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青没想到过年前还能再见到周密一次。
更没有想到……周密对面坐着的女生,不是叶蓁蓁。
她跟吴歌川约会,地点都是她挑的。她其实不知道现在年轻人的热门约会地,又不能去问手下的小朋友。所以吴歌川问她去哪吃饭的时候,她总是报出一些她平时约人谈事情的地方。比如柏悦六十六层的北京亮。苏青青对这个地方印象很深,她第一次来这里吃饭就是跟朱先生一起的,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朱先生去洗手间的时候,苏青青忍不住拿起手机想拍东三环夜景,然而落地窗脏兮兮的,怎么也拍不出想要的效果。她喊服务员过来说:“你们怎么不擦窗子呢?”服务员说:“小姐,冬天有霾把窗户弄脏了,我们也没办法。”
她无可奈何地让服务员走开,然后一扭头看到了朱先生,他笑眯眯地,垂着手,站在她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又看了她多久,苏青青脸腾一下红了,为了摆脱这种尴尬,她正襟危坐说:“北京雾霾天怎么那么多,好烦。”
朱先生落座,笑了笑,他说:“没事,下次来也许能赶上好天气。”
后来她果然在北京亮遇到过很多很多的好天气。多到她吃饭的时候再也不会举起手机拍照。无论是拍菜,还是拍窗外的夜景。
今天苏青青随口报的是四季的MIO。她自以为是很贴心的,因为她有四季会员卡,买单时可以打五折。
吴歌川在楼下等她下班,她七点多才下来,因为晚上要见他,所以里面穿了红色短袖的连体阔腿裤,外面披了件黑色大衣,坐进车里的时候,苏青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吴歌川看了她一眼,说:“你穿得太少了。”
苏青青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为了在他面前好看而受冻,所以她摇摇头,说:“保不准是下属在骂我。”
“怎么会骂你?谁敢骂你。”
苏青青冷哼一声,说现在的九○后真是不分轻重。小朋友忙着去约会,下班前急匆匆把会议记录发给她,她一看差点没气死,居然把周会材料复制到文档里当记录,气得她连打三个电话,把她喊回来加班。
吴歌川大笑,顺手给她捏了捏脖子,说你也体恤下人家谈恋爱的心情。
苏青青把脑袋转开,然后一脸诚恳地望向他,说:“我其实……真的没谈过什么正常恋爱,忙起来一整天不回消息也是常事,我劝你还是再想想。”
吴歌川往后一倒,装作受不了的样子说:“你又来了。你已经让我想了两个礼拜了。你说你忙得经常不回微信……这个属于不可调和矛盾吗?说不定你将来爱我爱得死去活来,每天缠着给我发消息呢。还有你之前说的那些,什么你家里很普通啊,你没什么娱乐生活所以无趣……青青,你要是有个白血病什么的,那我是得想想,但上升不到这个规格的话,就别提了行吗?”
苏青青还是试图跟他讲道理:“你那天带我妈去看门诊,你也看到了是吧?我们家……是真的毫无背景,我爸妈都得指望我。”
“那你可以指望我啊。”吴歌川摆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问她:“你到底是哪来的观念,觉得两个快三十岁的人谈恋爱还得先考察家境?我跟你,不是两个高中生在谈恋爱,每个礼拜拿爹妈给的零花钱去吃必胜客,你强调这些干吗呢?”
“……你这话不客观。可能你没有被人挑选过吧,所以你不理解。”
他再次打断她:“如果有人用这些条件挑选过你,那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错。我还扁平足呢,你会因此对我扣分吗?”
苏青青咬了下嘴唇,她其实很想笑,但还是故意挑衅:“真的啊?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吴歌川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苏青青在旁边难掩得意地笑。她以前都不知道,她讲话其实是可以带点贱贱的气息的。
他们俩在MIO落座后,苏青青下意识扫了遍餐厅里的人,行情好的那几年,这几乎是苏青青他们公司的食堂。然后吴歌川发现她的脊背突然挺直了。
“怎么了?”他问她,然后抬头一看,也愣了下,他说:“那是不是周密?”
