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那少年

Chapter 12 醉不成欢惨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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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密就收到了叶蓁蓁父母的消息,他们说:“你重感冒啦?蓁蓁说你发烧烧到上不了飞机。这么严重啊,是流感吗?要不让蓁蓁留在北京陪你吧。”

周密深呼吸一口气,心里想叶蓁蓁怎么那么幼稚。她读高中的时候,有一阵子跟生物老师不对付,所以有生物课的日子总请病假,她又不敢报一些很严重的病生怕一语成谶,所以翻来覆去就是感冒。现在那么大人了,能想出来的借口还是毫无诚意的“流感”。但他只能回复说:“爸爸妈妈不好意思,今年只能让蓁蓁一个人回来了。”

回完他就丢开手机,整个人直直地往**躺。

说来没人信,他还蛮喜欢去叶蓁蓁家过年的。

浙江人在过年这件事上把“繁文缛节”四个字推到了极致,叶蓁蓁家是个中翘楚。每年年三十,他们都要在家里拜完菩萨再请祖宗。饭菜做好以后,先不吃,摆在桌子上,请祖宗们享用,还要放十多双碗筷,依次给他们斟酒盛饭。然后要烧锡箔纸做的银子,还要烧纸钱,房间里全是烟,得打开阳台上的门散味。然后他们要一遍遍鞠躬,讲吉利话。

叶蓁蓁第一年带他回家过年,临到祭祖的时候,别扭极了。时尚博主一想到要在他面前干这么土的事情,就想死。周密浑然不介意。叶蓁蓁的妈妈一次次喊他过来团着手鞠躬,还跟祖宗们介绍这是谁的时候,周密格外配合,这一切俗得让他很有安全感。他只在很小的时候家里吃过年夜饭,后来他爸年三十都跟着上级一起去访问困难群众,阿姨回家了,他妈懒得烧,就让饭店送几个菜到家里。家里很安静,周密跟母亲面对面吃饭,母亲说:“你一会儿给你爸爸发个微信,说新年快乐,爸爸早点回家。”周密答应,但经常忘了发。他跟他爸并不亲,两人很少沟通,做父亲的关怀儿子的方式往往就是训话。周密高中以后迷上了摇滚乐,所有的零花钱全拿来买耳机然后写测评,一心觉得只有听摇滚乐听聋掉才是正经事,有天他父亲进他房间跟他说话,周密戴着耳机声音大得溢出来,他父亲喊了几声他都没反应,一气之下他父亲狠狠拍了下他的头,说:“你不要搞得跟西方颓废青年一样。”周密吃痛喊了一声,父亲又摸了摸他的头以示抚慰——回想起来,那竟然是他们之间少有的亲昵瞬间。

他父亲是被秘书举报的。他给一些企业放过桥贷款,所谓过桥贷款,就是企业还不上银行贷款了,就再找第三方借钱给银行,这笔钱通常是高利贷,银行拿到了钱,那么这时候企业就可以跟银行申请续贷,续贷批下来以后,再把钱还给第三方。周密父亲能帮企业尽快获得续贷,所以他放的高利贷利率也会比市面上再高一倍。出事的导火线是,他父亲的又一个升迁关头,怕落人口实,想暂时中止一下这些交易,然而秘书已经收了人家企业的钱了——秘书要拿这个钱还赌债。对方狗急跳墙,雇了黑社会,让秘书要么吐出钱来,要么说动周密的父亲帮忙。秘书最后想出的自保方法,是自首并且举报了周密父亲。从过桥贷款的案子,又轻而易举地牵扯出了从前的受贿记录,就这样,周密父亲的政治生涯宣告终结。

周密知道很多人好奇,他一个贪污犯的儿子是怎么看待自己爸爸的。没有人相信他是直到案发才知道家里的那些事情,因为他从没缺过钱,所以他不关心人们是怎么倒腾钱的。他从小到大也没有觉得自己家特别有钱,所以他知道父亲受贿数目的时候还吓了一跳,他显然并没有享受到那个规格的生活。他觉得他唯一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权力的好处,就是他去北京创业,用父亲的资源给自己的理想铺路,但这在他的圈子里,百分百属于上进的行为。

