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其他人相比,苏青青那一年的春节称得上“风调雨顺”。
她过年跟吴歌川一起,带着父母到苏梅岛度假。
苏青青这些年的出差待遇一直挺好,公司的酒店报销额度是国内一千五,国外两百刀一晚,再加上公司跟酒店又有协议价,所以差不多都能挑最贵的住。
但她父母没有。
所以进了酒店大堂,她径直往前台走,她爸妈却落在后面,等到她要拿爸妈的身份证登记的时候,才发现她妈妈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盆景旁边,让她爸爸拍照。
下意识地,她想呵斥他们过来。
工作后,苏青青自问在金钱上对父母一点都不小气,但她确实对他们缺乏耐心,她妈有时候把剩菜偷藏在冰箱里,被她发现,都能让她想起小时候的经历——爸妈舍不得把剩菜倒掉,就把各种剩菜拌到一起,味道不三不四的,也继续硬着头皮吃。她很讨厌吃花椰菜,小学有段时间,午饭天天吃花椰菜,她实在是吃不下去,所以总是一到放学的时候就饿得不行,就花五毛钱在路上买干脆面吃。有一天被她爸妈发现了,她解释说学校里实在是吃不饱,她妈说:“小孩子怎么那么挑食,我跟你说,午饭一定要吃饱,吃饱才会有力气念书,你就算是吃猪食你也给我吃下去。”
很多年后苏青青常回顾这样的细节。毫无疑问她妈爱她。然而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不能好好说出来,一定要是“吃猪食”这么极端的表达方式。然而她反思归反思,三十岁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继承了妈妈的语言风格,她把剩菜怼到她妈面前,尖声问她:“你这个菜为什么不扔啊?为什么不?你是要靠省这点菜钱发家致富了对吧?我跟你说哦,你要是吃这种东西吃到医院里去,我是没有空来照顾你的。你不要自以为替我省钱,你是在给我添麻烦。”
她不是不厌恶自己的刻薄。这种厌恶不仅来自道德层面的自我谴责,还因为她觉得这种市井气十足的刻薄总是在提醒她的出身。可是她转头安慰自己说,现在到底是她在养活他们,况且,她骂得也没错。
此刻吴歌川也在,她尤其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在他面前露了怯,她勉强压住怒气,打算走过去把他们俩扯到前台来。然而吴歌川拦住了她,他说:“让他们拍完呗,登记入住也不着急。”他还说:“我也觉得这个酒店大堂很好看,你要拍吗?我帮你拍一张?”
苏青青有点惊讶地盯着他,不知道他是为了让她下台还是真的没见过世面——这不就是普通的酒店大堂吗?
接下来的几天,总体上风平浪静。苏青青对千篇一律的海岛风光并无兴趣,她躲在房间里睡觉,醒来就在别墅自带的泳池里泡一会儿,然后起身,躺到遮阳伞下看书。虽然是度假,她每天的微信步数却绝不超过两千步,唯一的运动量就是吃完晚饭后在私人沙滩上散个步。
倒是吴歌川,兴致勃勃地带着她爸妈到处逛,好几次,她想对他说不必如此殷勤,但看着他无怨无悔的样子,她决定由他去吧——真的没有人不想放松地被爱。
临走的前一晚,吴歌川带她爸妈去了夜市,十点多的时候,他们回来了,他爸妈喜滋滋地说:“我们给你买了一顶太阳帽。”
苏青青接过来,扫了一眼就知道是夜市小摊上买的,她把帽子随手放在咖啡机旁边,打算回国的时候“不小心”遗漏在这里。
“你戴上试试嘛。”她妈倒是兴致很高。
如果不是吴歌川在,苏青青一定会呵斥说:“你有完没完了啦。”
但当着吴歌川的面,苏青青勉勉强强地笑着,把太阳帽搁到了头上。真的是“搁”,就是虚虚一放希望它随时掉下来。
吴歌川说:“哎呀好看。”
苏青青本来不想理他的,可是她站在房间门口,一扭身就能看到一面巨大的落地穿衣镜,她正眼瞧了一下自己的模样——居然是好看的,戴着夜市里不知道几十块钱买来的大草帽,身上穿着酒店松松垮垮的浴袍,居然也是好看的。
她爸妈已经回房了,她还站在镜子前不肯挪脚。吴歌川走得累了,又攒了一个晚上的微信没回,正坐在她身后的摇椅上看手机。
鬼迷心窍地,她想起了叶蓁蓁那个著名的问题,她面对着镜子,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镜子里的吴歌川,她几乎要深呼吸一口气,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她感叹说:“哎,怎么会有我这么好看的人啊。”
她屏息等待吴歌川的反应。
他没有抬头,仍然看着手机,当中扑哧一笑算给了点反应。
苏青青大失所望。紧接着是尴尬和恼怒。她转过身质问他:“你笑什么?哪里好笑了?你不应该跟着夸我吗?”