苏青青点点头。对面的女孩她不认识。但看得出来很年轻,扎马尾辫,穿了件羽绒服,很少有人会在这样的餐厅里穿羽绒服的,他们应该也是刚到,服务生过去替她拿外套,女孩脱外套的过程磕磕绊绊的,看出来很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苏青青很怕他看到她。她问吴歌川:“我想换一家餐厅,行吗?”
吴歌川不知道她跟周密的渊源,但他也认出来对面不是周密的太太。他以为苏青青是撞到熟人**尴尬,刚好他也不爱吃意大利菜,于是从善如流地起身,两人悄悄往外走。服务生是认识苏青青的,看到她落座又起身,觉得疑惑,领班亲自上前问:“是哪里不舒服吗?”苏青青边走边摇头,说:“我想起有点事还没处理,下次再来。”
近乎落荒而逃地走进电梯后,苏青青才松了口气,她靠在电梯镜子上,问吴歌川:“你有什么想吃的吗?你定吧。”
吴歌川没有立刻回答她,她此刻没有了平时那种随时要给人上课的气场,从一个美艳的符号变成了一个有点困惑的女人。他说:“如果不是因为很快要到一楼的话,我就亲你了。”
他们最后去了吴歌川家里包饺子吃。当然是吴歌川包。苏青青连最起码的和面都不会,她帮不上忙,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但她心思不在电视上。想了好久,还是拿过手机,给叶蓁蓁发了微信。只有一句话:今天晚上我看到周密跟一个女生吃饭了,我觉得你知道这事比较好。
然后她就设了消息不提醒。一码归一码,她不想跟叶蓁蓁多说话。
叶蓁蓁是在健身房的更衣室里收到这个消息的。她看完消息,脑子一下子都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她不知道她怎么反应才是对的。她把手机放下,然后在运动背心外面裹上了大衣。她走得很快,三里屯晚上八点人很多,都是吃完饭的情侣在慢吞吞地散步,她非常迅速地穿过他们,一心要回家。
到了家里。周密理所当然不在家。她脱下外套扔到沙发上,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她其实坐在了自己的外套上,但她懒得挪。她拿出手机想给周密打电话,混乱中手又点到微信,她决定先刷一会儿朋友圈,缓和下情绪。
然后她就看到了陈桔的朋友圈。配文超简单,就是两个字,“开心”。画面里是一只手在帮她叉火腿。她很小心,拍的是周密的右手,右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戴,不像左手,有手表会被同事认出来——当然也许她只是发给她看的。叶蓁蓁知道女人间的这点把戏。但无论如何,她认出来了那是周密的右手,她认识他十年,她就是莫名其妙地能认出这是他的手。
她坐在沙发上,她甚至又看了那张照片好几次。她都能猜到是在MIO。北京的餐厅他们吃来吃去也就那么几个。她甚至有点怨恨周密的不周全。她再也不能去那个餐厅了。服务员都会默不作声看她笑话的。
她本来还挺喜欢MIO的火腿的。
她也觉得自己此刻想这种事情很滑稽,但她是真的恨他毁掉了一家她喜欢的餐厅。
她发微信问他:“你在哪?”
