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回家后,她没有直奔房间写作业,而是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凝视了自己很久。
她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好不好看。学校规定要穿校服,但文科班里的大部分女生,都只是象征性地在进校门的时候穿个外套,一进教室就迫不及待地脱掉。只有她最老实,从来不脱,她也不是不懂那些小伎俩,只是她的衣服,都是她妈妈去批发市场五十一百地砍价砍回来的,她不觉得它们能给她增色多少。
她好看吗?亲戚倒都夸她漂亮,但谁知道他们的夸奖,是不是就像夸她“会有大出息”一样,属于无法证伪的客气话。
她唯一的自信心来自韩统,有次韩统翻出一本陈一湛她们租来的言情小说,那种一块钱租三天的粗制滥造的小本子,封面上一概有手绘的女主角图片。韩统对着封面惊呼一声:“这不就是苏青青吗?!”
只有韩统,不分场合不顾分寸地给她捧场。班里举行辩论赛,苏青青是正方,韩统是反方,他站起来就说:“对方辩友漏洞很多,但苏青青我就不反驳了,青青说什么都是对的。”
但韩统从来没夸过叶蓁蓁好看啊。
苏青青就陷在了这样的死循环里。假设把妹达人韩统拥有对“好看”这个事情的最终解释权的话,为什么周密会喜欢叶蓁蓁呢?
不,苏青青不相信“无缘无故的爱”这一套。就连她爸妈,都是在她考年级第一的时候对她更客气些,她不觉得一个人会真的毫无缘由地爱另一个人,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
但苦思也无果。苏青青回到自己房间里,上网搜各地的联考试卷看。她爸妈终于下决心给家里联了网,还把唯一的台式电脑搬到了她的房间里,他们丝毫不担心她会用电脑来打游戏或者追星,她活得太紧绷了,连流行歌都翻来覆去只会那两首。
苏青青本来只想下载一套试卷粗看一遍的,做选择题的时候,心里却再一次漫上来周密的名字。
她深呼吸一口气,点开周密的QQ空间,在那个社交网络不甚发达的年代,这似乎是她能想出的唯一的窥探他生活的方式。
周密的空间里没有日志,状态倒是不少,都是很日常的那种:已经起床起迟了还要不要去上课,周末还要补课真烦,转发他喜欢的歌手的MV,或者分享投篮集锦的视频。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清汤寡水的状态,苏青青都看得满脸通红。她起身去客厅,想给自己倒杯水喝,路过沙发的时候,看到爸爸躺在藤椅上,窗户开着,爸爸睡着了,手里捏着扇子,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汗。
苏青青忍不住走近些喊醒他:“爸,你要是热的话回房间,开空调睡吧。”
爸爸一下子惊醒,连连摆手:“不用。我就这么躺一会儿,我不热。你回去看书吧,记得开空调啊。”
苏青青回到房间,继续一条条浏览周密的状态,顺便关掉了自己房间里的空调,她觉得很对不起爸爸妈妈。她不应该开着空调干这么没营养的事情的。
高三就是这么到来的。
苏青青做文综选择题的时候已经娴熟到不需要过脑子,学校开始强制他们晚自修,九点结束后,苏青青回家继续温习,男生们到学校对面的肯德基玩三国杀,她有时会深夜想起周密,猜他是不是还在玩桌游,叶蓁蓁也跟在旁边看吗?
但这种胡思乱想,很快就会被父母的争吵声打断。她听见妈妈恨恨地说:“要不是女儿要高考了,我肯定拉你去离婚。”
苏青青也曾经忍不住说过:“你们实在不开心就去离吧,对我成绩也没什么影响,考纲上也没写着,单亲家庭孩子要扣分。”
客厅里的灯光永远是惨白的,直射在她妈妈脸上,显得整张脸更为疲惫,她说:“青青你不懂,你将来结婚,男方如果还过得去,他们不会要单亲家庭出来的小孩的,你以后对象会很难找的。妈妈凑合一辈子了,为你也得凑合下去。”
苏青青默然。她听妈妈絮叨着婚姻里鸡毛蒜皮的不如意,脑子却走神,想到了叶蓁蓁。
她没有这样的爸爸妈妈吧。
她没有把一切希望赌在她身上的家庭吧。
周密是因为这些,所以更喜欢她吗?
