跑到别人家去逞英雄。”

叶蓁蓁瞟了周密一眼,确认他在憋笑。

她没办法,只能跟小姨说:“那……他那个女朋友怎么说?”

“她倒是很懂事。我们家傻小子送去的项链和花,原封不动退回来了,她也跟他说了,两个人不会有结果的。”

“哦……那麻烦解决了呀,小姨你还愁什么?”

“那他成天在家长吁短叹,我心里不好受呀。”

叶蓁蓁手指在方向盘上胡乱敲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跟你姨父反思过了,是我们教育有问题。我们家的孩子啊,一个个都被保护得太好了,吃喝不愁的,没什么进取心,所以在找对象的问题上都太任性,把麻烦都揽回家来了。所以我那天跟你妈妈说呀,这男孩子要穷养,女孩子也要穷养,将来再培养下一代,就要让他们吃够苦,才知道赚钱有多不容易,以后找对象就会擦亮眼睛。”

叶蓁蓁听这话有些尴尬,就不动声色地提醒小姨说:“那,弟弟的事情也得从长计议,我现在跟周密在车上,到家了我跟你细细说?”

小姨立刻反应过来了,替自己追补上半场——

“好呀好呀。我们家这些孩子里,就你最听话,周密多好呀,又能干又体贴,你弟弟要是有你一半运气,我也就不瞎着急了。”

叶蓁蓁不出声地笑,跟小姨说了再见。

挂了电话,她主动跟周密说话化解尴尬:“听到了吧,中老年妇女没事干有多可怕,手伸那么长。”

周密也笑,两个人在各自维持的笑意里,都记起了一些事。

有的事情永远也不会提,但不代表不记得了。

比如大学时候,叶蓁蓁无意间瞥到周密妈妈发来的短信:“你有空问一下叶蓁蓁的生辰八字,看跟你的合不合,我们找个大师去算下。”

她当时隐隐觉得被冒犯了,可是回家跟父母说了,她妈说:“你懂什么,这说明对方是好人家,越是好的家庭,越是看重这些,随小孩子把恋爱乱谈一气的家庭,我们还不敢让你嫁。”

直到他们大四,两家人拟定见面的前夕,双方也有些互相看不惯。周密父母总希望他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上加好,觉得叶蓁蓁一看就不够精明,做不了周密的左膀右臂。叶蓁蓁家对这门婚事也不积极,出国前,叶蓁蓁连碗都没洗过一只,爸妈都怕她高攀了反而受委屈。

就这么僵持到了两个人分手。谁能想到,剧情峰回路转,周密家居然会出事,周密大四那年,他父亲被举报收受贿赂上千万,群众要求公开执法的呼声很高,所以周密父亲的庭审过程在当地报纸上被连篇报道。房子存款都被冻结不说,周密本人也被扒了个底朝天。有人质疑周密的升学过程也是暗箱操作,说一中每年都有那么多领导的小孩入学,老师都已经很上道,给周密随便评个奖就能加二十分,上名校易如反掌。

那阵子只要在百度里搜周密的名字,后面跟着的联想词都是“周密高考”“周密父亲”“周密加分”。好在这个名字挺大众的,周密人在北京,就假装那个在杭州人人喊打的周密不是他。

等到他们再次谈婚论嫁的时候,已经轮到叶蓁蓁家来扮演挑剔的角色了。这一次,叶蓁蓁的父母对周密家里的事表现出了充分的体谅,但这刻意展示的体谅里,到底有“风水轮流转”的自豪感,每一次欲言又止,都是在提醒周密,“你看我们明明可以让你不舒服的,但还是饶过了你”。每到这时,周密就会扭头看向叶蓁蓁,她回他以甜蜜而舒展的笑容,甚至会朝他邀功“你看我爸爸妈妈真的很喜欢你呢”,周密就只能笑笑,并说服自己不要多想。

他相信叶蓁蓁本质是个善良的人,但他也无法笃定,她嫁给他图的是什么。毕竟他们读大学的时候,有天在校门外吃了顿沙县小吃,叶蓁蓁半真半假地感叹说:“贫贱夫妻百事哀。”

第二天早上,周密一到办公室,就发现桌子上有一个粢饭团和一杯豆浆,他问陈桔这是谁放的,陈桔垂着眼睛说:“是我。”

