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密要来搬东西。这是他们这几天里微信谈好的。
周密结婚前在望京买了个非常小的房子,这几年都是以半租半送的价格租给一个大学同学。那是个学法律的同学,但研究生去北电学导演了。这些年参与拍摄了两部文艺片,口碑不错,就是没钱。周密把房子和家具按每月两千块钱租给他,他不好意思,就经常画一些电影里的场景送给他们。叶蓁蓁觉得神叨叨的挺好看。
周密不好意思赶人,也不想住小破房子,只能重新租一个。北京东边的好小区就那么几个,八九十平方米的房子都要一万五的月租,想住得宽敞点得两万起。周密其实有点烦。他眼看要辞职,又要凭空多一份开销。然而叶蓁蓁只跟他探讨“你搬还是我搬”的话题,周密只好搬。
他到家里的时候发现叶蓁蓁不在。他脱掉鞋子,决定趁她没回家之前再参观一会儿这个家。
灰色沙发旁边还立着那盏绿色的复古落地灯,沙发上叠着橙色的毯子,墙上挂着安迪·沃霍尔的装饰画。沙发后面摆着一个高高的柜子,柜子里摆着小说,剪下来放在广口瓶里的短短的玫瑰,还有各种颜色的香水瓶子。
有时候他下了班回家早,就坐在沙发上等她,叶蓁蓁回家的动静特别大,肯定是大力甩掉高跟鞋,然后光脚蹦到沙发上,开始叽叽喳喳地找话说。周密如果正好有事要忙,就会挪到书房去,她跟在屁股后面问:“你为什么要搬啊?”
“你太烦了。”
“……我可以不说话的。”
“你不说话也烦。”
打开冰箱门有一个小企鹅。那是叶蓁蓁买回家的东西。每次一打开冰箱门,它就会用日语说“您回来了”,如果冰箱门开得太久,它还会说“找什么呢”。声音是叶蓁蓁自己录的,周密有次故意把冰箱门一直开着,想看看它会不会说点别的,终于三分钟之后,小企鹅里传出叶蓁蓁凶巴巴的声音:“胖死你哦。”
餐桌上有个小收纳盒,盒子里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叶蓁蓁的皮筋、没有钥匙的钥匙扣、湿巾纸,还有手机壳。
微信、支付宝兴起后,叶蓁蓁经常因为不带钱,被迫在街头跟人哀求转账换现金,这没什么,关键是她有天晚上,拿出一个手机壳来塞给他,说:“很轻的,不妨碍手感。”周密本想拒绝的,他说:“我从来不摔手机,手机上到处是坑的人只有你。”
叶蓁蓁白他一眼,说:“笨蛋,手机壳里可以塞一百块钱,以后你要是忘了带现金,就可以救急啦。”
周密很想说“出门不带钱的人也只有你啊”。但看着叶蓁蓁很郑重其事地把钱叠进手机壳里的样子,他决定闭嘴。
后来连煎饼摊都有微信支付了,他就把手机壳拿下来了。男人是真的受不了这个。
卫生间里摆着的牙膏还是他惯用的那个。周密刷牙时牙龈容易出血,他自己也不怎么在意这个事,可是叶蓁蓁当时一口气买了二十支牙膏,她靠在门上得意地说:“你就一支支试过去,哪一支效果好,不出血了,我们以后就专买那个。”
周密终于鼻子一酸。有的人就连缺点都挺让你流连不舍的,而她偶尔的那一点好,很像小孩子让大人蹲下来,摸摸他的头,明明什么都不会,却硬要给他一点安慰。即便她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一种安慰了。
他在卫生间里听到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叶蓁蓁回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周密只能愚蠢地发问:“你去哪了?”