她知道怪罪父母不过是错误且无力的情绪,可是在高三的很多个夜晚,苏青青都想过,如果她生长在叶蓁蓁那样的家庭就好了。如果她也可以每天对着镜子研究白了几个度就好了,那样的话,她也可以轻轻松松跟周密聊天的。
高考前,苏青青真的跟周密单独相处了一次。
那是五月底的一个傍晚。放了学,大家该出去吃的出去吃,该去食堂的去食堂,等着吃完上晚自修。教室里人不多,苏青青戴着耳机在做英语听力,突然听见周密很兴奋地喊了句:“你们看那边,着火了。”
苏青青没有摘下耳机,眼光却不自觉地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
学校旁边是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修建的饭店,还有烟囱,只见此刻烟囱里冒着浓烟,饭店顶楼一片红色,确实像是着火的景象。
但很快苏青青就知道周密为何如此兴奋了。他把趴着睡觉的叶蓁蓁喊醒,说:“我们去救火吧。别上晚自习了。”
教室里已经有人蠢蠢欲动,苏青青看到有人收拾书包。
但叶蓁蓁没有动,她拨开周密的手,嘟囔了一句:“别闹了,我要睡觉,老师来了喊我。”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苏青青扯了扯周密的袖子,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她说:“嗯,着火了,我们去救火吧。”
周密朝她笑了。苏青青不确定他这个笑容的含义是什么,是赞赏吗?还是觉得“好学生也有逃课的一天”?但这都无所谓,关键是他们俩,迅速地收拾了书包,溜出了学校。走出校门后,苏青青往饭店的方向走,周密在背后喊她:“哎你去哪?”
“不是去救火吗?”苏青青指了指天边红彤彤的一片。
“你还真信啊?”,周密彻底乐了,“那是晚霞啊姐姐。”
“那,烟呢?”
“饭店不得做饭吗?那不就有烟了?”
苏青青愣在原地,问他:“那你跑出来干吗?”
周密就站在她背后,扳正她的肩膀,让她往前看,然后凑到她脑袋旁边,笑得那叫一个高兴:“你不想出来玩吗?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他们高中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一直稳稳当当地坐落在市中心,苏青青的妈妈抱怨过很多次,说实在不像个念书的地方,难怪一本率年年跌。学校对面是一整排的餐厅,旁边是小商品市场,还邻着一条丝绸街,每天都看到小贩推着车,或者拎着一整个蛇皮袋的衣服,喊“让一让啊让一让”。
但苏青青没有挑中任何餐厅,她指着街口的一家鸡排店,说:“我们就吃那个吧。”他们俩举着鸡排和可乐,无所事事地走在夕阳里。
那天的夕阳真的非常漂亮。整条街道都沐浴在蜜色光辉里,像一块巨大的琥珀,周密走在她旁边,心情很好,步履轻快。他指着缓缓下沉的巨大落日,以及它浇铸而成的金黄色街景,摸摸鼻子,朝她略微羞涩地笑笑,说:“还可以哦?”
好像那落日是他变出来的一样。
很多年后的很多年里,苏青青跟新朋友喝酒的时候,都会不厌其烦地复述这个场景,人生处处得意的少年,稍带着羞涩的眼神,问她:“还可以哦?”
她只恨自己无法全然模仿出周密的那个腔调。她就像一个蹩脚的小说家一样,无法精准地重现,那个男主角曾有着怎样迷人的声线。
苏青青没话找话,问他高考志愿想填哪里。
周密不假思索地说:“上海吧。”
“可是我想去北京。”这是真的,苏青青很用力地想逃离爸妈,逃离生活了十八年的老旧小区,逃离南方的梅雨季,逃离家里怎么也拖不干的白色地砖。
但她舍不得周密。
周密勾住了她的肩膀,苏青青吓了一跳,动也不敢动,只看到他笑眯眯地,把她吃不完的鸡排接过去吃,然后说:“没事啊,反正你去哪,就我们俩这关系,也不会失联的。”
但其实他们失联了整整四年。那一年高考,所有人得偿所愿,周密跟叶蓁蓁都到了上海,韩统出国,苏青青一个人去了北京。
苏青青上大学后很少回家,她受不了南方湿冷的冬天,寒假也一个人留在学校实习、看书,她很少听说周密的消息,他跟叶蓁蓁感情太稳固了,稳固到同学们失去了八卦的兴趣。苏青青大学里没有恋爱,她只从没完没了的搭讪里,意识到了一件事,她长得美,以及周密,还真不是个肤浅的人。
大四的那个五月,对她来说很重要。她那天去公司面试,发挥得异常好,那是最终轮的群面,她前面的那个女生,紧张到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说。而苏青青坐在那里,就看到一群面试官不停地瞄她,轮到她的时候,她施施然开口:“在我正式介绍之前,我想先补充一点,前面的那个女生,她的名字叫×××,好了,现在开始我的部分……”
走出房间的时候,苏青青就知道,这个工作十拿九稳。她前面的女生显然沉浸在自己的失态和被苏青青抢了风头的气愤里,脸色很是不悦,出门的时候挤了她一下,苏青青不以为意,她知道的,一切别人搞砸的时候,都是她冒尖的良机。
让她去生气好了,不过是大学四年同学,就算她记恨她,又有什么关系。
那个下午,韩统还给她带来了一个更大的好消息,周密跟叶蓁蓁分手了,他现在刚到北京。
“为什么分的?”苏青青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要是周密,谈了个女朋友,就这么二十出头,要被抓住结婚了,你愿意吗?”