周密跟人吃饭的时候修养很好,手机静音,扣反面。他自觉跟陈桔这顿饭吃得坦坦****。年后他有辞职的打算,既然陈桔都表明要跟他同进退了,他就得帮她一起想出路,况且,这是她第一份正式工作,他也是她第一个正儿八经的上司,男人只要一摊上别人的第一次,就觉得对人家有了莫名其妙的责任。
带她去哪吃饭,这事周密是深思熟虑过的。首先MIO远离了同事们活动的区域,不在望京,也不是公司程序员没事会吃饭的地方;其次他觉得越贵的餐厅越像是上司请下属吃饭;最后,周密自己突然想吃这家的意式宽面。他想,就当带个人吃饭咯。
他看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快吃完饭了。他回:“怎么了?我跟同事在吃饭。很快回家。”
这是晚上九点三十二分,叶蓁蓁已经彻彻底底地冷静下来了。周密这个答案油光水滑无懈可击,她都没有了跟他吵架的力气。她非常想睡觉。她收到消息将手机关机,把衣服急匆匆地褪成一团,扔在地板上,脸都不洗就钻进了被子里。她要睡觉,她要在周密回来之前睡着。就像是学生时代拿到了一张不及格的数学试卷,她决定趁妈妈回家之前睡着,睡着了就好像不用面对这些。叶蓁蓁从抽屉里拿出褪黑素,她一直讳疾忌医,怕褪黑素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睡不着的时候也硬挺着,实在不行就偷偷去厨房灌几口烈酒或者抽几支烟。她这些年活得像个中学生。她赶在被父母担心嫁不出去之前结婚,她害怕生孩子却又觉得如果总归要生的话,是不是早点生更容易恢复,她连安眠药都不敢吞,抽个烟都有负罪感,她那么乖,可是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什么。
周密吃完饭当然是要送陈桔回家的,他看了看手机,然后问她:“你急着回去吗?”
陈桔当然表示不着急。
他喝了点酒,他们一起上车的时候,周密想坐副驾驶,然而陈桔拉了拉他的大衣角,她说:“你坐前面我跟你说话好费劲。”于是周密就跟她一起坐在后排。陈桔在心里决定,一会儿她要亲他。
得到“不着急”的答案后,周密点头,然后报了个洗衣房的名字,他跟师傅说:“麻烦您开快点,十点钟要关门的。”
然后他跟陈桔解释说:“我的衣服干洗好了,我太太前两天把取件码发给我让我去拿,我总没空,今天刚好顺路。”
其实从地图上看一点也不顺路。陈桔心知肚明,周密这时候装居家好男人是想劝退她,但她哪是那么容易后退的。所以她平视前方、气定神闲地微笑着,像一个决意要发动战争的将军。
到了洗衣房门口,因为人家是真的要打烊了,所以周密跑了几步,窜进店里去取。两件叶蓁蓁的外套,一件他的大衣,他钻回车子里,说:“好啦,现在我们先送你吧。”
陈桔伸出右手,摩挲着周密抱在怀里的大衣,夸赞他说:“老板,我一直想夸你穿衣品位特别好,好到不像是我们公司的。”
这话周密实在是很受用。手游公司的程序员们夏天穿T恤,春秋冬三季穿套头衫,穿格子衬衫的已经算是程序员里的文艺派。周密说:“其实我也不讲究这些,都是我太太给我准备的。”这是实话。叶蓁蓁替他买衣服、替他搭配,同时又不许他多问,她的说法是“男生很喜欢打扮就显得有点那啥了,但是呢,还是要穿得那啥点,所以你只管穿别研究,这样显得最得体”。
