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那少年

Chapter 15 他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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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密坐在车里,忍受着电话那头韩统没完没了的大笑。

他说:“别笑了。那女生长了一张良家的脸,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周密想然后他去哪呢?他又灵机一动想陈桔能杀到他家里,他为什么不能杀去叶蓁蓁那里呢?

他熟门熟路地开进熟悉的小区,上楼,敲了三遍门,没人开。

他给叶蓁蓁打电话,她不接。发微信不回。周密看手机已经是十点半。他满脑子都是“不会吧,我这边刚拒绝了一个年轻女孩,然而我分居不到十天的老婆已经夜不归宿了”。

叶蓁蓁确实在Leon的住处,生闷气。

晚上他们俩一起找餐厅吃饭,叶蓁蓁的原则是不吃商场里的连锁餐厅,所以他带着她在商场排队等位子的时候,叶蓁蓁真实感受到了什么叫胸闷。

等在他们旁边的是一对年轻的学生情侣,旁若无人地拥抱在一起。男生问女孩子说:“你饿不饿呀?”女孩子摇摇头,男生还是走到自动贩卖机旁边,给她买了瓶果汁。两个人都太渴了,一瓶饮料很快就见底,男生问她:“你还要喝吗?”女孩子拉住他,说:“不用啦,很快就排到我们,就可以进去喝水啦。”

叶蓁蓁看着这副甜蜜姿态,暗自反思自己是不是老了。她此刻被挤得毫无食欲,只想在沙发上清静地吃外卖。

Leon察觉到了她的不愉快,问她说:“你也想喝果汁吗?”

叶蓁蓁断然拒绝。她已经很多年不碰任何形式的饮料了。

好不容易排到了位置,叶蓁蓁坐下来点单,她“刷刷刷”地点了五六个菜,然后听到Leon迟疑地问她:“你吃得完吗?”

“……吃不完啊。”叶蓁蓁的口气里有点心虚。

“那很浪费,少点一些吧。”

她蹙着眉头看他:“可是我每样都想尝一尝啊,这里又没有半份菜……”她把最后半句“况且每个菜也不贵”咽了下去。

好在她脾气好,很快就从善如流地说:“那没事,我们去掉两个菜吧。”

真是运气不好,餐厅的菜做得很是粗糙,她很快就不想吃了,只能不断地拨弄着自己碟子里的西兰花。熬到Leon把饭吃完,她想着终于可以走了,却发现外面下着暴雨。

他们俩躲在商场里面打车,不断有人走进来,抖落伞上的雨水,有时会溅到叶蓁蓁的鞋面上,她忍住皱眉的冲动,从包里拿出纸巾来擦。擦鞋子的时候她仰脸问他:“打到车了吗?”

“没,我前面有三十多个人在排队。”

“……”叶蓁蓁望了望四周密不透风的躲雨等车的人群,低头又看到被沾了水的鞋底迅速踩脏的商场地面,她悄悄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站起来,说:“我看看你打的车。”

她说:“我们叫专车吧,豪华车商务车什么都行,然后让他们打表来接,这样能快点叫到。”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跟她说:“算了吧,叫普通的车是二十块钱,叫专车的话要一百多,等一会吧,我们前面现在只有二十八个人了。”

叶蓁蓁心里泛上来一阵又一阵的难过——不,她不是生Leon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她恨自己的娇气。她在英国的时候跟Leon一起坐地铁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那时她觉得英国打车那么贵谁坐谁有病,可是上一次去英国的时候她已经全程打车了。现在她跟他一起在商场里躲雨,周围有很多抱在一起取暖的小情侣,而她想回家去,她需要洁白的床单和干净的酒杯来安抚。

Leon不是看不出来她的不适。

所以他们俩一起回到他家后,他跟她说:“Cathy,要不你回去吧,我们从来都不是同一种人。”

叶蓁蓁很敏感地发问说:“你是觉得我虚荣吗?”