“哦……”苏青青拖着尾音,没有接话,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重,有点不认同,她说:“周密也真是的,那我过两天安顿了,去看看他。”
“嗯,你还可以请他吃顿饭,周密现在可苦了,在一个游戏公司上班,一个月拿五千,都不够他吃饭。”
苏青青在正式工作一周后,终于又见到了周密。那阵子她很是意气风发,领导把她的工位安排在了一个转角处,所有人去开会、去厕所、去茶水间的时候,都会路过那儿,而几乎每个男同事都会停下来跟苏青青聊两句。
她听见领导在跟别人打电话:“哎呀不要招女生,我说了不要女生,除非她好看,我才愿意替她干活,当然现在好看也没用了,我们有个苏青青在了。”
——那么好看,还不用别人替她干活,苏青青真的意识到,一条奇妙的道路正在她脚下延展开来,往前走,什么都会有的。
所以周密打电话给她,说傍晚接她吃饭的时候,她语气没有一点迟疑,很是快活地说:“好呀。”
但真正下楼的时候她还是吓了一跳。周密穿着一件亮红色的T恤——他皮肤白,特别衬得起这种颜色,他的长相跟她记忆里完全重合,咧着嘴朝她笑。
七月傍晚的京城是灰扑扑的,可是周密像刚放学回家的小男孩一样,朝她用力挥手,不断喊“青青”。
苏青青不敢让他再喊下去,麻溜地上了车。
“你这车哪来的?”
“我爸朋友借我开的,北京也太堵了,我昨天晚上十点回家,三公里路,堵了四十分钟。”
“你坐地铁呀。”
周密忙不迭地摆摆手:“那我还是路上堵着吧。我受不了人挤人。”
“你来北京到底干吗来的?”苏青青到底没忍住,把这个问题扔了出来。
“我想自己过一阵子。没爹妈,也没……别的人,就自己上上班,过过日子。”
苏青青心里觉得很好笑,开着宾利上月薪五千的班,还觉得在“过日子”,但她没说什么,周密这阵子的荒唐事迹,她也有所耳闻。
听说他给一个小姑娘过生日,到了KTV里,啥也没说,一个人静悄悄在角落里坐了一晚上,看他们飙歌抢麦喝酒,互相抹蛋糕,完了把单结了。小姑娘认定他是要追她,索性约他单独出来吃饭,没想到周密推脱公司事情多,再也不肯露面。
听说周密跟一个声名狼藉的交际花混在一起,有人周六早上去他家喊他打球,是那个女人披着外套来开的门。那交际花原本是一个影视圈大佬的人,为了他决定搬出金屋,跟从前一刀两断,但不知怎么的,周密把她劝回去了,还亲自带着她跟大佬吃了顿饭,说是“完璧归赵”。
这些事情甚至传到了周密母亲的耳朵里。她很淡定,说男孩子嘛,总有叛逆期,别闹大就好。
苏青青盯着周密的侧脸,想到“叛逆期”,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啦?”
苏青青没把目光挪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是戏谑,说:“没什么,就听说你玩得挺大,满楼红袖招。”
周密谦虚地摆摆手:“那都是以讹传讹,他们爱往夸张里说。没有的事,都是朋友。”完了还扭头朝她看一眼,继续强调:“都是朋友。”
若干年后苏青青想起这一段来,还是觉得周密很可爱。男孩子们长大后,像是突然开悟了,意识到“感情生活混乱”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贬义词,聊起一些暧昧不清的女人,都恨不得挤眉弄眼暗示自己“睡过”,只有周密,会对着一切**传闻摆摆手,一脸光风霁月地说:“都是朋友啊,都是朋友。”
七点钟的时候,两个人毫无悬念地堵在了亮马桥。
周密不急不躁,最多偶尔翻出手机来看看,苏青青思忖再三,还是问出了那句话:“叶蓁蓁呢?”