“健身房。”
周密被迫夸奖她真是自律。
叶蓁蓁没有再为难他,她还语气轻松地问他:“你要坐下来喝点东西吗?要不我叫两杯星巴克?家里不太乱吧,阿姨不在,我这几天都是自己收拾的。”
周密说:“那你帮我叫一杯榛果拿铁吧。”叶蓁蓁扑哧笑了,她觉得周密为数不多的特别可爱的地方就在于爱吃甜食。然而一个男人又不好意思常吃甜食,所以就喝甜腻腻的咖啡。
叶蓁蓁点外卖的时候,周密问她:“我们真的走到这一步了吗?我们现在这个分手理由有点形而上,我都很难跟人解释啊。”
叶蓁蓁又扑哧笑了。她说:“怎么着?我们还得互相捉一回奸,才能跟亲朋好友交代是吗?”
周密也嘿嘿笑了。他顺势把头一歪,靠到她肩上,他说:“我只是前阵子真的很烦,我爸妈的事,我工作的事……我要是搬出去住,我每天都不知道穿什么,还有我也不知道怎么找阿姨、怎么训练阿姨……这些事情从前都是你在做。我确实之前太把这些当作理所当然。”
他本来想卖惨加自责的,没想到叶蓁蓁说:“你一个人也不用专门雇阿姨,一个礼拜在平台上约两天小时工就行了。”
周密眼见此路不通,脸埋到叶蓁蓁的肩胛骨处,他说:“真的就那么想跟我分开吗?”他注意到叶蓁蓁闪避了一下,她用一只手扳正他的头,她说:“周密好好说话。”她那一刻想起了Leon。她一度迷惑过她是不是因为Leon才坚定了要分开的决心,后来她想明白了——她轻声跟周密说:“我们之间太多怨恨、怀疑、忽视、疲倦,太多负面的情绪了。我知道也许一些夫妻会觉得这些理由不足以分开,可是周密,你我都是骄傲的人,所以我想骄傲地处理我们俩的关系,我不想等到鱼死网破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犯恶心那天再不得不分开。一盒三文鱼你觉得很柴很糙,你就不会吃,一段感情也应该有这个待遇。”
周密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他说:“是我不好。”
叶蓁蓁没有反驳他,但也没有接着控诉,咖啡还没来,两个人只能同时盯着茶几上一本渡边淳一的小说封面看。叶蓁蓁转移了一下目光,就碰巧看到了周密头上一根很细的纯白色的头发。她想伸手帮他拔,周密突然说话了,吓得她猛地把手一缩。
他语气很轻,他说:“蓁蓁,我们先不离,分开住一阵子再看,好吗?我明天找人来搬一下我的衣服。”
叶蓁蓁沉默半晌,他大概以为她在深思熟虑,其实不是的,她在想怎么提醒他,他有白头发了。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到周密恳求的眼神,她才记起刚才的谈话内容,于是傻愣愣地说好。
第二天周密真的带了人来搬衣服,同时还找了个装门的师傅,一来,就要把之前的门锯掉。
叶蓁蓁被巨大的声响吓到,问怎么了。
周密指了指门说:“你以前不是老忘带门卡吗?我又不能早回来给你开门,你就只能继续出去晃**。我想了想,给你装个指纹开锁的吧,你以后就不会进不了门了。”
然后他拎着一个装在塑料包装里的巨大的帕丁顿熊说:“你胆子小,每次看电影只要一有受伤镜头就吓到不行,抱着我乱号,以后你就抱着熊看,看到有人拿枪拿刀了,直接把眼睛挡住。当然——”他自嘲地一笑说,“我现在也不敢说百分百了解你了,可能你压根就不怕的。”
叶蓁蓁默然听他说完。
工人已经拿着箱子下去了,叶蓁蓁跑到卫生间,然后折回来,塞给他一个纸箱,他没看,问这是什么。
“你平时用的洗发水、沐浴露和面霜。你先用着,等快用完了……你自己记得买。”
“嗯。”周密接过纸箱子,深呼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把手放在她肩上,说,“我舍不得你,我不想你走。”