“因为你好像一直不吃早饭……这样对胃不好。我以前也不吃早饭,后来就得了结石。你不喜欢办公室里有气味,所以我特意买了这个……”陈桔讲话轻声细语的,明明是关心他,却还一副担心给他添麻烦的口吻。

周密不吃早饭这事是真的。叶蓁蓁总是睡到十点多才起床,周密就直接来公司楼下买咖啡喝,被陈桔撞见过几次。

当着陈桔的面,他不吃似乎也不好,所以他咬了一口,然后说:“好的谢谢你,一会有事我再跟你说。”

“不要,我就在这看着你吃完。”

周密觉得被人看着吃东西很不自在,可是陈桔平时对他那么恭谨,突然这么强势——这种强势又只是出于关心他的身体,周密被年轻女孩这种蓬勃的母性吓住了,就真的老老实实的,把饭团一口一口吃完了。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心血**,没想到接连几天,桌子上都放着饭团。他跟陈桔说不用带了,陈桔说“没事呀,就是顺便”。周密想了个办法,有天早上,他故意在星巴克买了个面包,带到办公室里吃。

然而陈桔就当没看到似的,第二天早上,桌子上照样摆了饭团。

那天晚上,周密状似无心地问叶蓁蓁:“你明天要不早点起床,我们一起吃个早饭?”

叶蓁蓁随口说好,可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她仍在昏睡,周密靠在枕头上看了她好一会儿,捏她的脸,她索性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脑袋。周密自己也觉得没趣了,就爬起来走了。

他刷牙的时候突然想起,高考结束后他们一起去台湾玩,其中一天的安排是去阿里山看日出。当时他们羞涩又纯良,去的时候是叶蓁蓁跟陈一湛订一间房,韩统跟周密睡一间房,到了台湾的第二天,大家就心照不宣地换了房间。但两人还是裹了两条被子各自睡觉。去看日出要四点钟起床,然后坐小火车上山,周密睡前设了个闹钟,又怕只自己一个闹钟闹不醒,让叶蓁蓁也设一个,她说:“不用不用,我会准时起来的。”

周密当然不信。叶蓁蓁说:“真的,我心里记着事的时候,我身体里的闹钟就会自动提醒我。”

第二天四点钟,周密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发现叶蓁蓁已经不见了,他喊她名字,发现她已经穿好了衣服精神抖擞地准备出发,她笑眯眯地说:“你看我没骗你吧。”

即便是七月,阿里山上也很冷。凌晨四点多,山上的景色其实很黯淡,叶蓁蓁穿了个巨大的红色棉服,土不拉几。可是她一边蹦蹦跳跳地走路,一边紧紧地攥着周密的手,他回想起来只觉得她整个人颜色特别鲜亮。阿里山的日出完全不值得早起,后来他看过无数更壮阔的日出,天空像燃烧起来了,那些超越人类文明尺度的景象确实安抚过他,但记忆里最温暖的,还是阿里山的那一轮小小的太阳。当时的叶蓁蓁怕他觉得失望,一直强打着精神说“你看好漂亮”。太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刹,他望向她,她眼睛里甚至还有没擦掉的眼屎,但他没再笑话她。

叶蓁蓁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十点。她是被渴醒的。哪怕开着两个空气加湿器,她还是觉得干得不行,她靠在**喝水的时候想起昨天似乎跟周密说好了要一起吃早饭。她有点内疚,又觉得也没多大事。她早上不跟周密同步醒来,一是她晚上很难睡着,二是不想周密看到她早上浮肿的、蓬头垢面的样子。

所有人都说她保养得宜,朋友们会开玩笑问她:“你是不是不打算老了?”

怎么会不老呢?早上起来越来越肿就是一桩变化。

周末早上她可以偷偷溜进卫生间,用美容仪推半天脸再回被窝,然后等周密醒了亲她的头发的时候,她再假装睡眼惺忪醒过来。

可是每天这么干,她真的受不了。

所以她索性睡过去,避免被他看到肿肿的眼泡。

当然了,她错过的早饭,会有人替她陪周密吃的。周密到办公室的时候刚好看到陈桔在给他桌上放饭团,他跟她打招呼,然后说:“你吃了吗?要是没吃就拿进来一起吧。我刚好边吃边跟你说点事。”

“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