问到最后,她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她决定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她走到衣柜里拿了换洗的内衣,说:“算了我懒得跟你吵,我要洗澡。”
吴歌川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急急忙忙放下手机,在浴室门口拦住她:“……我不知道刚才是要给反应的。来,重新来一遍。刚才算排练走神了。”
苏青青当然不能再对着镜子说出那么臭不要脸的话来。
吴歌川说:“来你把我当魔镜,问吧。快问,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你那么好看的人。”
苏青青没有被逗笑。她靠着浴室门,手上拿着一件新的内衣,她不安地把内衣带子一圈圈缠在手指上,慢吞吞地说起一件小事。
“我跟你说过我有个高中同学,叫叶蓁蓁——对就是周密老婆。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跟你坦白说,我习惯性地要跟她比一比。”
高三的时候,学校门口开了家奶茶店,每天放学都有一堆人在排队。有次韩统请邻座几个女孩子喝奶茶,苏青青和叶蓁蓁当然都有份。叶蓁蓁拿了奶茶,用吸管戳开封口正要喝的时候,一个发传单的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叶蓁蓁一惊,整杯奶茶掉到了地上。
叶蓁蓁当时没有发火,她只是傻愣愣地看着歪在地上的奶茶,然后看看那个年轻的传单小哥,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重新站到了队伍最后,打算再买一杯。
但是那个小哥主动提议说:“我买一杯赔给你吧。”
叶蓁蓁木讷地摆摆手,说“没事”,小哥却已经把她推出队伍,开始替她排队了。
“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她总是能碰上别人对她好呢。我有时候真希望,她的傻白甜都是装的,这样我就能证明她也在用某种手段获得爱。但她偏偏大多数时候,是真的傻乎乎的,我就会特别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什么都不做,也会有人对她好。”
吴歌川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喜欢过周密?”
苏青青一惊。第一反应居然是想把浴室门关上。
吴歌川一边推着门,一边说“你怎么又来这招”。
苏青青凭借对男性群体的了解,直觉自己此刻不能认。首先没有男人乐意听女朋友感情史上的前情提要,况且他说的是“你是不是喜欢过周密”而不是“周密是不是喜欢过你”,对她的人设也并不加分。所以苏青青反问说:“你怎么会那么想?”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了啊。你吃饭时一直在看周密。我们俩在一辆车上的时候,你又跟我聊周密。后来餐厅碰到周密那次你拉着我就走。今天晚上你又聊周密的老婆。你是个特别不八卦的人,我真的想不出其他能让你那么关注一对普通夫妻的理由。”
“他们是我高中同学。大家后来又一直有交集。”
“喜欢过周密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你干吗那么紧张?”
“吴歌川你这样特别像我男闺密你知道吗?”
“反正你现在也不喜欢他了,我觉得聊聊没事啊。你聊完就不会对他们俩那么耿耿于怀了。”
苏青青本来想说“谁耿耿于怀”,但她终于叹了口气,说:“我高中时特别不快乐。我老觉得同学都是傻子。我们班很多同学家里条件都挺好的,就算不好好念书家里也能想办法找出路,所以我那时候挺自卑的。我觉得别人都是有退路的,我没有。人家是劳逸结合素质教育,我是背水一战。我那时候真的很不开心。我跟你说我那时候一个人坐,然后我前面是叶蓁蓁周密伉俪,后面是我们班一个特别有钱的男生跟他喜欢的女生。就感觉除了我,没有人在认真读书。这么多年了,我其实还经常会觉得,他们享受的是人生,我什么都没有享受到。我总是想赢。可是除了赢之外,我什么都没得到。”
吴歌川用手捧住她的脸,说:“虽然在浴室门口谈心有点奇怪,但是青青,你现在跑赢了你那些同学们。”
“是。可是我仍然觉得很亏。”
“宝宝。”不知道为什么,苏青青觉得他喊她宝宝的样子,非常自然,一点也不恶心,她甚至希望他多喊她几声。她觉得疲惫感从脚底漫上来了。她想起好多事。她小时候父亲总跟她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真的挺苦的。工作的前两年,每个月的收入都分成两半,一半打给家里一半自用,两年后想买个小房子,问她妈家里能给出多少首付来,她妈说钱不在家呢。她问她这话的意思,她妈不说话,她回家一趟,才发现这两年打来的钱都被她妈拿去做传销了,家里没有钱,只有十几万的产品。她妈问她:“你要不问问你同事要不要?他们有钱。”
她是提着一口气在活的女人。在吴歌川之前,她有过许多短暂的约会,她的男人缘并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好。不少约会对象抱怨过她低气压,不松弛。她没有爱好,她也可以出海钓鱼或者潜水,然而这些活动对她来说都属于社交。她总觉得酒过三巡就应该聊点正事,她受不了他们来来回回只谈风月。她就连去美术馆的时候都会想,来都来了,一定要记住几个下次可以用来装×的知识点。
她把头靠在吴歌川胸前。她说:“如果我真的喜欢过周密,你会怎么想我?”