他不是没有良心,要跟父亲做切割,而是他真的很茫然。说起父亲他脑子里跳出来的记忆,只有忙。父亲喜欢教训他,在家的时候会放京戏,逼他练字,吃饭时喜欢痛诉革命家史,说自己小时候如何如何不容易。就这些。可是人们热衷于看儿子指认父亲是坏人。所以就连亲戚都忍不住诱导他聊自己的父亲。那么多年里,只有叶蓁蓁的妈妈,有一年在年夜饭桌上语气平淡地说:“过完年你要不去申请探视下你爸爸,叶蓁蓁一起陪着去。”

周密对此始终心存感激。

今年叶蓁蓁一个人回家。

她的行程分两截。先是飞回上海,找韩统吃顿饭,然后坐高铁回杭州。

真有趣。十年前的叶蓁蓁简直是韩统的黑粉,她高二开学的时候猛追过韩统一阵,未遂,然后就开始疯狂攻击韩统轻浮又花心。十年后她反倒觉得,韩统对朋友是好的,况且,她不仅是她的高中同学、是周密的老婆,还是陈一湛的朋友,他不会对陈一湛的朋友不好的。

韩统结婚后仍然过着满楼红袖招的热闹生活。

他这两年事业做得很好,从房地产延伸开去做酒店、做度假村,开始在各种企业家榜单上有名有姓。他自己不炫富,他老婆会替他炫,韩统老婆就靠在小红书和微博上晒各个色系的爱马仕,硬生生晒成了几万粉丝的小网红。叶蓁蓁写稿写不出来的时候,就暴躁地看她微博,然后不得不承认她属于网红界的实力派。学不来。

而且韩统长得好看,还嘴甜。他给女人发微信,统一开场白都是“我突然特别想你,你在干吗呢”。女人收到都觉得倍儿有面子,他看起来如此的一往情深。叶蓁蓁以前就跟周密吐槽说,韩统应该被五百个女人用来在五千个男人面前炫耀过。

她跟韩统约在居酒屋里吃饭。这是他俩第一次单独吃饭,叶蓁蓁一心要把自己灌醉,韩统酒量太好,所以看着她一阵乱喝,他胃里没什么感觉,心里却觉得难受。

叶蓁蓁趴在桌子上,仰头看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把Leon的事和盘托出。她说:“你记得我回国那阵子,急匆匆要你介绍男朋友吗?因为他不肯跟我正儿八经地好。我爸妈又老催我。我妈多变态啊,过年的时候当着我的面说‘拜托祖宗给叶蓁蓁找个好对象’。我在家都待不下去了。”

韩统倒没有对这个故事大惊小怪。都是成年人,谁他妈心里没三两段隐秘的、需要“和酒服”的往事。他只是觉得叶蓁蓁真的不聪明。她不懂得一个词叫“等”。时间可以让很多问题变得不成问题的,她不,她没耐心,急着用新的麻烦来覆盖掉旧的麻烦。她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明明还年轻,却急着把自己交代掉了,然而结婚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结婚是漫长的没有中场休息的舞台剧,演员一开始精心装扮,到最后原形毕露。

韩统觉得叶蓁蓁并不真的理解周密。女人们都并不真的理解周密。她们理解的周密的全部,其实只是他的一个角落。

他们还在读大学的时候,韩统有年暑假回国找周密玩,他们当时混迹在上海静安寺旁边的一家俱乐部里。那家俱乐部周密投了钱,所以他没事就包场请朋友们喝酒。韩统记得那时候真是规矩森严。俱乐部在三楼,到了一楼,他要给保安出示他跟周密的微信记录,说是周先生的朋友,然后保安给他手上盖章,又系了个纸带子在他手腕上,韩统都快发飙了,保安才让他上楼,说您这边请。到了楼上,周密出来迎他,然后把他带到一个小房间里,小房间里有沙发也有吧台,最重要的是,外面音乐放得震天响,里面居然很安静。周密说:“外面都是些朋友带来的朋友,杂七杂八,什么人都有,里面是自己人。”然后挨个给他介绍,这是谁,这又是谁。