陈桔又笑。她这次是露齿笑了。她觉得他真好。她看他像看一件锁在别人的保险柜里的珠宝。她觉得周密此刻提叶蓁蓁,是还想负隅顽抗,提醒彼此他不是自由身,可是她不在乎。她迷恋他身上的教养和秩序感。她大学念的是信息安全专业,一个班里四十个男生两个女生。班级聚餐,在校外的土菜馆吃饭,每次菜一上来,还没转到陈桔这儿,就已经被男生们分完了。女生总是早熟的,陈桔跟大学时候的男朋友分手,是因为她已经长大,开始向往那种都市爱情,圣诞节希望收到香水而不是苹果。后来她出国读研,学校在美国中部的玉米地里,身边情侣的约会模式就是周末开车去超市大采购。他们每次回国给家人带的都是巧克力,或者Coach(蔻驰)的小包。陈桔不喜欢这种生活。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个词显得她太虚荣,她觉得自己是不喜欢。她不喜欢她只会聊代码的师兄们,所以她没有读博而是选择了回国。她见到周密的第一眼,就觉得他符合她对伴侣的一切想象,她觉得跟周密相比,她的同学们就像进化到一半的猴子。
她纠结过周密已婚这件事,但她很快就释怀了,周密还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话他跟叶蓁蓁的绑定就没有那么深刻。婚姻对男人的约束力并没有那么高,孩子才是关键,有了孩子才是一切都完了,从此他们就真的是一家人了。她要抢在他们有孩子之前下手。
所以她在快到家的时候,坚决地牵住了周密的手,她亲他的脸颊,她知道那儿有时候会笑出一个酒窝来,她说:“你晚上喝酒了,我闻到你嘴里还有酒气,你去我家漱口喝杯茶吧。”
周密被这突如其来的艳遇搞蒙了。但他很快意识到局面的危险。搞办公室恋情无论如何都是负面的事,更何况是上级对下级,更带有一种微妙的胁迫性质。显得他恃强凌弱人品不好。他计划要离职了,这个事情处理不好就会变成他职业生涯的黑点,他不可以因为这么个普普通通除了年轻一无所有的小女孩惹上麻烦。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决心要跟他共进退了,可是他并不想,他今天晚上婉转表明的立场是如果她想辞职,他可以帮她介绍几个去处,仅此而已。
所以他制住了她**的手。他说“你可能喝多了”。然后他敲敲司机的座位,说:“这位小姐喝多了,你替我把她扶上去好吗?慢慢来,不着急,我就在下面等。”
司机带着不得已装醉的陈桔上楼的时候,周密坐在车里,有点开心。陈桔不是周密喜欢的那一型,所以拒绝陈桔带来的对自己人品、定力的自豪感,远远超过了真做点什么带来的快感。他觉得自己真的挺像个人的,跟身边那帮在感情上鸡鸣狗盗的人不一样。
周密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了,他没想到叶蓁蓁睡着了。他其实想跟她聊聊的。
他想跟她说,他今天看到母亲要再婚的男人的照片了,一个普通的挺着啤酒肚的澳洲老头,听他小姨说,是母亲英文授课班的老师,那男人还为他母亲离了婚。他听完简直要笑了,想夸母亲一句宝刀未老。
他还想跟叶蓁蓁说,母亲四月份就要回国来办离婚手续。届时他会跟她一起去探视父亲。
但他看叶蓁蓁像是真的睡着了,就想算了。他一想到前两天对叶蓁蓁冷嘲热讽,就觉得惭愧,叶蓁蓁太像小孩了,他跟她置气有种高中生欺负小学生的感觉,可他也想告诉她,他能别别扭扭置气的人也只有她了。
想到这,他刷牙的时候叹了口气,他想明天,明天两个人一定要和解。
很快就到了农历大年二十九。
周密跟叶蓁蓁前两年的过年安排都很二十四孝。先回叶蓁蓁家过大年三十,然后飞澳大利亚,见周密母亲顺便度个假。今年周密母亲的意思是,反正她四月份就要回国,他们俩不必过来了,春节飞澳大利亚的机票向来不便宜,他们俩可以拿这笔钱去别的地方玩。母亲给周密发微信说这些,说完还俏皮地发了几个表情包,周密无言以对,只能祝她“玩得开心”。
叶蓁蓁是在整理行李的时候说出那句话的。
她坐在沙发上收拾衣服,周密正在煮黄鱼面。他尝了口,咸淡正好,鲜味都融进面汤里了。他把两碗面依次端到茶几上,正要去冰箱里拿气泡水的时候,叶蓁蓁说了那句话,当时周密一只脚已经走进厨房了,他以为他听错了,他问她:“什么?”