“能怎么想,最多觉得你这十几年都过得有点憋屈。“
“你好好说话。”
“真的没什么想法。我不怎么喜欢周密。我觉得他有点大尾巴狼。”吴歌川简要地回答,他感觉到苏青青咧嘴笑了笑,她大约觉得他是吃醋,所以安抚性地踮脚摸了摸他的头。吴歌川不想告诉苏青青,他第一次见周密,是在一个牌局上。一个四大女提到了苏青青的名字,开门见山第一句就是:“她现在跟谁好呢?”另一个年轻女孩回答说:“凭人家的手腕,谁都有可能啦,我们太笨了,只配老老实实做事给人家打工。”吴歌川对女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很不感兴趣,也不知道苏青青是谁,只是随便一听也觉得这些人阴阳怪气的。周密当时就坐他旁边,可他心无旁骛地打牌,众人闲聊的时候他就拿出手机打游戏,完全看不出他跟苏青青其实有千丝万缕的瓜葛。吴歌川决定不告诉苏青青这些。她喜欢他那么多年,她应该得到一个比较快乐的结果。
毕竟是春节。就连平时忙得恨不得拿五个手机的人也都开始闲下来聊天或者撩骚,所以苏青青难免收到一些旧人的消息。
比如朱先生约她年后在北京见面。
朱先生这次来北京,主要是为了见个律师,顺便带来了再婚的消息。这次的对象是个比她更年轻的女孩,朱先生对她父母的背景讳莫如深,她于是只知道她拿了常春藤学位后没有工作,频频现身于各种慈善活动。她搜了下她的微博,都是什么义卖二手衣物,替失聪儿童筹集善款,底下评论里说:“××真是人美心善呢。”
她揶揄他说:“不错啊,人美心善。”
朱先生大笑说:“是啊,人美心善。”
她对此没有伤心,只有失落。她想起多年前她问过他关于婚姻的问题,她当时也不妄想能嫁给他,她还特意跟他强调了是“理论探讨”,她问他:“像你这样的男人会想再婚吗?”
他说:“怎么会呢?一个地方去过了,失望了,都提前买机票回家了,为什么还要再去呢?”