“不是。只是我四处跑,对很多东西不讲究,你不一样,你很关注细节,这没什么不好的,我也很愿意看到你过得好,但我们想要的是两种好日子,你要的那些东西我给不了,你也没必要为了我委曲求全。”

“我没有委屈啊,”叶蓁蓁下意识想反驳,“我觉得没问题啊,跟你在一起吃什么我都很开心的。”

怕他不信,她还要急忙控诉:“今天那家餐厅是真的不好吃,不是价格的问题,可能过完年换了厨师,这个厨师他做得不好吃……”

他看着叶蓁蓁涨红的脸,觉得她像是一个讲了大话,却还在拼死撑着一口气的小孩子。她应该自我感动了吧,她觉得她正在为爱情牺牲,他都快被她的执拗所感染了,竟以为他们之间真的有可能。

他摸摸她的脑袋,叶蓁蓁头发很硬,完全不是一般女生头发的柔顺,他看着她,想这真是个倔头倔脑的小孩。

他于是语气也轻柔下来:“听话,回去吧。”

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你总会回去的,不是这一次,也有下次。

“Cathy,你从前会记得我,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在一起过。现在真的相处过了,你很快就会忘掉我的。”

叶蓁蓁不气馁,她凑上去亲他的鬓发,他的眼睛,他的鼻尖,他的嘴唇,她想告诉他她很喜欢他,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哪怕他真的把她当敲门砖,她也认了。但这些话她不能说,他听完会翻脸的,所以她只能使劲亲他,一个劲亲他。Leon把她推开了,他说:“我很累,你今晚回自己家睡吧。”

叶蓁蓁被打发回家,电梯门打开,她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周密。

她问他“你在这干吗”的同时他问她“你干吗去了”,然后对望,发现彼此都是一张一言难尽的脸。她说:“那你进来吧。”

周密站在门口没动,他说:“你干吗去了?”

叶蓁蓁说:“你能进屋说话吗?”

然而周密只会像复读机一样问她:“你干吗去了?”

“……”

周密压低声音在楼道里问她:“你告诉我你他妈见谁去了?”

他现在的样子很可怕。他瞪着她,正义凛然地瞪着她,好像他不是从另一个女人身边跑到她这儿来似的,可是叶蓁蓁笑将起来,她说:“周密你别问了。我们俩已经分居了。”

“所以你是因为别人……”

“周密楼道里有监控的。你确定我们要给保安室的人演这种狗血大戏吗?”

周密终于跟她进了屋。

赶在周密再度开口之前,叶蓁蓁说:“你能不能不要演马景涛了,就我们俩,你激动给谁看呢?”

她说:“你能坐下吗?他来北京之前我就跟你提离婚了。先回答一下你最关心的问题,你帽子没绿。”

周密冷哼说:“我到今天为止都不明白你闹离婚是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们的关系里没有盼头了。我相信,我特别相信你对我有感情,但你是对哪个我有感情呢?你只喜欢那个不多心、不多问,每天漂漂亮亮、高高兴兴迎接你回家的我,只有我是那个形态的时候,你才是爱我的,一旦我松懈、做错事、生病……你就会立马皱眉说‘你怎么事情特别多呢’。可是周密,我要老的啊,我就是会越来越松懈,做错越来越多的事,越来越频繁地生病,那时候你又会怎么看我呢?我知道你生气的点是什么,我知道我们俩不算糟糕的夫妻,当然身边比我们那啥的多了去了,你没有对我动手、没有花我的钱、也没有公然带着女朋友在外面招摇过市,你觉得我们已经战胜了百分之九十五的熟人。可是我们俩之间真的阴云密布,太不开心了,你觉得你爸妈离婚我很无动于衷,可是周密,我当年被你放鸽子、被你分手,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也不好意思问对吧。我觉得我们俩的问题在于,夫妻是需要对对方有一点幻想才能当下去的,我们俩之间没有幻想了。我特别清楚你如果拥有特别多选择的时候会不会选择我,你也特别清楚,我对你没有期待、没有崇拜了。我们特别清楚对方是什么样子。我要是再对你发嗲,我自己都觉得恶心。至于你关心的,我今天晚上去哪的事,是这样的周密,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叫先找老公再找真爱。我觉得也许是有道理的。因为结婚后人再挑对象就特别不势利,不会再想他会不会对我好这种事。但我还是不行。我觉得脏。所以你有空的时候,我们还是签个离婚协议吧。”

“所以……是谁?”