后来那天来了个姑娘,一张脸整得,刀凿斧刻。姑娘是周密一个酒肉朋友的前女友,除了这个身份外她什么也不是。今天是她的好友把她随便带来的。姑娘一到,就娇嗔说是来捧周密的场,然而又说家教严,已经很久不喝酒。一个男生不屑地说:“不喝酒,算捧什么场。”

场面陷入僵持,男生硬要敬她,姑娘硬是不喝,众人小声地心不在焉地聊天,其实目光全聚焦在他俩身上。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把面子看得比天都大,满脑子都是你一个没来头的姑娘凭什么挑衅我。那姑娘也是奇人,被逼得眼眶都泛红了,就是不喝。

是周密出手相救的。他说:“来,你那杯是什么,借我喝一口。”然后从姑娘手里拿过杯子,喝完,虚虚地搂住她肩膀,说:“谢谢你的酒。”然后他用不大不小所有人都恰巧能听见的音量说:“逼女孩子喝酒也不算什么本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事韩统当然不会跟叶蓁蓁说,后来他问过周密,那姑娘有没有纠缠他。周密说:“什么叫纠缠,干吗把好好一个姑娘说得那么难听。”同时嘴角泛起笑意。

韩统说:“那你为了她得罪一朋友值得吗?”周密坦然答:“是他没礼貌啊。”

从那时起,韩统就摸清了周密的性格。他们俩不一样。韩统出手泡妞是因为真的想泡妞,周密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如此迷恋自己出手相救时的姿态,至于救的是谁、对方会不会以身相许,他并不关心,他可能救完风尘就扔下人家跑了。他只是想耍帅。也许他谁也不爱。

话题陷入僵局。他们俩菜点得又太多。途中韩统接了个电话,然后他问叶蓁蓁:“我要不再叫个朋友过来?”

叶蓁蓁一愣。大年三十的中午,她不知道哪个朋友能被他叫出来。

来的是个年轻女孩。粉色外套,粉色帽子,连耳饰都是一串粉色的丁零当啷的人造宝石。宛如一个人形的凯蒂猫。

叶蓁蓁已经吃瘫,坐在榻榻米上懒洋洋地不想起身,就点头打招呼。

韩统介绍说:“这是我高中同学,叶蓁蓁,这是我朋友,心语。”

叶蓁蓁皮笑肉不笑地笑。

她的反应一点也无碍心语的热情,她先是活泼地跟叶蓁蓁说:“我知道你,你超红的,我有关注你!”

然后她对着满桌子的残羹冷炙,说:“哇,看起来好好吃哦,我也太幸福啦。”

反倒是韩统不好意思了,他喊服务员过来,说这几个再热一下,然后又要服务员把菜单拿出来给她看,说:“你再多点几个菜吧。”

心语摆摆小手,说:“不用不用啦,这样已经好丰盛了。”

叶蓁蓁忍不住出言讽刺:“你性格真好。”

心语看向她,笑容可以称得上“天真无邪”了,她说:“真的吗?我觉得我好笨哦,很不会讲话,只有内心很善良的人,才会觉得我性格好吧。”

叶蓁蓁被这一记绵绵掌打得只能冷笑。

韩统把话题截了下来,他说:“你怎么皮肤看起来那么好,容光焕发的。”

心语先是双手捧着脸笑,说:“真的吗?我不知道哎,我都是清水洗脸的,也没什么钱买护肤品。”然后她又看向韩统,说:“你皮肤也很好啊,那你是怎么保养的?”

韩统笑得格外开怀:“我是打针的啊。”

“真的假的?!”心语惊叹,然后转头看向叶蓁蓁,“他是说真的吗?”

叶蓁蓁懒得掺和这么弱智的对话,耸肩,不置可否。

心语就继续问韩统:“真的吗?你真的打针呀?”