“我们要不离婚吧。”
他觉得她脑子坏掉了。他们俩明天早上就要一起回杭州的。
他又想是不是她还在生气,他那天不该跟她发脾气。但年底忙得四脚朝天的,他总忘了要找她道歉。她是不是为了获得他的注意力,才想出这一出?
所以他好气又好笑地质问她:“前不久不是还说想要个孩子吗?现在又要离婚。你能不能消停两天?”
叶蓁蓁坐在沙发上,面不改色地看着他:“我在上海骨折的时候,你直接把我送回我妈家,我什么都没说对吧。你妈妈要再婚,你们家的事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点评,但我尽力安慰你了。你要我滚出房间我也安安静静滚了。我还不够消停吗?”
周密打断她:“我那天确实态度不好……我想跟你道歉来着,但我最近是真忙。”
叶蓁蓁毫无波澜地说下去:“您总是很忙。筹备婚礼的时候,我给您打电话,您十有八九是按掉的。您知道吗?因为您总是不露面,婚庆公司总是要我预付账单,因为担心我是耍他们的,怕婚礼随时取消。”
“您每天跟我说话有超过二十句吗?您说您忙,但您也知道您并没有那么忙。您宁愿在微信群里跟您想搞好关系的那些人无休止地扯淡聊天,也不跟我说话。他们知道您在家里那么安静吗?
“我去年生日的时候跟您说,我的愿望是在家拉上窗帘,把《魔戒》三部曲一口气看完,但我不敢一个人看,我希望您陪我。这个愿望是真的。我真的许了这个。可是每周末,您不是要跟这位打球,就是要跟那位打牌,人人都排在我前面。我排队排得很厌倦。”
周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这样的叶蓁蓁是陌生的。她一口一个您字,搞得他很蒙。周密一度觉得叶蓁蓁有个巨大的优点,就是软。他工作场合里碰到的女孩子都太硬气了,总是一会儿警惕被男人歧视了,一会儿警惕是不是被男人占便宜了,一会又警惕是不是其他同性占到了男人的便宜而自己没占到吃亏了。周密不怎么喜欢那些都市新女性,她们嘴上喊独立讲灵魂,其实还是想用独立和灵魂包装自己,觊觎的仍然是位置比她们更上游的男性。叶蓁蓁这点好,赚得多但也不声不响不讲独立,偶尔作一作,也是奔着和好去的,从不说重话。她就像她身上的羊绒大衣一样暖和舒适。
所以他几乎是迷惑地盯着她。
叶蓁蓁却颓然地注视着空气,她说:“周密,我感受不到爱了。”
周密想这是要从伦理剧跳到言情剧了吗?她到底是想干吗?
“你爱我吗?”叶蓁蓁突然恳切地看着他,“你爱我吗?我怎么就找不出一件事情来说服自己,让我相信你爱我呢。”
周密不知道怎么答,所以反问她:“你为什么觉得我不爱你呢?”
“你把我当人吗,还是把我当猫猫狗狗在爱?心情好的时候摸我的头,不高兴了一脚踹开,客人来的时候我要握手鞠躬才艺表演。你并不关心我的生活,你觉得我肤浅,当我想关心你的时候你又把我推开,因为你觉得我幼稚、我理解不了。我有时候会想我们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一定是因为我们还喜欢对方吧,可是为什么我仍然觉得非常寂寞。我一直不敢跟你说这些,因为我猜得到,你一定会跟我说,觉得寂寞是因为我太闲了。你们男人总是这样子,你们看不到别人心上的窟窿,就说我们是无病呻吟。”
周密气极反笑:“叶蓁蓁。那不然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觉得自己被当成人看呢?我觉得可能是你对感情要求的剂量太多了。那种浓度的感情它无法持续的。”
“又或者是你给得太吝啬了。你跟你身边的朋友都觉得,结婚已经是给一个女人最大的施舍。接下来我们就应该老老实实少给你们添乱。”
楼下突然很吵,叶蓁蓁拉开阳台门往下看,一个人举着喇叭一遍遍地在喊“四幢三单元1702的×××欠债还钱”,保安很快就来了,架住他把他带走。周密也走出来看,他边看边说:“你看人家,年关难过,我们就不要再为这么虚的事情吵架了。”
叶蓁蓁说:“你现在觉得我在寻衅滋事,是吗?”