叶蓁蓁冷静地回答他:“我不走,是你走。”
“……”他们俩同时被这冷笑话呛到,对着彼此不出声地笑。
“那我走了。你自己当心。”
“嗯。”
她送他到电梯门口,电梯门眼看要关上了,她又摁开,她说:“你有白头发了,我给你拔掉吧。”周密笑了,他弯腰,说:“你拔吧。”叶蓁蓁好不容易找到那根白发,她其实没有给人拔过头发,她总怕周密疼,所以拔了三四次也没拔起来。周密说:“算了没事,我身边不少朋友都开始秃头了,一根白头发不算什么。”叶蓁蓁说:“你想得挺开。”他们就是在这样轻松活泼的氛围里告别的。
叶蓁蓁很沉着地走回家里,把灯都打开,然后拆开那个巨型的熊,把脸贴在了它的胸口上。
她有很多事情需要忙活呢。搬完东西家里乱七八糟,她得亲手收拾;她决定把大学时候连载过的小说翻出来写完;她还要替Leon联系评论家朋友,她要帮Leon尽快打入北京的艺术圈子,这个圈子里当然谁也看不起谁,可Leon初来乍到,需要业内大佬替他背书。她忙得要命。
但叶蓁蓁到底还是没有躲过。
第二天她买完东西,下午两点多回家,下意识想从包里翻找门卡,才想起现在只要输指纹就可以了。橘黄色的楼道灯很亮,她对着门锁上那一小块幽蓝色的莹莹的光,终于蹲下来失声痛哭。
她跟周密分居的事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韩统,一个是陈一湛。
叶蓁蓁告诉陈一湛纯粹是觉得陈一湛不会笑话她。陈一湛不是个势利的人。但她没想到陈一湛问她:“那你一个人怕不怕?要不我请个假来陪你吧。”
叶蓁蓁被吓到了。如果把她的人际圈比作北京交通,她已经很久都不觉得陈一湛是她内环的朋友了,她一度觉得跟陈一湛没话聊了,因为陈一湛不跟她住一个城市,也不关心爱马仕配货,也不像她一些时髦女朋友那样,有跟大人物们的情感故事供她消遣。
但她从前是会宽赦自己的势利的,她会想,这是因为她们俩的世界离得越来越远呀,周密跟韩统这么多年一直是好兄弟,不是因为男人比女人讲义气,而是因为韩统现在也是个对周密有用的人。但她今天格外惭愧。她不得不承认陈一湛比她好。
陈一湛的丈夫不放心让她坐飞机,所以陈一湛是坐高铁来的。
五个小时的高铁路程里,陈一湛不止一次地想起一些年少绮梦。
高考结束后,她跟韩统抓紧一切时间黏在一起,陈一湛家里不给钱,韩统就拿压岁钱出来两人花。八月份,最热的时候,他们俩去南京玩,最后一天两人本来一起坐高铁回杭州的,可是陈一湛的爸爸给她打电话,说奶奶去世了,让她回老家奔丧。
陈一湛在高铁上一路沉默,那时候高铁上手机信号还很差,韩统就用很差的网络,不断在网上搜笑话念给她听。
到杭州站了,韩统要下车,可是陈一湛还要再坐两站才能到老家。下车前,韩统把她的行李箱从架子上取下来,放在自己的座位旁,他说:“我怕你待会搬不动箱子,就先拿下来了。你别放到自己座位跟前,这样你脚会伸展不开的,放我座位上吧,我也买了到你老家车站的票。这个座位,接下来都没人坐了,你安心放东西。”
陈一湛是在那一刻痛哭起来的。
韩统下车后没多久,有个只买到站票的人过来问:“这个座位有人吗?能让我坐一会儿吗?”
陈一湛哭蒙了,先是摇头,再是点头。
那人看座位始终没人坐,就把行李箱挪开,一屁股坐了下来。
陈一湛不好意思让他起身,可是她哭得无穷无尽的,她没有妈妈,爸爸有了新的家庭,小时候跟着奶奶住,现在奶奶也走了,韩统……很快也要走的。
十九岁的陈一湛觉得自己什么都抓不住,连韩统给她预留的放行李的位子,她也抓不住。
旁边的旅客被她哭得心里发毛,他站起来走开,嘴里念叨说:“神经病,我坐个位置你哭什么,你买下的啊?”
