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那少年

番外一落跑伴娘01

字体:16+-

苏青青突然转身,朝酒店门外狂奔,她知道她这个伴娘缺席了,叶蓁蓁和周密婚礼也不会大乱的。

苏青青是听着“你一定会有大出息”这句话长大的。

小时候听这话她很是雀跃,青春期的时候,她最烦亲戚说这个,一群人看着他们一家,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可恭维的,于是只能说“青青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后来上班了,每次老板说这一类话,她就头疼,知道要么是有棘手的任务要布置,要么就是上层内斗,逼她站队,拿这种话引诱她。

她对名利的欲望从来没有减少过,但越是往前挤,她越是疑惑,“出息”到底是什么。

她对“没出息”这个词倒是很懂。她妈就是这么形容她爸的。

四五岁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坐公交车去郊游,她妈妈环视了一圈车上的女人,下车后恨恨地说,整个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烫头染头,感觉人人都比她时髦。苏青青和爸爸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这沉默加剧了她的愤怒,她扭过头来,指着爸爸骂了句:“还不是你没出息,我连打扮的钱都没有。”

随着她渐渐记事,这个词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一套小房子住那么多年,是因为爸爸没出息;妈妈把二十年前的羊绒衫翻出来穿,也是因为爸爸没出息;苏青青想学古筝,但家里没钱买琴,她得觍着脸去琴行练,还是因为爸爸没出息。到最后,连热水器偶尔不出水,也怪爸爸没出息。

有没有“出息”是对比出来的,妈妈给爸爸设的比较对象,是她小姐妹的丈夫。那个小姐妹,跟她一起上学、长大,中专毕业后一起去商场卖电风扇,但是——妈妈说到这里,一定会抑扬顿挫地停一下,瞄一眼爸爸的反应,然后再语调悠扬地说下去:“但是人家嫁得好啊。老公仕途那么顺,连带着她也享福。现在每天就是打羽毛球学茶艺,哪像我,手是粗糙得不成样子了。”

说完这些,妈妈就会把目光转得柔和些,看向苏青青:“不过我们女儿不输人家,她只要肯好好念书,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苏青青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出息”究竟为何物。她只是想,如果她有出息的话,家里的气氛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沉重而紧绷,妈妈是不是就不会常摔筷子,爸爸就不用假借散步,躲出去抽烟——当然回来被妈妈闻到烟味,又是要吵架的:“我连涂脸的东西都舍不得用了,你还有闲钱买烟?”

妈妈也不是一直不打扮的。每年正月,要去她的小姐妹家拜年的那天,妈妈都会把一件水红色的大衣穿上,整整齐齐地挽好头发,擦一点口红,督促父女俩把各自最体面的衣服换上。苏青青喜欢新衣服,但不知为什么,她看着这一身簇新打扮的自己,会产生莫名的羞愧感。

印象里,妈妈去小姐妹家之前,都要提前两三天打电话约时间。他们坐公交车到小区门口,然后往里走,那一段路是妈妈最情绪化的时候,她一会儿对着空气排练脸上的表情,喃喃自语着待会要说的话,一会儿挑剔爸爸的衬衫领子不够精神——“你是不是没有好好熨,怎么都竖不起来啊?”爸爸不敢反驳,只能一遍遍用手提拉衣领。苏青青被妈妈催着一路快走,她只记得那个小区绿化率很高,不像他们住的地方,只有门前几棵低矮的松树。

妈妈的小姐妹家住在三楼,但走到二楼的时候,就能听见来自他们家的说笑声,门打开来,里面永远有其他客人,多半是在餐桌上打麻将。苏青青自己家,永远是冷冷清清的,爸妈好像都没什么朋友要来拜访。她一直不喜欢自己家的布置,地砖是白色的,灯光也是惨白的,南方的冬天,室内比室外更冷,她一回家就浑身哆嗦。但是妈妈的小姐妹家,有非常明亮温暖的橘色灯光,客厅地板上铺着花样繁复的厚重地毯,那就是苏青青对周密家的全部记忆。