叶蓁蓁扑哧一笑,她都被这个求知精神感动了,她站起来,从从容容地说:“真的是两条线,不交叉,也没你好,放心吧。”

看周密还是不肯走,叶蓁蓁只好说:“你再问,我就得讲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给你听了,你真的想听吗?”

成年人的问题是感情烧完以后还有一地的灰要扫。

四月,周密喜迎母亲回国。

他跟叶蓁蓁商量好了,她还是出面陪他母亲一起吃饭,做戏做全套,当着母亲的面,就不提他们俩的事了,反正这之后周密跟母亲的见面频率也会大幅减少,她即将结婚,就不用得知儿子即将离婚的消息了。

叶蓁蓁很配合,她对周密没有仇恨。她到最后也没有把陈桔的事情摊开来跟周密对质,因为她觉得没必要。她不想跟周密比较到底是谁更早在婚姻里走神的。她甚至觉得周密有点可怜,因为她有爱情,她一直有爱情,十年来她一直怀揣着爱情生活,无论是对他的,还是对别人的,这爱情总是捉弄她,她也真的衰完再衰,可爱情到底给了她盼头。

她对周密还是友好的。她甚至又陪周密去许先生家吃过两次饭,还在许先生家下了一回厨,这些她都愿意的。

周密父亲就关押在河北。所以周密母亲的行程是先在北京逗留两天,然后前往河北,在那签完离婚协议,当晚就回杭州见故人——她要向他们显摆新的订婚钻戒,虽然仅仅八十分,但不是所有六十岁的女人都还能重新收到一枚钻戒的,她有一口气要出,“你们都说我完了,我还早着呢”。河北以后的行程是周密陪同的,但是周密毕竟还没有离职,所以不能天天不在公司,她在北京的两天就由叶蓁蓁陪着。

叶蓁蓁有鸡贼的一面。她给周密母亲安排的活动是去芳草地医美机构做脸。这样她就不用跟周密他妈大眼瞪小眼地强行聊天。

做完脸她带着她逛商场。墨尔本还是太闷了,周密母亲逛新光天地逛得健步如飞。最后她站在爱马仕门口,问叶蓁蓁:“你有配货伐?”叶蓁蓁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晚上她跟陈一湛打电话吐槽:“我真的服气了,官太太到底不一样,张口问我:‘爱马仕你有配货伐?’这种话,换我妈十辈子都讲不出来。”

陈一湛笑得花枝乱颤,叶蓁蓁跟周密他妈,一个三十岁的小公主和一个六十岁的小公主凑一块,不去上真人秀可惜了。

叶蓁蓁激烈地吐槽:“我跟周密之前还在想让她住我们俩谁那,我甚至想实在不行周密搬回来两天,演戏演全套,结果她一下飞机就要求住酒店。我就给她订了酒店的标准间,前台问她说要不要升套房,哎,正常老人都直接说不要的对吧,她说套房有什么好处呀,前台说房间大一倍,能看到北京标志性建筑呢,她立马就跟我说,那我喜欢这个。我快疯了陈一湛。我真的是抱着求知心态跟她一起进房间,想看看能看到什么标志性建筑,结果你猜是什么?是‘大裤衩’。我服了。”

陈一湛笑到脚底板抽筋,结束通话前,她才轻描淡写地跟叶蓁蓁提了句:“哎,我妈来找我了。”

叶蓁蓁在那端吓得跳起来:“你妈?就是你那个二十多年没露面的妈?”

“嗯。她说想见见我,我就答应了。”

陈一湛对生母实在是毫无印象,她对母亲的理解来自叶蓁蓁的妈妈。高中时候她每周六去叶蓁蓁家玩,晚上在她家吃饭,跟她一床被子睡觉,甚至在她家有专门的牙刷和毛巾。因为叶蓁蓁挑食,所以她妈很自然地问陈一湛说,你有什么不爱吃的吗——不是忌口,是不爱吃,陈一湛当时差点哭出来,原来人是可以有不爱吃的东西的,家里人是会记住你的口味,按照你的口味来烧菜的。