周密被冷风一吹,脾气也上来了,他说:“叶蓁蓁我不想指责你,但你真的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觉得全世界就你的情绪是重要的。让你当个正常人就觉得是难为自己了。我要是真的不把你当人,为什么现在还站在这里跟你聊这些?”
叶蓁蓁冷笑,说:“那可能是因为我毕竟也不靠你养我吧。你并没有碾压我,所以你得跟我对话。”
讲完这句话,他们俩都安静了。周密嘴角慢慢浮起一个笑容,还跟她点点头,那笑容像是在嘉奖她的勇气和刻薄,然后他快步走到门口,摔门走人。而叶蓁蓁想的是,为什么她没有把他跟陈桔吃饭的事情说出来呢?是她觉得这事说出来就真的图穷匕见,只剩闹翻一条路,还是她明白问题是他俩的问题,跟那个苍白着脸的小姑娘没什么关系?
周密那天晚上随便找了个酒店睡了。好在临近春节,北京各大酒店都降价了,周密在酒店里泡澡,把自己的手指皮肤泡得皱巴巴的。他躺在浴缸里看电视的时候,还是觉得整件事情很荒谬,他衷心希望快速睡一觉,然后明天醒来发现叶蓁蓁给他发消息了,跟他说她是大姨妈来了或者存心想吵个架什么的。那他应该会原谅她的。虽然她话讲得难听,但他看叶蓁蓁吧,莫名其妙带着滤镜,她再张牙舞爪他都觉得……哎还是个小孩。他跟自己说,算了算了,原谅她。
与此同时叶蓁蓁在家里盯着手机,盘算着要怎么跟爸妈交代。她替周密找的理由是重感冒不能坐飞机。但她自己都觉得这理由太瞎了。但她觉得瞎也有瞎的好,这样她要是真离婚,父母也算提前有了心理准备。
室内暖气太热,搞得她上火。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干燥、发烫。她索性一跃而起,走到厨房里,想把藏好的烟拿出来,没找到,她怀疑是阿姨扔的,然而三更半夜又不能找阿姨问。她可以下楼重新买一包,却不想动。莫名其妙的,她给韩统发了微信,她问他:“你睡了吗?”
没等他回复,她就说:“我给你打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叶蓁蓁就直截了当地问:“周密有跟你提到过他的助理吗?叫陈桔,韩统,说实话。”
怕他隐瞒,叶蓁蓁继续加码:“你不用替他遮掩了,我们俩已经在谈离婚了。”
韩统大半夜的只觉得锅从天降,他什么都不知道。
叶蓁蓁强撑了一个礼拜的镇定,现在终于爆发了,她详详细细地跟韩统说了,周密在餐厅约会女助理,被苏青青逮了个正着,本来她还不知道约会对象就是女助理,结果女助理直接发朋友圈挑衅她的经过。
可能是因为韩统也没什么大人样,所以叶蓁蓁对着韩统反而更放松,她对着电话咆哮:“被苏青青看到!你能想出更丢脸的方式吗?被苏青青看到!”
然后她把陈桔的微信头像给韩统发过去:“长这样。真的就……清汤寡水的一张脸,我都不知道周密图什么。我他妈宁愿他跟苏青青搞一起去,我好歹死个明明白白。这……什么玩意。”
韩统把电话设了免提,然后仔细看了下陈桔的照片,是那种生活中已经算挺好看只是不像叶蓁蓁照片那么网里网气所以略显朴素的脸。但他没勇气进一步激怒她,只是说:“哎,就是吃个饭。你别想太多。反正周密在我这,是没提过这个人的。”
“你们不是好兄弟吗?”叶蓁蓁语带讥诮。
“……我的意思是这事可能是假的,或者你误会了。我不是让你质疑我们俩兄弟情。”
叶蓁蓁沉默。韩统问她:“就为了这事离婚?”