她当时深以为然。现在她重新拿这话问他,他哈哈大笑,说:“反正都去过了,知道什么样了,就不怕再去一次了。”
苏青青到底也不是小女孩了,她在桌子下轻轻踢了他一脚,说“讲人话”。
他收起笑容,说:“青青你也知道我现在自己做了个基金,这几年募资很难。我需要她父亲,况且她也不讨厌。”
苏青青心情复杂地看向他。一方面她觉得他真是对她抛开绮念拿她当朋友了,另一方面也有种神像倒塌的感觉,七八年前她刚出社会的时候,觉得朱先生是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拍拍她的手,说:“你不要对男人有太高的期待,行走江湖谁不认爸爸。”
苏青青跟他碰杯,她说:“所以你干脆给自己真找了个爸爸是吧。”
朱先生大笑。
叶蓁蓁也在大年初五收到了让她呼吸停顿几秒的消息。
她大年初三就回北京了,家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亲戚们见到她都要问一句“周密呢”,她妈一边帮忙圆场,一边狠狠地剜她一眼。只有他们仨在家里的时候,她妈跟她爸用很轻的气声谈论她的婚姻,叶蓁蓁说:“你们俩不想让我听到就去房间里讲,想让我听到就索性坦坦****,你们现在这样感觉就是专门恶心我了。”
她妈说:“你怎么现在一触即跳的。”
最难堪的是大年初二晚上,她妈凌晨一点睡不着觉,敲叶蓁蓁的门要跟她谈谈。
叶蓁蓁本来是开着窗在抽烟的,急忙伸手在外墙上把烟头揿灭,她装出被吵醒的声音,说:“干吗呀?我都睡了。”
“你起来。妈妈跟你谈谈。妈妈不跟你吵了。妈妈想了想,你三十岁了也是妈妈的宝宝,妈妈不应该凶你,妈妈跟你说点心里话。”
“你说……我真的不想爬起来了。”叶蓁蓁一边有气无力地回答她,一边拿杂志使劲扇风,希望空气流动可以快点驱散烟味。
“妈妈不是势利的人,你大学时候跟周密好,妈妈也不是图人家什么,我们踏踏实实做人,用不上他们家的关系。你们俩结婚,妈妈也没有反对,因为妈妈觉得周密本质上还是勤奋、负责任的人,你自己也喜欢他。我们都是很尊重你的选择的呀。”
“嗯。妈你大晚上这么一大段大段的,我听得都累。我们明天再说吧。”
“我睡不着。你都要离婚了,我怎么睡得着。”
“……你回去躺躺就睡着了。”
“蓁蓁你开门。妈妈要跟你好好谈。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你刚刚微博还点了个赞。妈妈不是要跟你吵架。妈妈是要给你讲道理,你三十一岁了,虚岁三十二,你离婚你是要嫁给谁呀?周密要是现在放出去有一堆小姑娘接手。你呢?”
“怎么周密就一堆小姑娘接手,我就是没人要啊。我比周密赚得少吗?我每个月转你们三四万呢。我有钱,好看,我怕什么呀我。”
“不是妈妈打击你。这种话我平时是不想跟你说的——你说你当这个时尚博主,是不被主流社会认可的。况且,这个职业的可持续性强不强呢?你今年赚一两百万,明年能保证还赚那么多吗?是,就算你有钱,好看,有的人可能愿意跟你谈恋爱,但还有体体面面的人乐意跟你结婚吗?叶蓁蓁你给我起来,我今天真的要跟你好好谈。”
她妈一边徒劳地转动门把手,一边焦急地疯狂敲门。
叶蓁蓁只能把门打开。
她妈一进房间就闻到了烟味,又看到了开着的窗户。她这时把之前要说的话全忘了,指着叶蓁蓁厉声问:“你在房间里抽烟啊。叶蓁蓁,你现在连抽烟都学会了,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干不出来?你是不是要吸毒了?你干吗啊你,离婚,抽烟,你是存心不想好好做人了是不是?”
叶蓁蓁赤脚站在房间里。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她其实想从窗子里跳下去。
所以大年初三下午,她爷爷的忌辰仪式过后,她爸妈送亲戚走,她迅速地收好行李箱,然后约好了出租车。
车窗外,杭州熟悉的市景迅速地后退,叶蓁蓁还是掉了眼泪,她预感到自己未来很久不会回这里了。这个城市一度对她来说是伊甸园般的存在,她在这里有家,有过轻松的明朗的校园时代,有过初恋,也有老友,但现在这个小小的伊甸园被收回了。很多事情是在叶蓁蓁的设想范围内的,比如跟周密真的离婚要怎么办,但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这么灰溜溜地离开父母家。
她在出租车上给父母发微信,说“我去北京了,你们自己保重身体”。然后把父母的微信都设了消息不提醒。她不想再看到父母任何歇斯底里的谩骂,再看到一句,她都会被逼疯的。
大年初五晚上,叶蓁蓁坐在地毯上,一边对着电脑一边跟助理打电话讨论公众号选题,她其实对这份工作已经越来越厌倦,她觉得自己为了多赚点钱在孜孜不倦地生产垃圾信息。可是她依赖这份工作。她已经没有办法上班了。因为任何一份工作都会比她现在忙碌十倍,工资却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她一篇广告费的高度。她一直挺想跟周密聊下这个事的,却从没找到过合适的时机。
她跟助理商讨是写“新年开运色”还是写“假胯宽的人要怎么挑裤子”的时候,屏幕上突然提醒她,进来了一封新邮件。
她点开邮件,先看到的是发件人,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又确认了一次,还是很难相信真的是Leon。她去伦敦时他都没有见她,她以为他们没有后续了。
“没想到还能有今天。”
叶蓁蓁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助理,屏息看邮件,正文很短,他说他决定关闭画廊,专职当画家。他想来国内发展,因为听说有海外背景的艺术家容易在国内蹿红。他知道她是网红,所以想跟她当面谈谈。他希望由她来策划怎么推销他。
叶蓁蓁盯着邮件看了一会儿。然后给韩统发消息,问他:“在吗?”