对,妈妈的小姐妹的儿子,叫作周密。

那个男孩其实比她还小两天,大人们总开玩笑,要周密喊她姐姐,周密犟着头,不肯喊。大人们于是宽容一笑,让周密带她去房间里玩。苏青青在他房间里发现了一大盒橡皮泥,还附赠很多模具,胡萝卜、青菜,甚至还有肉——做得很精致,都可以印出肉的纹理来。苏青青觉得很新鲜,就跟周密说:“我们一起做菜好不好,用绿色橡皮泥做青菜,用紫色的做茄子。”

周密扭过头说:“不好,太幼稚了。”

苏青青不说话。

周密又说:“你们女生怎么一天到晚只想做菜呢?我想打仗。给你,我给你一把冲锋枪。”

苏青青拿着枪,不知道要怎么玩。然后就看到周密绕到书桌后方,朝她“biubiubiu”开枪,说:“你已经牺牲了!”

到底谁更幼稚啊。

周密清理完战场,看到苏青青的目光还粘在那盒橡皮泥上,他叹口气,说:“玩吧玩吧,你说,先做青菜还是茄子?”

有一次大人安排他们一起睡午觉,两个人都睡不着,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突然周密来了主意,说:“起来,我们玩荒野行军。”苏青青一脸的茫然,然后看到周密指着堆成一团的被子说:“你看,这个就是一座山。”然后指着被子堆起的褶皱说:“这是盘山公路,我们俩,都拿一个小兵,各自从一个山脚上去,看谁登顶得快。”

苏青青的“登山”路程很顺利,倒是周密,一边“登山”,一边还要检查她有没有作弊,是不是按照“公路”走的,磨磨蹭蹭,才走了一半。眼看苏青青快要到了,他突然大喊一声:“直升机来接我了!”就“蹭”地空降到了山顶。

苏青青被这景象搞得一头雾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周密慌了——苏青青后来想想,周密从小就最怕女人哭,只要你一哭,他就手忙脚乱竖白旗,他说:“好了好了,虽然是我登顶得快,但我是借用高科技,你也不差的。”

苏青青不理他,继续哭。

周密没辙了,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瓶香水,说:“这个本来是要送给我妈的,那,给你好不好?”

那是苏青青第一次接触香水,她打开盖子,只闻到一阵很淡的味道,周密拿过去说:“你要喷的,喷到空气里去,就能闻到香气了。”

苏青青于是闻到了那股味道。是古怪的好像有毒的甜,让她想起看过的童话书里,后妈递给白雪公主的那个苹果,咬下去,应该就是这样的气息。

但周密毕竟是个小男生,他只会对着她说:“香吧?”

七岁的夏天,周密的妈妈把他俩拉到跟前,叮嘱周密说:“等上了小学,你们俩就是一个班了,如果老师问起,青青是你的谁,你就说是你姐姐,知道了吗?”

周密正处于七八岁狗也嫌的时期,很不配合地反问:“凭什么?她就比我大两天,再说了,她也不是我姐姐。”

周密家里对他是宽松教育,话说成这样,他妈都只是软绵绵地来一句:“周密,听话。”

这种劝诫对他当然毫无作用。真正到了学校里,老师把他俩叫到教室外边,问周密说“你们俩是姐弟呀?是堂还是表啊?”的时候,周密冷峻地回答:“她不是我姐姐,就比我大两天而已。”

老师转头向苏青青求证,年幼的苏青青不太懂老师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个问题,却窘迫地摇摇头,说:“我们不是亲戚。”

晚上回家,她把这个事情随口讲给父母听,爸爸神色如常地夹着花生米,妈妈却“啪”地一下放下筷子:“你蠢啊,你当然要告诉老师,你们俩是亲戚。”

苏青青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周密爸妈是跟老师打了招呼的,你说你们是亲戚,以后老师当然也会特意关照你。你听他的干什么?你咬死是亲戚,老师还能不认?现在好了,我跟你爸又要多去老师家一趟。”妈妈索性起身去翻看家里还有什么可以送得出手的东西,声音却像立体音响一样环绕着餐桌:“苏青青你怎么这么会帮我花钱啊?”