“还有别的。”叶蓁蓁语气瘫软了下来,“我们很难沟通了。他妈要跟他爸离婚,改嫁一个澳大利亚人,周密很难受,我挺想安慰他的,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谈论这种事。韩统你知道的,我家里太正常了,所以我没法感同身受那些。我不知道哪一句话可能激怒他。我那几天真的有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当然周密也压根不关心我在干什么。他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烦写不出东西。我公众号微博什么都写不出来。我每天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七八个小时可我什么也写不出来。可是周密不会关心这些,他觉得我的事业就是买东西和拍照。不对,他觉得我没有事业。”
韩统叹了口气,打断她:“叶蓁蓁。你其实也不关心周密,他年后要离职了。”
韩统其实想说,周密他妈要离婚改嫁这个事不算什么,大家都是快三十的人了,难道真的没有心理素质来应对这么点事吗?他们只不过是不相爱了。因为感情捉襟见肘,所以埋怨对方的人生怎么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体谅。在世俗的评价体系里周密大约比他靠谱一百倍,可是韩统觉得,他远比他们俩更懂爱情是怎么回事。
那是高三,也是冬天,学校快放假的一个晚上。他们俩在天文台。韩统手机突然响了,他爸在那一端通知他,奶奶去世了。
教室空旷又安静,陈一湛当然听见了电话里的内容,他接电话的当口,她已经替他收拾好了摊在桌上的试卷。没想到韩统挂了电话,若无其事地说:“我不回去。”
陈一湛惊诧地看向他。
韩统别别扭扭地解释:“我跟我奶奶感情不深,既然人都去了,我迟两天回家也无所谓。”
陈一湛轻声呵斥他:“怎么说话呢,再怎么样也是奶奶,快理好书包回家。”
韩统没有收拾东西,也没有再看她。他那时太年轻,真正悲伤的时刻也还记得拗造型,所以他翻上靠窗的课桌,坐在桌子上,头抵着玻璃说话。虽然脖子并不舒服。
“我奶奶的爸爸很有钱,新中国成立前他们全家去了香港,她那时候已经跟我爷爷好上了,所以留在了内地。我爷爷是研究原子弹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就去了甘肃,可能是青海——我们猜的,他的行踪全部保密,谁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奶奶已经生了我爸和我叔叔。十多年,我爷爷都没回来,就每个月寄一笔钱,那个钱差不多是他的全部工资了。我奶奶拿这笔钱养两个儿子。自然灾害那三年,实在养不活两个孩子了,我奶奶就坐车,把我爸丢在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没想到我爸机灵,走了三个多小时的路,硬是自己找回家来了。没办法,只能接着养。就这么过了十几年,我爷爷回来了。那时候提倡无私奉献,所以我爷爷也没拿什么钱,就领了张奖状,算是对这十几年的交代。他在上海上班,一个礼拜回家一趟,走之前把一周的饭都烧好,我奶奶是一辈子都不会烧饭的。她恨了我爷爷一辈子。我小时候住爷爷奶奶家,任何一点小事情,她都能歇斯底里地骂两个小时。我爷爷人特别好,教我下围棋,教我画画,可是这些优点我奶奶都看不到。她就恨他没用,家里没钱,又凭空消失了十年,让她一个人带大了两个孩子。”
韩统停顿了一会儿。他看到陈一湛也跳上了另一张桌子,跟他面对面坐着。外面下雨,雨声像玻璃珠滚在瓷碗里,雨下得密集,于是他们俩凭空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韩统的口气柔和起来,他把故事讲下去——