她之前时不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但接起后对方总是沉默,所以当那一头有人说“我是你妈妈”的时候,她感觉惊讶大过惊喜。

打个不确切的比方,像是每个人都从上帝那购买了一个妈妈,唯有她的迟迟不发货,等到快递真到达的那天,她都忘了自己买过这么一个包裹了。

她犹豫过要不要见她。毕竟对一个五十来岁才突然记起自己也有个女儿的人来说,不肯见,就是最大的报复。但她最终还是决定去赴约。她自己也当妈妈了,她想知道自己的生母到底是什么样的,将来万一孩子问起外婆,她也好有个交代。

陈一湛把这个事情跟丈夫说了,他点头赞成,并且说:“你刚出月子,打车过去吧。”

陈一湛觉得也好。她坐在副驾驶上,一直在设想见面的场景,因为紧张,她决定跟叶蓁蓁发消息。

叶蓁蓁说:“你当然是质问她啊,问她怎么能这么心狠,怎么就能抛下你不管。你婚礼的时候你爸爸不是也通知她了吗?她还是不肯来。一个女人怎么能这么没有母性啊?”

血缘真是一种奇妙的力量。陈一湛不自觉地为生母开脱:“她来也很难堪的。我爸和我阿姨他们都在,我安排她坐哪一桌呢?我奶奶家恨死了她,她要是真来了,我还怕场面难看呢。”

“那你就问她,现在要找你干吗,不会是想靠你养老吧?”

“我不知道。”陈一湛心烦意乱地回复,“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我好紧张。”

她忙着低头发微信,没看到左前方一个被巨大横幅遮盖的拐角处,有一辆卡车急转弯过来,出租车司机在想儿子高考的事情,他有个挺出息的儿子,想报考同济,但这个学校太好了,他听说不少家长在招生组那里活动,他想他能为儿子做点什么呢。等到他注意到卡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踩刹车了,他眼睁睁看着超载的卡车直直地冲过来。

叶蓁蓁一直没等到陈一湛的回复。但料想她是去见她妈妈了,所以也没着急,只等她见完再询问详情。

韩统那天回家很早,他老婆给他打电话,说她在沙发里坐着,冷不丁地,看到女儿突然摇摇晃晃地困在学步车里,艰难地走了过来。她顿时哭了,边哭边给韩统打电话,说:“你女儿学会走路了。”韩统在办公室里兴奋地踱了两圈,决定回家,亲眼见证这个奇迹。

他到了家,看见女儿一屁股坐在软垫上,试图抓起一个小黄鸭玩具。他蹲下来,很小心地说:“来,宝宝,走两步。”

他女儿岿然不动。

他老婆也跪坐在软垫上,诱哄女儿站起来,走两步给爸爸看。

然而并没有效果。他们夫妇俩折腾了好一会儿,女儿都没有表演走路的兴趣,他老婆有些不好意思了,一个劲地说“她刚才真的会走路了,阿姨也看见的”。韩统拍拍她肩膀,说:“没事的,等她想走了自然就会走。”

他于是索性洗手吃饭,吃完饭女儿坐在玩具区里,韩统坐在外头,看她一个个摔打玩具。这是个脾气暴烈的小女孩,摸索任何一件物品的方式就是啃和摔,因此塑料玩具上都是口水。韩统老婆很担心这会对乳牙发育不好,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自己也年轻,总是过分提心吊胆。她吃完饭要去给宝宝买早教图书,阿姨在洗碗,所以她要求韩统盯着孩子,一旦看到她咬玩具,就立刻夺下来。

韩统答应了,漫不经心地执行着这个任务。

这时候他手机响了。他想喊阿姨帮他把手机拿过来,然而阿姨在厨房里洗碗,水声掩盖了他的声音,于是他装模作样地跟女儿商量:“这会儿千万别乱咬啊。”站起身去拿手机。

是叶蓁蓁的电话。

他第一反应是她又要跟他说Leon的事,本能地头疼,她跟Leon发展不顺利,叶蓁蓁当然没有本事让浪子泊岸。接起来以后,电话那端果不其然是“哇”的一声大哭,韩统把手机拿远些,问怎么了。