小小的苏青青没有再动筷吃饭,她对着爸爸,一字一句地讲:“为什么要送东西啊?为什么要特意关照,我自己也能把书读好的。”

爸爸讪笑着,捏了一把花生米递给她:“好了,先吃饭。”

周密在少年时代堪称顽劣。

虽然老师知道了他们俩不是亲戚,但还是让他们做了前后桌。有次上课,苏青青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她不理,又拍了一下,她拖动椅子,往前坐了点,没想到后面的人锲而不舍地拍着她的背,苏青青强压着怒气,扭过头去,皱着眉问是谁。其实想也知道,就是坐她正后方的周密。没想到一群男生,嬉皮笑脸地抢着认错,“是我”“哎是我”“是我是我”,她看向真正的肇事者,他无辜地摊摊手——“他们说了是他们啊,你看我干吗?”

就是这么不要脸的周密。

当然他还有更多不要脸的事迹。比如用手指在她背上写字,让她猜是什么字,连续猜对几个回合后,他就开始硬生生造字——当然周密这个人是真的很有创造力,他不仅造字,还会给每个字加上读音,还能像模像样地,给她解释这个字的意思,怂恿她写进作文里去。

多亏了周密,苏青青养成了不认识的字就翻字典的习惯,二十年后,上司夸她严谨,凡事求证,她想来想去,在心里偷偷给周密鞠了一躬。

但那都是小学时候的事情了。

初中他们仍然同班,周密开始沉迷《星际争霸》不可自拔,他跟她解释说:“这不是一款平凡的游戏,这个游戏是有世界观的。”

世界观当然比作业重要。所以周密每天变着法子跟老师交代,作业为什么又没写。

那一次他给老师的借口是:“昨天家里停电了,没法写。”苏青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真要停电,他恐怕就能安心写完作业了。

就是这扑哧一笑,让老师更坐实了他压根没写的猜测。花了大半节课时间,不停地说:“有的男生不要觉得,靠一点小聪明就能混过去,初中过去了,还有高中呢,高中你也这么混?”

老师讲得太气愤,以至于忘了布置作业,又是苏青青出言提醒——“老师,今天作业是什么?”说完这句话,她明显感觉到教室里有一阵鄙夷声,他们都嫌她多事。

下课后,周密戳了戳她的肩膀,说:“你跟我出来一下。”苏青青还记着他的蹩脚借口,在走廊里开玩笑问他:“你家停电了,那你靠意念发电联机作战?”

周密没有笑,他说:“你以后不要跟人家说我们两家认识。我们就是普通同学。”

说完这话,周密就转身回教室了。他真的是说到做到,从此再也没有骚扰过她。再没有人上课拍她背,也没有人在她背上造字,她做她规规矩矩的第一名,他活他的浑不懔。苏青青也越来越讨厌去他家玩,他们搬了家,住址更隐秘,下车要走的路程更远,而且明明她念书比他好,却要忍受坐在他家沙发上,跟着父母一起天花乱坠地夸奖周密。

高中的时候,不用他提醒,她就假装他们不认识。不仅是因为她长大了,学会了识趣,还因为,她爸爸年纪大了,不想再做小区里成宿睡不了觉的保安,是周密的爸爸给他安排了一个新岗位,让他去银行保卫处,虽然偶尔也要值夜班,但福利好了许多,爸爸很感激。苏青青再也没有跟周密乱开玩笑的道理。

高一结束,她选了文科,没想到周密也选了文科,他的理由很简单——“读文科的话,更轻松就能应付过去,为什么不?”

从高二开始,周密和叶蓁蓁就坐在她前排。

跟周密一样,叶蓁蓁也是她无法理解的那一种人。上历史课永远在书上画画,给人物画像加两笔,有时候是给孔子加刘海,有时候是给胡适的褂子设计图案。语文课上正大光明地看言情小说,哭得抽抽噎噎的,还会戳一下苏青青,让她帮忙传递跟陈一湛互换的小说。数学课她倒是听得很认真,可惜不怎么听得懂。

叶蓁蓁话很多。有时苏青青做着作业,耳朵里就会飘进两句前排的聊天,印象里都是叶蓁蓁在叽叽喳喳说话,周密偶尔搭理两句。

有时候是要周密拉窗帘。叶蓁蓁高中的时候肤色偏黄,她自己解释过原因,说她妈怀她的时候喝咖啡,导致她皮肤暗沉。于是她每天活得跟吸血鬼一样,一到上午十点,就准时提醒坐在窗户边的周密,快拉窗帘,然后掏出小镜子,往脸上再抹一层防晒霜。

也有时候干脆就是问周密借作业抄。

“周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订正这个题。”

“我给你讲?”