三十岁的陈一湛坐在座位上抹着眼泪笑,她仍然觉得韩统不是坏人。他可能是渣男,但他不是坏人。
叶蓁蓁很隆重地接待陈一湛。她甚至觉得有点太隆重了。叶蓁蓁亲自打车去北京南站接陈一湛,一到家,她就跟陈一湛邀功说,我给咱们俩点了北京最好吃的粤菜。那股热忱劲,让陈一湛恍惚觉得现在是十七岁,在军训,叶蓁蓁硬要跟她分享私藏的蒜泥牛肉。
叶蓁蓁胃口小,心情持续低落,吃两筷就吃不动了,陈一湛不想浪费食物,只能抚着肚子继续吃。叶蓁蓁一贯地没轻没重,陈一湛处于怀孕后期,小腿浮肿,叶蓁蓁拿脚趾夹她小腿上的肉玩。陈一湛索性拍拍自己的肚子说:“你要摸摸吗?”
“算了吧。我怕。”
陈一湛翻了个利落的白眼。
“哎。”叶蓁蓁做作地叹了口气,陈一湛一听这个语调就知道她接下来没好话,果不其然,她说:“问你个事哦。虽然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了,但你……会不会觉得跟韩统错过,有点可惜?”
陈一湛边夹菜边回答她:“不会。我们之间不是什么错过,没什么天灾人祸,就是不合适。”
叶蓁蓁一听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就不得劲,她的人生是没什么“合不合适”之说的,她喜欢的,全都合适,不合适只会帮她把感情渲染出一种悲壮气氛。
陈一湛把最后一口脆皮炸仔鸡吃完。陈一湛之前看了一眼外卖的小票,觉得叶蓁蓁脑子有病。贵就算了,不在餐厅里吃,居然也堂而皇之地收了服务费。然而叶蓁蓁懒洋洋地说:“好吃呀。”然而真正努力吃的人却是她。
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同学会了。他印象里的我是那副样子,可我现在胖了将近二十斤了,韩总纵使相逢应不识。我知道他挺惦记我,但我觉得他可能理解错了他对我的感情,可能有愧疚有怀念,但跟爱不爱没关系了。当然,我也理解韩总的柔肠百转,毕竟他一直是你的言情文学的最忠实读者。”
叶蓁蓁狂笑。她听得出来,陈一湛现在喊韩统“韩总”,不是那种冷冰冰的讽刺,里头有亲切的嘲笑,也有温暖的问候。她觉得太好玩了,她们好像变回了高中时候。那时陈一湛去她家过周末,晚上两个人一起睡,熄灯了,两个人还要窸窸窣窣地聊天,陈一湛让着她,由着她没完没了地讲周密,叶蓁蓁一个人讲得有点不好意思,客气地表示你也可以谈谈韩统的时候,她才会说两句。
叶蓁蓁觉得好快乐。于是她“嗷”地一声躺倒在沙发上,抱着枕头滚来滚去,然后突然坐起来,跟陈一湛说:“宝宝,我要告诉你我的秘密。”
陈一湛说:“你不介意我边做PPT边听你讲吧?”