“韩统我跟你说个事,你千万冷静。”他听她在号啕声的间隔中这样说。

他还想,她的事,他有什么好不冷静的。

“陈一湛车祸,当场去了。”

韩统第一反应是叶蓁蓁神经病,开玩笑也不能这么开。

可是叶蓁蓁说下去了:“她今天要去见她妈妈的,她妈联系她了,路上车祸,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韩统仍然觉得她在开玩笑。

他甚至想,会不会是陈一湛跟叶蓁蓁联手恶作剧,他想骂陈一湛,为什么跟着叶蓁蓁一起发疯。

“韩统……你说句话,我明天回杭州。你说句话。”

他直接按了通话结束。

然后他给周密发微信,劈头盖脸地骂:“叶蓁蓁是不是有病才说陈一湛死了来吓我。”

他很希望周密一头雾水地问怎么回事,可是那一端发过来两个字:节哀。

世界有时候可以变得很安静。

比如此刻。

韩统觉得任何东西都距离他很远,包括书桌上的那一盒烟,他想点一支烟定定神,可是不,他够不到那个。

把那种很空**的寂静击碎的,是阿姨惊喜的声音:“哎呀,宝宝走路啦!”

韩统勉力扭头看去,他的小女儿,真的跌跌撞撞地在走向他,手里还抓着一个海绵宝宝,她穿着青绿色的小连衣裙,小脸鼓鼓,肚子圆圆,像个安琪儿。

韩统能够感觉到自己在使劲动用关节——他终于蹲下身,张开手臂迎接她,也像是迎接这无常的命运:“不怕,不怕,慢慢来。”

叶蓁蓁跟韩统一起去往医院,护工掀开白色的床单,他们看到了陈一湛最后的脸。

还是清清爽爽的短发,额头的几缕碎发盖住了眼睛,不过没关系对吧,反正她再也不会睁开眼了。韩统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替她拨开。

陈一湛的家人、丈夫、孩子都在,连她的妈妈也在,是个化着浓妆的身材瘦小的中年妇女,但因为妆贴在脸上太久没卸,反倒加剧了她的枯槁。她站在走廊上,任凭陈一湛的父亲推搡,他骂她说:“你这个害人精,你为什么要露面,要不是你,她怎么会去送死。”

陈一湛的丈夫一直把头埋在手掌心里哭。韩统想去拍拍他的肩,说两句安慰的话,却觉得步子沉重得迈不开。他给陈一湛拨头发的那几下,已经用完了他全部的力气。

周密没有来。他第二天要出差飞深圳。叶蓁蓁表示了谅解。

韩统浑然不在意周密有没有到场。他不在意任何人是不是在场。

周密的那一趟差真是躲不过。他跟朱先生春节寒暄,发现朱先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基金的联合创始人,另一个创始人在业内赫赫有名——也就是朱先生的新晋岳父,朱先生知道了周密有出走单干的意向,他其实对周密的履历还是很熟悉的,所以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谈谈。

周密在飞机上想,是不是这一趟差出错了。

陈一湛的死讯对他不是毫无冲击力。

他父亲入狱,母亲去澳大利亚前夕,他回杭州送行。人都散了,但家里还有那只叫蛋黄的狗没处安置。他早出晚归没余力照顾它,亲戚不想要这只狗,他们觉得晦气。他发朋友圈问谁想领养,是陈一湛带走了它。

蛋黄现在还活着。它已经是只老狗,此刻趴在卧室里陈一湛常睡的那一侧,不吃不喝地等待陈一湛回来。

在因为流量管制飞机迟迟不起飞的那两个小时里,周密在座位上有过好几次下飞机的冲动,可是他查了查,到杭州的航班也因为暴雨延误着,况且,深圳那边,都安排好了。

他坐在位子上想,叶蓁蓁会体谅他吗?他觉得叶蓁蓁真的应该去上个班的,不管钱多钱少,至少应该感受一下职场,这样她可能能理解他深深的、深深的疲惫感。背着KPI,每天缠斗于老板同级下属之间,他真的抽不出那么多工夫来体会她那些细腻的需求。他现在不生她气了,因为她除了是他老婆,还是他高中同学,还是他初恋。他想敲醒她的脑袋说,她要的那种爱情是不存在的,他给不了别人也给不了。他怕她因为爱情上当。那些持续供给她关于被爱的幻觉的男人是危险的,凭什么人家要给她呢?