没等韩统答复,她就把邮件内容转发给他,她说:“你说他这什么意思呢?”
韩统直接给她打电话,他说:“这男的也太不怎么样了。你去英国找他他不见,现在要来国内赚钱了,记得联系你了,这摆明了是要用你资源嘛。”
叶蓁蓁专注地用手揪地毯上的长毛,不说话。
韩统嘟囔说:“这还不如周密呢。”
叶蓁蓁笑了:“周密应该不会感谢你这么替他说话。”
“那你打算见吗?”
叶蓁蓁反问他:“如果是你,你会见吗?”
韩统不知道这话要怎么说。私心里他觉得周密对叶蓁蓁并不好。不,跟见女助理这些无关。他觉得一个人如何在其他人面前描述自己的伴侣是很说明一些问题的。大学时周密跟他说起叶蓁蓁,就像说起一个宠物,可爱是可爱,亲昵是亲昵,轻蔑,也是真实的轻蔑。那时候叶蓁蓁还是个文艺女青年,雄心勃勃,要当小说家,在群里发过好几章小说,韩统拉屎的时候看,觉得还挺通顺的。他后来问周密:“她小说写得怎么样啦?”
周密说:“她啊,三分钟热度,早忘了这事了吧。”
韩统说:“她不是一心要当小说家吗?说要改良中国言情小说市场。”
周密说:“那也不是她想写就能写的。”
周密叶蓁蓁这样的大学情侣韩统认识不少,他国外的大学同学里也有这种,男女生条件都不差,认识多年,生活习惯高度合拍——总之就是花钱能花到一块去,也不存在谁图谁的钱的问题。很多这样的情侣毕业就结婚了。结婚时所有人都羡慕他们,羡慕他们可以在父辈的基础上轻轻松松享用人生。他们也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了——秀恩爱、旅行、滑雪、冲浪、海钓、过纪念日、手拉手米其林餐厅刷星。但韩统直觉不是的。怨憎会、爱别离这些事,并不是你有钱就能躲过。
现在他三十岁,不少当年毕业就结婚的人生赢家同学都已经离婚了。
叶蓁蓁周密也不过是其中一个案例。
他知道叶蓁蓁虽然问他“要不要见”,但其实无论他怎么说,她都是会见的,问他不过是想从他这里获得精神支持和道德豁免。可是他有种悲剧来临的预感。他想跟叶蓁蓁说,她见Leon跟她和周密谈分手是两件事,不要混为一谈,不要把对周密的失望偷换概念变成对Leon的爱情。但是韩统不是爱给人讲道理的人,所以他只是说:“你自己把握呗。你也三十了。”
叶蓁蓁去见Leon。
他们已经五年不见了。他的Ins上都发自己的画,或者是他随手拍的照片。总之不拍脸。叶蓁蓁想过她会不会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但她走进餐厅,刚想跟服务生报自己的手机号问订的那一桌在哪,抬头,就看到了他的脸。
他是老了一些。但跟记忆里一样好看。Echo一开始总对这段恋情提不起了解的兴趣,直到有天叶蓁蓁偷拍了他一张照片,发给Echo看,Echo说了六个字:“是帅的。能理解。”
那是她迷恋过的一张脸。眼睛的颜色很深,很好看,睫毛很长,是那种亚洲人少有的特别双的双眼皮。叶蓁蓁小时候是外貌协会的,但周密不算帅,哪怕旁人都告诉她周密行情越来越好,叶蓁蓁也打从心眼里觉得,周密不过是中人之姿。可惜她的交际圈里已经很少有女人关心“帅”这件事了,帅这个字只会用来形容年轻的娱乐圈男明星们,真正考察身边男性的时候,她们关心的是职业、学历、财务状况、有没有定下来的意愿。叶蓁蓁看着Leon,突然想起来了,她从前是个花痴啊。
她看到他就会想起从前他有多迷人。他连吹口哨吹得都是《当约翰尼迈步回家时》(When Johnny Comes Marching Home)。他声音低沉又好听。他给她讲他到处旅行的故事。他这个人是野生的。读书时因为华人身份跟同学打过无数的架,旅行到一半没钱了,睡旅馆老板娘然后给人家画**写真。一辈子女人缘都好极了,曾经约会过Vogue杂志的模特,模特还愿意养着他。
Leon头发剪短了,他历练得风度更好。一见到她,就站起来,坦然地在餐厅里给了她一个拥抱。
叶蓁蓁不是完全不了解这个人。他文艺的皮囊下有精明的一面,比如他不愿意为她回国却愿意为了名利回来,比如他这么大张旗鼓亲昵地对她,是因为她已经结婚了。
所以叶蓁蓁故意一坐下来就告诉他,她正在跟丈夫谈离婚。
他也许看出了她的挑衅。但他看着她,诚恳地说:“我要是知道你正在经历那么难受的事情,我刚才应该多抱你一会儿。”