“我爷爷六十多岁的时候,半夜醒来,听见我奶奶在跟一个男人打电话,笑嘻嘻的,打到凌晨一点啊。他说了她两句,她声音比他还响,我爷爷一激动,脑子里一根血管爆掉,从此就中风了。临终的时候,我爷爷在病**看着我奶奶,那个眼神,又伤心又怨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所以我奶奶现在走了,我实在难过不起来。她为什么永远都看不到我爷爷的好呢?就老惦记着她在香港的亲戚发了多大财,她却要守着我爷爷的死工资过日子。真的,我当时才多大啊,天天当着我的面骂我爷爷没出息,耽误她一辈子。”
韩统抱着陈一湛的小腿,把下巴抵在她的膝盖上,轻声说:“我知道那是我奶奶,我要孝顺她,可是从感情上说,我没办法原谅她。”
陈一湛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抚摸韩统的头顶:“我理解你的感受。可是你万一过几年又想起奶奶的好来,很想她怎么办?我不想你留遗憾,就像我,我都不知道我妈妈长什么样了。我爸爸把她的照片全剪了,你让我想我妈,我都不知道我要怎么想。”
韩统闷声“嗯”了一下。
陈一湛从头顶摸到他的脖子。两个人挨得很近很近,她说:“换个角度想,奶奶也很难熬对不对,你要是一走十年没有消息,我一准得疯。”
韩统沉默良久,然后抬起头,他眼眶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滴眼泪,但声音却哑了,他说:“我不会走的。”
陈一湛摩挲着他的头发,像是要哄他,但说出来的话偏偏带有诺言的质地,她说:“我觉得没钱没什么,人在眼前就好了。”
“——那时年轻啊。真觉得钱不重要,你在我面前就好了。”陈一湛笑着跟实习生自嘲。她带着实习生加班,实习生困了,想听故事解乏,逼着她讲初恋。陈一湛想来想去,只能说了这个片段。
“那你们后来就没见过面?”
“同学会见过一次。”
“能让我看看他的照片吗?你还留着他的照片吗?”
陈一湛从微信通讯录里翻找韩统,点进他的朋友圈里去看。她没有从通讯录里删掉他。拉黑是小孩子做的事,成年人只是不再说话。但她到底也没有成熟透,还是设置了不看他的朋友圈,她衷心希望他过得好,但具体好成什么样,她不想知道。
好久没有点进韩统的主页,刷出来的都是新照片。最新的是别人给他庆祝生日的大合照,照片里济济一堂,粗略一数,有三十来个人。
实习生惊诧说:“这是你们班同学会吗?”
陈一湛摇头苦笑:“不,都是他的朋友——仅仅在上海的一部分。”
“这些人他都认识?”
“嗯。”
“全部?”实习生还是不可置信。
“全部。”
实习生很同情地看着她,像是理解了他们为什么会分手。照片里的男生,真的让她想起一句很酸的诗,“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要是就这么栽在陈一湛手上,确实可惜。
陈一湛不回避她的目光,坦****地看向她。小实习生可能都觉得这故事是她编的吧,怀孕了还要每天挤地铁上下班的人,跟照片里被围在中间闪闪发光的人,居然也有过一段。她也觉得,韩统跟她在一起的那几年,像是从他一帆风顺的人生里撬出来的。后来他身边的人太多了,她挤不进去。在她仅有的回忆里,韩统是个寂寞、跟父母不亲密、双休日一个人在家打游戏叫外卖的男孩子,她只拥有过这样的他。
“你初恋长得真好看。”
陈一湛不置可否。叶蓁蓁无数次感叹过这一句。她实在是看不出来。太亲近的人,你不会用“好看”或者“不好看”来定义他每一天的脸,你只会觉得,哦,是他啊。
“姐姐,”赶在陈一湛赶她回去干活前,实习生还是鬼鬼祟祟地追问,“你现在,最想见的应该还是他吧?”
陈一湛停下手边的事,认真地想了想,继而摇头:“不。我最想见的是我妈妈。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