陈一湛的丧礼很小,很简单,是她父母和丈夫一手操持的。韩统不想跟旧同学打招呼,也没资格跟她的亲属寒暄,他压根不知道谁是谁,他只能跟叶蓁蓁一起缩在角落里。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整个人却显得筋疲力尽。

叶蓁蓁在订晚上回北京的机票,她问他:“你这边结束后怎么办,回家吗?”

韩统愣了下,然后点点头。这几天他妻子不断给他发消息,都是叶蓁蓁代为回复的。到最后她已经不追问了,只是每天发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家?”

他总归要回家的。他妻子给他发了很多女儿的小视频。

“你然后怎么办呢?”

韩统摇摇头。

他不知道然后怎么办。他看向在场的所有人,他们都有然后,然后叶蓁蓁要回北京,然后旧同学各回各家过各自的人生,然后陈一湛的父母努力忘记这伤痛,他们会忘记的,毕竟陈一湛下面还有个弟弟。可是他不知道他的然后是什么。

他很想跟叶蓁蓁说:“你们去找你们的然后吧,我就停在这,行不行。”

可是他怕自己的语气会吓到叶蓁蓁。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韩统后来压根记不清那一年是怎么过的。

他的记性迅速变坏,反应变得迟钝,女儿咿咿呀呀地指了指饭桌上的芦笋,他点头,却给她舀了一勺蛤蜊蒸蛋。他常缩在办公室里不回家,他妻子很清楚他不回家也不会出去鬼混了,可是她宁愿他跟小模特小网红们勾搭不清,也好过这种形式的安分。

他放任自己用大把大把时间记起陈一湛,甚至开始写日记,记录下各种灵光一现的细节。

他们十八岁的时候,微博好像刚火起来,上面没有网红,全是公知,微信还没出现,真正风靡的是人人网。人人网还能看到在线好友,班主任薛泽经常大半夜上人人网抽查谁在线。

陈一湛高考那天,她爸爸跟阿姨是要上班的,她爸爸走之前,问陈一湛:“要不要给你打车钱?你一会儿打车去学校。”

陈一湛摇头,说:“不用,我早点出门就行。”

周密爸妈特意在学校旁边订了酒店,为的就是让儿子可以少浪费一些路上的时间,周密妈妈那时作得很,让人把学校附近的酒店挨个住了一遍,不是嫌这个隔音效果差,就是嫌那个床不够软,还嫌有的酒店房间不够开阔,一副恨不能立时建一个新酒店的架势。

叶蓁蓁父母则是走人文关怀路线,给她煮鸽子汤,寓意大鹏展翅。

陈一湛什么都没有。但她那时候有韩统。韩统一早让家里司机出门,七点钟就在她家楼下等。韩统给她买好了早饭,她一上车,他一边跟她说“你就休息,放空放空”,一边又在红绿灯的时候递给她一个本子,说:“这是镇海中学的老师押的题,你扫一眼。”

她进学校以后,韩统没有走。十一点钟,他下车,挤在一堆家长中间,在校门口等她,第一科语文结束后,他就看到她脚步虚浮地走出来,她说时间不够,导致作文题都没细看,匆匆忙忙落笔,估计偏题了。

韩统拥紧她说:“没事的,阅卷老师们看到后面都麻木了,没人会细究有没有离题的。”

他真替她担心,夏天,学校树上有很多鸣蝉,韩统喊一个保安说:“你能不能把那些蝉粘下来,我给你钱,两百行吗?”保安说:“谢谢您的提醒,我们保卫处会尽力保障给学生一个安静的考试环境的,但请您不要侮辱我们。”

韩统后来最怕的,就是女朋友们逼他在社交网络上发照片。可是十七岁的时候,他是真的心甘情愿地每天在人人网上写状态说:“宝宝,宝宝,我把所有的人品都给你,你一定会超常发挥的。”