叶蓁蓁很希望自己能轻佻地赞许他会聊天。但她做不到。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完了完了”,她感觉整个人又重新被激活了。
她一下子想起了她当年爱他时的样子。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她刚认识他的那阵子给他发消息,写了又删,总怕自己不够有趣。他对女人总是非常绅士。她知道如果她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乖了很无聊”,他一定会说“怎么会”,可是她也相信,他回复她的同时也在回复其他女人。其他女人可能比她有趣,比她开放,还有比她更浓密的秀发和更适合接吻的嘴唇。没有爱过万人迷的人是不能理解那种悲哀的。你在路上看到一个女人对着手机傻笑,你都怀疑跟她对话的那个人是他。
Echo吐槽说:“Leon有一种你都不忍心让他负责任的迷人的渣男气场。”叶蓁蓁没法反驳。她大学时候跟周密发脾气,周密烦归烦,还是认认真真陪她吵架。但叶蓁蓁跟Leon不敢,她知道只要她闹着要走,他一定会说:“那既然你要走……我只能祝你以后开开心心的。”然后他比她先走。
她有次从国内飞回伦敦,因为延误,到伦敦是凌晨两点。她落地后跟室友Echo报平安,Echo说:“你让他去接你啊。”叶蓁蓁说:"算了,他开过来再开回去,还不如我自己打车省事。”Echo说:“你问一问他呀,问一问又不会怎么样。”可是叶蓁蓁不敢问。她怕问了,他就嫌她麻烦了。
叶蓁蓁终于痛哭起来。她跟小孩一样,把手放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无声地呜咽,只有肩膀剧烈耸动。Leon站起来,顶着旁边几桌人的目光,坐到她身边,他轻轻摩挲她的头发,说:“我在这啊,我在呢。”
叶蓁蓁顾不上好不好看了,她抬起脸问他:“你是不是早就忘了我了?你是不是因为用得着我了才见我的?”
Leon扑哧一笑。
她是凭着那种初生牛犊的勇气在他的情史里杀出一席之地的。当年她说留下来陪他好不好的时候,他也稍稍被感动过。但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一个浪子很难承受的,比如一对一关系,比如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强行寻找乐趣,还比如年轻女人最初的、刀刀见血的爱情。
这些都让他想要退一退。
他笑完才意识到她还在等待他的回答。他说:“Cathy,你走进我画廊那天,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的斗篷,我后来再也没见到其他女孩穿这个颜色穿得那么好看了。”
叶蓁蓁一边在心里痛骂这个避重就轻的浑蛋,一边一颗心酥软得一塌糊涂,一边还要泪眼蒙胧地说:“嗯,因为那件斗篷是香奈儿的,特别贵。”
吃完饭两个人一起站在餐厅门前等车,叶蓁蓁叫的车先到,但司机堵在了巷口,问她能不能走两步去找他。叶蓁蓁跟他道别后就一路朝巷口处小跑,但跑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他。
叶蓁蓁记得《旧约》里的一个故事。耶和华要毁灭索多玛城,但体恤城里面的好人罗得,就让天使指引罗得一家逃出去。天使告诫说:“逃命吧,不可回头看,也不可在平原站住,要往山上逃跑,免得你被剿灭。”
但罗得的妻子到底是回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她变成了一根盐柱。
而叶蓁蓁往回看去,看到本来在路灯下看手机的Leon,也同时抬头。他的眼睛真是好看。好看到叶蓁蓁后来每次看到言情小说写“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就想说“呸!你们都是意**,我才是真的见过”。他笑了,挥挥手,用口型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