“是啊。”韩统把脸凑过去,“你要不要摸一下,我的脸可贵呢。”

心语又看向叶蓁蓁,仿佛在怕她不高兴,叶蓁蓁只能做个请便的手势。

于是心语小心翼翼地捏了下韩统的脸,说那你打的针一定很贵吧。

韩统大笑。

叶蓁蓁歪在座位上,她突然有点理解周密跟小助理的不清不楚了。年轻女孩百般好,有胶原蛋白,会发嗲,最重要的是,她们肯入戏。男人们多么不着边际的话,她们都愿意去信,或者假装去信。叶蓁蓁想起小时候读《围城》,方鸿渐骗孙柔嘉说,出海的时候遇到过大鲸鱼,船还开到过鲸鱼嘴巴里去。孙柔嘉问一旁的赵辛楣,说赵叔叔,方叔叔是不是在骗我。赵辛楣说孙柔嘉在装傻,孙柔嘉才是那条鲸鱼,要一口吃掉方鸿渐。以前叶蓁蓁觉得方鸿渐蠢,现在想来方鸿渐并不蠢,男人们只是很享受年轻女孩装傻发嗲的过程,毕竟到她这个年纪,装也装不像,她是在时间面前败下阵来。

心语吃得差不多了,韩统喊服务员结账。她看了眼账单,说这么贵呀。她说你们大人的生活可真潇洒。

叶蓁蓁实在是被这句“你们大人”恶心到,她反问说:“你多大了?”韩统替她回答:“十九岁,刚大一。”

叶蓁蓁无话可说。只是在心里想,从前她惋惜陈一湛跟韩统情深如许却还是分道扬镳,现在想来,分道扬镳反而是最好的结局。对面这个人,她身为朋友能忍,韩统的老婆或许也能忍,可陈一湛大概是忍不了的。

但她到底有一口气要替陈一湛出。在电梯里,叶蓁蓁看向女孩脚上的鞋子,是巴黎世家那双很像唱京戏的靴子,然而并没有Logo,显而易见是假货。她存心为难她,问她:“你这个鞋子什么牌子的呀?”

心语瑟缩着答:“我不知道,我不留心这些的。”然后看了韩统一眼。韩统不说话。到了一楼,他跟心语说:“你自己回去吧,我送她去虹桥火车站。”

上了车,叶蓁蓁斜着眼问他:“女朋友?”

韩统摇头:“不算。”

“那你干吗叫她一起过来吃饭?”

“要过年了,接下来好久不见,总得请人家吃个饭。”

“那还请人家吃剩饭。”

“跟你说了不是女朋友。”韩统掐了下她的脖子,“反倒是你,揭穿人家穿假货,现在好了,她回头肯定要跟我哭,我还得送她双鞋子。”

“这么有钱,送小女朋友一双鞋子算什么。你请我吃饭的钱搞不好都比鞋子贵。”

“那不能这么说,你是我好朋友。”

叶蓁蓁不为所动,继续吐槽他:“你们啊,就是一边看不上这种只会发嗲的小姑娘,一边又享受人家的嗲。永远忍不住要占这种便宜。”

韩统笑了,他一点也不生气,还把车窗摇下来,一只手伸到外面感受风:“挺油腻的是吧,我也觉得。”

叶蓁蓁把头靠在椅背上,望向窗外:“你现在还会想起陈一湛吗?”

韩统轻轻笑了下,他说:“我经常想起她,你信吗?”

“我有时候开车路过刚放学的高中,有的小女孩特别没素质,过红绿灯的时候还叽叽喳喳推推嚷嚷,我就会想起你们俩。”

“你们俩当时为什么分来着?”

“陈一湛太缺爱了。管我管太严。我们俩上大学的时候,我在美国,她在国内,她要跟我二十四小时视频,我去上课的时候也要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刚开始是浪漫,后来就觉得是一监控摄像头了。”

“但陈一湛是真爱你。”

“是。我知道。不然我们怎么会好三年。”

“那你为什么不让着她呢?”