哪怕陈一湛都没有人人账号。

他深知他总有一天会忘掉她的,他会的,因为接下来有大把琐事等着他,他总有一天,想记起她的样子,都要翻一翻照片。

他们说忘掉是种解脱,但他不要。他想多记住她一会儿,多惦记她一会儿,那她就会像多活了一阵子一样。这样很浪费时间,他知道,可是在这个她不存在的空间里,时间也压根就不怎么值钱。

陈一湛对他很好,她偶尔会来他的梦里坐坐。

有的梦里他们都还是少年,有的梦里,他已经知道陈一湛走了。在后一种梦里,他总是紧紧握着她的手,陈一湛说你干吗呀,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却焦急地不知道怎么开口——老人说,你跟死人讲你已经死了,死人就再也不会来看你了。

他急得掉眼泪。

每次梦到陈一湛,醒来他都会在**坐一会儿,尽量回忆梦里的每一个细节,然后记下来,他几乎觉得这也是一种相处方式,有天他梦到他跟陈一湛在一个玻璃大厦的天台上,脚下都是玻璃,楼很高,八十几层,所以一眼看下去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天台上飘着各种颜色的气球,陈一湛要,他当然踮起脚一个个替她收集,但是陈一湛嫌他太慢了,自己跳起来要抓气球,然后韩统就看到,陈一湛跳起来的那瞬间,她脚下的那一格玻璃突然消失了,陈一湛坠落下去——他被吓醒,他恨这个梦,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承受不止一次失去她的惊痛感。

周密悄悄搬去了深圳。

周密跟叶蓁蓁离婚的事情,苏青青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知情,还是朱先生说漏了嘴。

苏青青后来想,这真的是周密为她做过的最好的事情了。

她都不敢想,如果那时周密告诉她,他的婚姻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破裂,她会不会又折回身重新拥抱他。她是真的不信任自己的意志力。这么多年,爱他爱出了惯性。

幸好他没有。可能是骄傲使然,周密骨子里还是个很自负的人,他以前就觉得找备胎是性资源缺乏的人干的事。也有可能,是他不想再给她任何有希望的错觉,她帮过他很多,而他能做的,就是让她走。

苏青青一辈子听过的情歌不多。

中学时代她没有买过MP3或者iPod,上了大学,同宿舍的姑娘在失恋的时候会听梁静茹、许茹芸,边听边哭,她嫌太烦,故意咳嗽几声。

她不知道在她用功读书的那些年里,华语乐坛经历了什么样的风云变幻,不过没关系,等她有空来决定自己的音乐品位的时候,乐坛已经衰落得差不多了。

她后来意识到,人跟人之间存在着很多微妙的鄙视链。连听歌这件事也是。苏青青没有时间去精心填充自己的曲库,她选择了最省力的做法,只听古典乐,至少怎么也不会在鄙视链中落了下风。

但还是会有些情歌,莽撞地跟她碰面。

比如她堂哥的女儿在北京上大学,因为苏青青的妈妈在,所以周末过来一起吃饭。小姑娘显然是被父母逼着来的,问一句答一句,吃完饭,苏青青的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坐在沙发另一端,戴着耳机听歌。

苏青青凑趣说:“你们现在听谁的歌啊?TFboys吗?”

小姑娘摇头,说“我们也喜欢老歌”,苏青青随口说:“比如呢?”

得到的答案是,周杰伦啊、蔡依林啊、孙燕姿什么的。

苏青青是真的有些恍惚,即便在她埋头苦读的少女时代,这些人的名字也频繁地刮进她的耳朵里,原来她们听过的那些都算是老歌了啊,就像她,怎么也不能再算是年轻人。

小姑娘要去卫生间,毕竟是在人家家里,带手机进厕所总显得没教养,她犹豫了下,只身站了起来。她播放时的音量太响了,以至于有声音从搁在沙发上的耳机里传出来,苏青青随手拿起一只耳机听,是一把很干脆利落的声音在唱:

静悄悄乱纷纷

都输给了时间

却没有辜负青春他诚恳

才不让你等

你失落了黄昏

却换来平静夜深

歌手的咬字太清晰,她不得不把每一句都听清楚,比如“他诚恳,才不让你等”。

是啊。他诚恳,终于没让她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