“你别讲了。”叶蓁蓁脆生生地拒绝他,“你讲了我也听不懂的。这种题,真正考试的时候我都放弃的,你帮我写了就行。”

“你还是尝试理解一下吧。”

“不用不用。”叶蓁蓁谦虚地摆摆手,“我不用拿满分的。”

苏青青把头稍稍一歪,看到周密把试卷利落地丢给她,懒得再跟她讲话。

她有时候是提一些无理的要求。比如叶蓁蓁政治课想睡觉,又怕被老师发现,就在桌子上堆满书,企图做个掩护。她自己的书不够,于是问周密借。

还有时候就是找碴。

有次周密在她背后贴了张纸条,写了“猪头”两个字,叶蓁蓁上课起来回答问题,于是全班都看到了赫然的猪头二字,哄然大笑。叶蓁蓁手摸到后背,揪下字条,当下没有发作。但午休的时候,周密出去打球,苏青青就看到叶蓁蓁把他抽屉里的教辅书拿出来,垫在了自己的桌脚下。

周密回来后,到处找那本教辅,问叶蓁蓁看到没,她当然一脸无辜地说没有。

因为下午第一节课就要用,周密于是只能开着抽屉继续找。苏青青被这番动静闹腾得没法看书,烦得要命,索性站起来,弯腰从叶蓁蓁的桌脚下抽出了教辅书,扔在了周密桌子上。

做完这些,她就又自己看书了,她听见叶蓁蓁嘟囔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啊。”她不理睬,只管看书。紧接着,听见周密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叶蓁蓁,你无不无聊啊。”

然后叶蓁蓁就哭了。

叶蓁蓁很容易哭,苏青青对此已经麻木,但她锲而不舍地啜泣着,实在是很烦,苏青青正想敲敲她的背让她消停会儿,就听见周密说:“你哭什么呀,你把我的书藏起来,人家帮我找出来了,这你就不高兴啦?”

她还听见周密说:“好啦别哭了,书你都拿去,都垫你桌脚下,好不好?”

苏青青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密愿意把叶蓁蓁各种无聊的话题接下去的,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开始仔细留心起他们的聊天内容。

叶蓁蓁会突然转头看向周密,问他:“你觉得我最近有变白一点吗?”

周密愣了会儿,苏青青都以为他不会答话了,没想到他说:“嗯,白了。”

叶蓁蓁问他:“你觉得白了几个度?”

隔了好一会儿,苏青青听见他用蒙答案的口气回答:“两个?”

他们怎么那么无聊。没有正经事做吗?她也瞧不起自己,他们俩没正事,你也没有吗?

叶蓁蓁问过他各种很难答的问题。但苏青青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一段。到了夏天,每天中午有四十五分钟的午睡时间,也没什么老师监督,你要实在不想睡,可以干点别的,不出声就行。苏青青就从来不睡,她都会泡一杯红茶,浓得整个玻璃杯都看起来黑咕隆咚的,然后茶杯抵着下巴,一言不发地做题。

叶蓁蓁估计也睡不着,她低着声音把周密喊醒,问他:

“问你个事哦。”

“……问。”

“你态度这么差干什么?”

“不是你要问我个事吗?问啊。”

“那你态度这么冷淡干吗?”

“怎么冷淡了。这不是让你问吗?所以你到底要问什么?”

“我被你气得不想问了。”

“爱问不问。”

“你就是不想理我。”

苏青青一边惊诧于两人对话的无聊程度,一边暗暗开心,要吵架了,要吵架了。

可是她紧接着听到周密的声音:“以后想找我讲话就直接说,不要编理由。跟找碴似的。”

苏青青很努力地想忽略心里的那点不舒服,她直起了背,刻意离前排的说话声远一点。但还是避无可避地听见了叶蓁蓁软软的,像是突然困了的声音——“那你把手臂借我垫一下好不好,我自己手臂睡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