“叶蓁蓁。喜欢归喜欢,相处又是另一码事。不不不,我不是要跟你说相爱简单相处太难那种话。就是,我喜欢陈一湛,可我也喜欢轻松。陈一湛给人的心理压力太大了。我还记得我们那时候为啥分手来着,我出国第一年的圣诞节,我想先在美国自驾游玩一个礼拜再回国,陈一湛就觉得我不爱她,如果我爱她,我应该放假当天立马回来找她。我真的压力很大。”

“她那时候十八岁。谁十八岁谈恋爱不是要死要活的。”

“是。所以三年前,我们开同学会,你那时候没来,在英国。我在同学会上碰到陈一湛,我当时还想过重新追她。她没跟你说过这个事?”

“没。陈一湛跟我约定不能提你。谁提你名字谁就要给对方发两百块钱红包。”

“那我给你转账两千,你提,你赶紧提,你使劲跟她提我。”韩统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摸手机要给她转账。

叶蓁蓁啪地一下打掉他的手。

“你说下去。你后来追她为什么没追成?”

“她死活不答应,就没成呗。现在想想确实也不合适了。”

“我懂。就是你们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越来越希望女人迁就你们,而不是你们去迁就女人。”

“你这是指桑骂槐。周密估计得在家打喷嚏。”

叶蓁蓁不接他这个话,自顾自说下去:“我觉得是因为啊,陈一湛不图你的钱。她在物质上对你没什么要求,所以感情上就特别敢要。”

“是。是。”韩统点头赞同,“但其实女人不爱钱这事还挺麻烦的。她们一旦不爱钱,那就真的是决定要拿走你半条命了。有时候觉得平均一点比较好。平均一点相处起来舒服。”

“但真的娶了别人,又经常想起她。觉得哎哟有这么个傻姑娘爱过我。”

韩统摆出一副“你爱咋说咋说吧”的表情。

叶蓁蓁冷笑:“她在你心里永远有个位置,但生活里不能有。”

韩统也笑,说:“你这股刻薄劲真的挺烦人的,你最好跟周密不这样。”

快到虹桥火车站了,可是韩统突然说:“你的车票要不退了吧?我直接把你送回杭州。”

“你不是说今年在上海过年吗?你爸妈不是也接到上海来了,你回去干吗?”

“送你。”韩统面不改色地答,“顺便在外面吹吹风,我爸妈我老婆女儿都在家里,我不想一下午待在那。”

非常奇妙的体验。两个认识多年却从未深交的旧同窗,大年三十的下午,一起在高速公路上吹风。大年三十的沪杭高速并不拥堵,路上的车稀稀拉拉,韩统一路开得过瘾。他们不怎么说话,甚至根本不说话。韩统很绅士,他问她:“你要放你的歌单吗?”叶蓁蓁点头,然后她连上蓝牙,随便选了个网易云音乐首页的歌单播放。他们切了好几首根本没听过的歌之后——韩统自嘲说:“我们真的老了,已经连新的歌都没耐心再听。”他们终于切到了一首熟悉的,是卢冠廷的《一生所爱》。

叶蓁蓁年少时很不喜欢卢冠廷,觉得他唱什么都是一个调调,像一个人拖长了声音在乱哼。但此刻她听卢冠廷唱“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听得鼻子发酸。她看向韩统,韩统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她想起高三晚自修的时候,韩统突然献宝一样给陈一湛拿出了一罐大核桃仁,说补脑的。叶蓁蓁羡慕嫉妒恨地问:“韩统你不会是拿嘴咬的吧,太恶心了。”韩统说:“放屁,我们家没有剥核桃的工具,我是拿门夹的,我开开关关了几百次门,手臂都酸了。”陈一湛笑着说:“你脑子也一起被夹到了吧。”可是那一罐大核桃仁,陈一湛一口都不肯分给她吃。那是十一年前的事。

叶蓁蓁那个春节过得跟噩梦一样。

南方家里开地暖,跟北方暖气一样让人燥得慌。她半夜被噩梦惊醒,拧开床头灯找水喝,然后顺便上了个卫生间,打开镜前灯,她发现自己在流鼻血。

叶蓁蓁拿纸巾去擦,然后卷了一绺纸巾堵住鼻孔,她在镜子前站了五分钟,小心地把纸巾拿出来,发现鼻血已经止住了,但纸巾大面积地被染红。

叶蓁蓁多梦。

周密对此的说法,是太闲了,白天生活密度不够,只能晚上睡觉继续凑。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半夜叶蓁蓁一个激灵醒来,看到周密好端端地睡着,会忍不住把手放到他额头上轻轻摩挲,像是一个人在海里漂浮许久,要触摸到礁石,才敢确认靠了岸。

有一次她梦见他俩吵架,醒来竟然分不清,到底是做梦呢,还是昨晚他们吵架吵到一半她睡着了。她把周密喊醒,说:“昨天我们吵架了吗?”