叶蓁蓁宽容地表示可以。
然而陈一湛并不能真的做PPT。叶蓁蓁跟讲PPT一样讲解了自己的爱情故事。她说Leon的时候强行要给陈一湛看他的照片,说到Leon回国的时候又要给陈一湛看他的绘画作品,陈一湛觉得她是用介绍凡·高生平的规格在介绍她的恋爱对象。过程中叶蓁蓁被手机打断了几次,陈一湛扭头看她,叶蓁蓁不耐烦地回答说:“是我助理,跟我说个品牌投放的事,我跟她说别烦我,我现在没心思写稿子赚钱。”
陈一湛轻轻笑了,三十岁了,还可以为了感情理直气壮地推掉工作,她真的不能不算命好。
叶蓁蓁讲累了,邀请她说:“你要不先洗个脸,我们一起做面膜。”
两个人肩并肩站立的时候,陈一湛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叶蓁蓁还仰着脖子检查自己的颈纹,而陈一湛需要遮的细纹太多,并没有空来担心颈纹。
但她没有嫉妒。高中学农的时候,叶蓁蓁给她妈妈打电话,抱怨说:“我每天要走很多路出很多汗,还只能冲个澡,热水都是限时的,我觉得我不香香了。”那时候陈一湛觉得她装,在她们时断时续的友谊里,她一直像姐姐,照顾叶蓁蓁的同时也有点受不了她,可是现在,面对着敷着面膜口齿不清地诉苦说“我怎么办呀”的叶蓁蓁,陈一湛衷心觉得很好。她不觉得叶蓁蓁在装,她的痛苦在旁人看来那么轻浮,可是那点痛苦已经足够她受的了。
叶蓁蓁揭下面膜,拿出一个美容仪往脸上捣鼓,然后她如遭电击,语气紧张地问陈一湛:“宝宝,你不会因此看不起我吧?你会不会觉得我搞婚外情……我觉得你的道德底线还蛮高的。”
这事非常奇怪,在其他人面前,陈一湛都是一个温和到有点面目模糊的人。但叶蓁蓁的朋友陈一湛,却是一个犀利得有点冷酷的少女,她把面膜揉成团投进垃圾桶,然后边用纸巾擦手边回答叶蓁蓁:“怎么会。你明明是想搞婚外情而不得。我同情你都来不及。”
叶蓁蓁撇撇嘴,又要哭出来了。
她坐在浴缸上,跟陈一湛说:“我再跟你说个事哦。”
陈一湛脸都不抬。从叶蓁蓁嘴里你很难听说什么真的会把你吓一跳的消息。
“我觉得我爸妈不爱我。或者说,他们爱我爱得很功利。我跟我爸妈说我跟周密可能要离婚,他们俩就发疯了。我妈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素质跟没读过书似的,一直跟我嚷嚷说‘离婚了你去找谁啊’。我不是被他们说的话吓到,而是他们那种态度让我挺难受的。”
陈一湛并不诧异。大学的时候,叶蓁蓁跟她吐槽同宿舍里的一个女孩,说她爸妈离婚了,她妈妈不停交男朋友来养她,所以那个女孩自己交男朋友的时候也特别功利。陈一湛当时宽容地看着她,她听得出来叶蓁蓁那满溢出来的优越感,但她也知道那优越感是无害的,她的朋友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小姑娘。她只是太坦然地活在自己的优越感里,甚至忘了陈一湛也是离异家庭的小孩。
谁没有为自己的父母痛哭过呢?只不过他们痛哭的时候,叶蓁蓁一心一意在苦恼数学,她的痛哭晚来了十年而已。
她拍拍叶蓁蓁的手:“没事的,你听着就行。毕竟你爸妈是会替你买房子的人,这波骂挨得不亏。”
她还想说点什么,就被一阵手机震动声打断了,是一个来自杭州的号码,但她接起来以后,“喂喂”了好几声,那边毫无声响,挂掉电话,陈一湛解释说,这号码骚扰她好几次了,不知道是哪个房产中介把她信息卖出去的。
周密新家的第一个访客是陈桔。