周密迷迷糊糊地说“没有”。

“真的没有吗?还是吵到一半然后我忘记了?”

周密挣扎着把眼睛睁开,看向她,扑哧一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忘了不是正好吗?你这属于没事找事的范畴啊叶蓁蓁。”

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就顺从地不再多想,继续睡了。

现在想想,他们俩也不是没有过好时候。有次叶蓁蓁在写流行的发型趋势报告,周密抱着她,在一边瞎凑热闹点评。他说:“我以前觉得黑长直好看,最近发现,其实那种很清爽的短发也蛮好看。”

叶蓁蓁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你看到谁这个头发了?”

“没谁,”周密拖着声音嘲笑她的多疑,“我就是这么一说。”

“你肯定是看到谁剪这个头发了,不然你哪想得起来?”

“……我看到周冬雨剪这个,觉得还不错。”

叶蓁蓁不能跟周冬雨较劲,只能阴阳怪气地说:“你现在接受域变广了啊,黑长直好看,短发也觉得好看了,果然一结婚,看谁都有几分可取之处。”

“也不能这么说,我看那种半长不短,还带点卷的头发,就觉得很一般。”

叶蓁蓁一开始没往心里去,又写了两行字,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半长不短还带点卷,你不就是在说我吗?!”

周密笑得那叫一个高兴,抱着她微微卷曲的头发一个劲地亲。

她还想起,刚参加完韩统小孩的百日宴的那阵子,她特别想要个孩子,她有天指着一个时尚博主的朋友圈说:“你看,你看,她就是因为有个小孩,所以被奶粉品牌指定做微博代言了,周密,你害我错失多少商机!”

周密说:“行行行,生生生。”

叶蓁蓁看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就想踹他。周密一边小心闪躲,一边嬉皮笑脸地说:“我也觉得有个小孩挺好的,到时候雇个阿姨,你跟孩子睡,我跟阿姨睡。”

她翻出陈桔的朋友圈,那一条还在。她简直想一鼓作气地点个赞,却又觉得,点赞就遂了陈桔的心意。

她在深夜里想,其实自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打个比方,她跟周密的关系,好像是把一张宣纸铺在一个空的大缸上,宣纸那么薄,底下又是空的,落笔稍微重点,就会把宣纸戳破,他们俩就是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腕力,在宣纸上作画。画上也有过很多好风光,但现在宣纸已经破了。

第二天早上,叶蓁蓁被她妈喊醒,浙江人大年初一早上是很忙的,又要放开门炮,又要请天地菩萨,又要早上吃汤圆,她妈楼上楼下地乱窜,每到楼上一趟,就忍不住敲一次叶蓁蓁的门:“你快点起来拜一下。过完年三十一岁了啊,叶蓁蓁,三十一岁了,要懂事了啊。”

叶蓁蓁直接把头往被子里缩。

到九点钟实在是受不了了,起床,她在楼上收拾了好一会儿,穿了件墨绿色的——是那种格外沉重的几乎发黑的绿——亮丝绒质地的裹身裙,下楼,叶蓁蓁又在心里赌气地想,要想日子过得去,大年初一穿点绿。

她妈一看到她穿裹身的裙子露出一截胸口,就开始抗议:“你怎么回事?让你下来拜菩萨,你穿成这样子。”

“说不定菩萨爱看呢。”

她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中午是要跟亲戚吃饭的,可是十点钟了,叶蓁蓁还慢悠悠地在吃汤圆,她妈拉开椅子,坐下来问她:“周密发烧怎么样啦?”

叶蓁蓁差点“啊”了一声,她都要忘了这个随口扯的谎了。她敷衍说:“哦哦,应该好多了吧。”

“怎么突然发烧了?”她妈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炯炯地在叶蓁蓁脸上逡巡。叶蓁蓁垂着眼睛说:“流感,北京好多人都中招了。”

“那他们都不回家过年?”

叶蓁蓁一惊,抬起眼皮被迫跟妈妈四目相对。

叶蓁蓁一阵头疼。她昨天陪爸妈看了会儿春晚,然后在房间里藏了瓶贵腐酒,晚上回房间喝掉大半,此刻脑袋还沉。她没法把这小半年里的事情跟她妈交代一遍——周密多了个贴心贴肝的小助理,周密他妈要再婚,周密变成了一只刺猬逮着她就怼,周密跟助理吃饭被苏青青看到……但她也没有多余的智力来编一套谎话。她索性兵行险招,跷起二郎腿问她妈:“我们俩要是离婚了,我能回来住一阵子吗?”

叶蓁蓁说这话的时候右手还拿着勺子吃汤圆。脚趾上勾着拖鞋,一晃一晃地。拖鞋是她从北京带回来的,其实是双黑色鞋面的平底乐福鞋,一只上面用绿色的线绣了一棵柳树,别一只上用金线绣了个胖胖的月亮。

她完全没想到她妈脸色会变,她妈妈啪地一下打掉她手里的勺子,说:“这种事情也能开玩笑?大年初一开这种玩笑,你存心的是不是?”

叶蓁蓁想嬉皮笑脸说妈妈你怎么那么迷信、规矩那么多,可是她从妈妈抿紧的嘴唇和轻微颤抖的面部肌肉看出,妈妈是真的着急了。

叶蓁蓁坐端正,把手肘放到桌面上,像一个大人一样跟妈妈对视,她问她:“如果我们俩真的不好了,我离婚你会觉得很丢人吗?”

“你结婚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够丢人了。人家甩过你一次,你还要贴上去第二次,我们只不过是照顾你的自尊心没有说。而且人家为什么回头找你?好的时候看不上你,爸爸出事了才回头想到你。说白了不就是拿你当备胎吗?你结婚的时候,我跟你爸都不好意思给同事发喜糖,生怕人家问起你最后嫁的是谁。现在你又要离婚了。才几年啊,你有没有个消停?”

叶蓁蓁只觉得血往脑子里冲。她从没想过妈妈原来是这样看待她这段婚姻的。她冷笑道:“为什么怕人家问最后嫁的是谁?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当年虚荣心爆棚,到处跟人吹嘘我跟谁谁谁的儿子谈恋爱吗?后来人家爸爸出事了,你们就觉得没面子了。”

“我们拿你吹嘘什么?叶蓁蓁你神志清醒点。我们不靠你吃饭。你现在住的北京的房子一半钱还是我们出的。”

“那我还你们好了呀。”她不顾一切地吼道,“你给我报个账,我还你呀!”

“你三十岁的人了除了,会讲这种话你还会干什么?没个正经工作,没事闹离婚,你看看谁三十岁活得跟你一样浑浑噩噩?”

叶蓁蓁再也吃不下去了。她把盛汤圆的碗推开,起身,快步走回卧室,重重把门摔上。她太失望了。她对妈妈的失望比对周密的失望还深。

她一直以为她妈妈是那个跟她说,只要你快乐、健康、平安,我们什么都不怕的妈妈,原来妈妈还有这一面。

她还记得大学的时候,她跟周密约会回家,她妈旁敲侧击问她:“你们今天去哪玩了呀?”叶蓁蓁忸怩着不说,她爸说:“没事你讲,她也不是关心你,她就是八卦。”

那时候叶蓁蓁真的觉得,她拥有天底下最好、最开明、最宽容的爸爸妈妈。甚至她选择在春节前夕跟周密摊牌,也是因为她想着,没事,伤心完了就可以回爸爸妈妈家了。她总以为能躲一躲的。

现在她知道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