因为搬家也因为下定决心要离职,周密大年初七没有去上班,陈桔敏锐地觉察到这个春节一些形势发生了变化。周密的朋友圈是看不出什么东西的,她本来一筹莫展,然后她在一个同事的朋友圈下面找出了蛛丝马迹——同事大年初一发了一张在三里屯一个餐厅里聚餐的图,周密问他说:“这餐厅春节开着啊?”同事说是,然后问他:“你不回家啊?”周密说:“是啊,留守儿童。”陈桔火速翻叶蓁蓁朋友圈,她一直没有更新,她不气馁,看叶蓁蓁微博,她看到叶蓁蓁的大年初一拍了灵隐寺。
陈桔兴奋到手都有点颤抖,两个人没有一起过年,这是个重要信号。
初八周密来公司,当着陈桔的面他接了个电话,他说:“我不在家,你帮我放门口吧,我知道很大,是床垫能不大吗?你竖着放,我晚上找物业的人一起搬。”
他挂掉电话,就看到陈桔过分关切的脸,她说:“老板你搬家了啊。”
晚上陈桔死缠烂打要给他去暖房。周密心里暗想这是要给我暖床吧,但陈桔迅速地给他订了鲜花和香槟,周密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陈桔真的很有一套。她坐在沙发上,第二次跟他干杯的时候,就把半杯香槟洒在了毛衣上。周密简直觉得自己羊入虎口,一切都在按照她设计的剧情走——周密只能说“那你洗个澡换个衣服吧”,然后他从自己衣柜里挑T恤给她。她洗澡的时候他在沙发上自暴自弃地玩手机。周密现在意识到是他玩不过陈桔,她身段太软,简直像条蛇一样缠上了他。她太会了。一到他家没问一句“你跟你老婆离婚了吗还是被赶出来了”这种废话,只是利利索索地替他收拾了客厅又给他炒方便面吃,周密被这份超越年龄的老到吓得服服帖帖,她在厨房里喊他名字问他方便面里要不要加蛋的瞬间,他差点就觉得要不跟她……也行?
况且窗外正在打雷。周密起身把所有的窗户关严实的时候心想,这种天气,干点什么好像第二天都能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陈桔在浴室里喊他名字,周密站起来,走到浴室门口问她怎么了,陈桔说她找不到浴巾,问周密能不能给她递进来。到这里周密觉得有点索然无味了。真的,太套路了,套路得还很老套,他会觉得自己才是被睡的一方。如果不算叶蓁蓁的话,周密纠缠过的女人,开场一般都很即兴,周密有次跟人喝酒,旁边桌的女人说她耳环掉地上了,可能滚到他们这一桌沙发下面了,问周密能不能替她打个光,她找下耳环。她趴地上找了一会儿耳环,没找着,但她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周密揽着她的腰扶着她了,周密亲切地问她耳环长什么样,她就从包里拿出来剩余的一只,周密说“戴上看看”,女人戴上,周密看了一会儿,说“你耳垂真好看”。然后亲她没有戴耳环的那一只。虽然后来这蔓延成了周密婚后比较麻烦的一桩艳遇,那个女人会一直给他打电话打到他手机没电,可是无论如何,那个开头是轻快的、即兴的、让周密觉得好玩的。而陈桔不。
周密又想起,叶蓁蓁经常在浴室里乱叫。她洗澡的时候是锁门的,他拍了几下门以后,听到里面瓮声瓮气地说:“我泡澡的时候鼻子进水,呛到了。”
他刚想走回客厅,又听到一阵哀号声,他只能折回去再度敲门,说怎么了。
叶蓁蓁开门了,她围着浴巾,头发还在滴水,可怜巴巴地站着,把额头指给他看:“我浴室喷头没放稳,砸头上了。”
她泡完澡总要在浴室捣鼓很久,她说李嘉欣就是在洗完澡擦干后迅速地把身体乳涂遍全身,周密那时还吐槽说:“那李嘉欣好看的秘诀应该也不是这个吧?”叶蓁蓁是听不得这种话的。她坚信她涂二十年身体乳就能变成李嘉欣。
偶尔会有一张涂满白泥的脸窜到他跟前,他嫌恶地往后靠,然后就看到叶蓁蓁笑眯眯地问他说:“猜猜我是谁?”
“你是事儿妈。”
“……我是小小事儿妈。”
周密嘲笑她:“不要卖萌,加‘小小’两个字,并不能改善事儿妈的本质。”
但一个多小时后,周密在打电话,对方一直无人接听,他正觉得烦躁时,叶蓁蓁又窜出来问他:“猜猜我是谁?”
他随口说“你是小小事儿妈”,想就此打发了她,没想到叶蓁蓁不走,她站定了,补充他的话说:“不对,我是超喜欢你的小小事儿妈。”
周密那时应该是笑了,他放下电话,想捏一下她,叶蓁蓁迅速往后跳了一步:“不许碰我的脸,涂了晚霜,很贵的。”
这个回忆是3D的。周密此刻都还有身临其境之感。
想起她带着一点被自己逗乐的神气,一点想要显摆小聪明的傻气,还有洗完澡没多久,身上带着的微微热气,就这么摇头晃脑地站在他面前,她说,我是超喜欢你的小小事儿妈。
他想,如果那时他知道,以后再没有机会听到这句话的话,他肯定会不顾她的抗议,捏一捏她线条饱满流畅的脸颊。
毕竟看起来真的很好捏。
周密打了个哈欠,想把鼻腔里的一点酸意逼退。陈桔很会,但也许,叶蓁蓁也没那么“不会”,她在他面前展露的天真、鲁莽、懵懂……一半是天性,一半也许是选择。
人的性格其实是一种选择,小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不自觉地意识到,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什么样的性格会更利于他获得宠爱,占到便宜,于是他就把那一种性格发挥到极致。陈桔的乖巧是一种生存手段,叶蓁蓁的傻白甜——也不过是一种选择。
她选择了用这一套来对付他,也到底,奏效了。
他到底对她下不了手。有的话,他知道怎么跟别人说,但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讲。比如他跟叶蓁蓁结婚的时候,婚礼照片没有屏蔽方颀珊,因为他觉得方颀珊是有素质的人,果然方颀珊也很有素质地给他点赞了。可是他设想过,如果他跟别人结婚了,他朋友圈可能不敢让她看到。
他装作不经意地跟叶蓁蓁聊起过,假使他当初选了方颀珊会怎么样,她语气轻松地说:“那我就让韩统带个红包过去。”
周密乐了。说:“你这么大方。”
叶蓁蓁点头:“嗯,里面给你塞个男科医院的名片。”
“……”
“然后买通司仪,在你们放迎亲视频的时候,大屏幕上突然闪现你的裸照。”
周密当时吓得抱紧了被子。
“开玩笑的啦。我怎么可能让你出洋相,我应该会躲很远吧。死生不复相见。”
“死生不复相见”是《甄嬛传》里的台词,叶蓁蓁只是随口用了,但周密不知道,他有些慌了,于是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死生不复相见呢,你一个扣分都要用我驾照的人,刚烈个屁。”
当时真以为两个人怎么也走不散了,才会没事找事地设想分开的场景。就像很多时候周密顾不上叶蓁蓁,也是因为,总觉得跟她还有大把的时间,这一时半刻的,往后推一推又怎么了。
他总觉得她是他不用维护的关系、走不散的人。
周密正在伤感的关头,陈桔已经穿着他的T恤晃**出来了。年轻姑娘洗完澡脸上皮肤格外好,她没洗头,但发梢沾了水,边走边用毛巾擦头发的样子也足够撩人。周密在心里长叹一声请神容易送神难。他已经回过神来,免费的午餐一般是最贵的。从情感上他对她实在提不起太大热情,从物质上他最近并没有包养年轻姑娘的预算。所以他灵机一动,给韩统发微信,说:“你给我打个电话,快。”
然后他假模假样地接起电话,说了两句后,周密跟陈桔说:“我朋友喝多了,我今天晚上得过去照顾他。你晚上就睡这吧。东西随便用,烘干机在卧室,你把毛衣放上面烤。明天见。”
然后他拿起车钥匙飞也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