周密把手机翻了个身,从从容容地回答她:“我们分手了。两个人,目前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她想结婚,我想缓一阵子。之前她爸妈想组织两家人吃饭,我没去,我觉得自己目前的状态,不是结婚的状态。”
前面的车子挪了一点,周密也紧跟着,往前动了动:“叶蓁蓁九月份要出国了,挺好的,她也应该出去看看,不然总跟个小孩子似的。”
苏青青觉得问到这里就可以了。她不想真的扮作知心好友,还追问他难不难过,他无论怎么答,她都不会太高兴的。所以她恰当地收住了谈话。
等到他们真的落座的时候,周密在灯光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很是诚恳地说了句:“苏青青你真的越来越好看了。”
这是他第一次夸她好看。苏青青居然手足无措了一会儿,终于,模仿着他浑不懔的口气,回敬了一句“谢谢啊”。
原来周密也不瞎的。
大学四年对苏青青的影响很大,她的生活或许仍然匮乏,她仍然不是个话多或者有趣的人,但她至少学会做一个合格的捧哏了。她看着周密一脸愉悦的神色,觉得自己像是受到了褒奖,这么多年后,她终于能够轻轻松松地跟他说话了,他不会再对着她,摆出“这个你反正不懂也不感兴趣我跟你说干吗”的神情。
她很自豪。
果然,吃完饭,周密送她回公司加班,快到楼下的时候,他跟她约下次见面的时间,他说:“反正我在北京认识的也都是新朋友,你可以跟大家一起玩。”
然而苏青青真正跟他朋友待在一起的时候,她只觉得不适。KTV的包厢里不断有人抽烟,一群人拎着酒瓶子走来走去,这个人刚过来跟她玩骰子喝掉一杯,五分钟后,又晃着酒杯说“认识一下”。苏青青扭头寻找周密,发现他坐在中间,不唱歌也不聊天,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啃着面前的一盘酒糟鸡翅。
周密意识到她在看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戴着白色的塑料手套,对她招招手,示意她坐过去。
他递给她一根鸡翅,说:“吃吗?”
苏青青摇头,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唱《浮夸》,她只能贴到他耳朵旁边说话,她问他:“这些朋友都是谁啊?”
周密笑了,也贴着耳朵回答她的问题:“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朋友的朋友。”
苏青青“哦”了一下,看着乌烟瘴气的一群人,只觉得无聊,她还有一沓标书要写,她其实很想回家赶快干完活睡觉。
好不容易熬到十一点,她跟周密说,她真的要走了,周密点点头,没再留她,起身把她送到工体马路上。等车的时候,周密看着她,带点调笑意味地说:“你酒量不错啊,喝了那么多,还站得挺稳的。”
苏青青很想呛他一句,不仅站得稳,回去还得干活。但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车来了,她朝他摆摆手,说再见。
自那以后苏青青就不怎么跟周密见面了。一是她对烟味轻微过敏,实在是很想吐,二是她也越来越忙。当然忙是好事,老板不断交给你事情做,才证明你在这一行混得下去,哪天你要是清闲了,离被裁也就不远了。最忙的时候,苏青青凌晨两点下班,回家累得连卸妆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凭惯性摘掉隐形眼镜,就把自己扔到**。半夜四点惊醒,再挣扎着去卫生间卸妆。
而周密过得风生水起。周密有个特别好的习惯,他去俱乐部也好,去酒吧也好,从来不发到朋友圈里,乍看他朋友圈,你会觉得这个人低调又话少。但周密的朋友不见得都这样,所以苏青青刷他们共同好友的朋友圈,冷不丁地,就会在合照里看到周密。
可是周密百忙之中,也没有忘掉苏青青的生日。他送了她一瓶男士香水,他说:“女士香水太甜腻了,女孩子用男香,其实蛮别致的。当然,你要能找到个人,把它送出去,那就更好了。”
苏青青热爱香水的习惯,就是被周密培养出来的。无数个赶标书的夜晚,她都会在家里洒香水,然后给自己泡一杯浓得黑漆漆的红茶,她觉得这样加班都会好过很多。
她后来一直都忘了跟周密说,她很喜欢他送的那瓶男香,凛冽得近乎肃杀的香气。以至于她无法再忍受女同事的Chloe(蔻依)或者Dior(迪奥),一靠近就想打喷嚏。
所以当周密跟她说,下周他生日一起来玩吧的时候,虽然手头还有两个没结的案子,苏青青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苏青青是加完班再过去的,周密给她发消息说,就报他的名字,楼下的保安会让她上来的。她手腕上系了个纸环,跟着保安糊里糊涂地上了楼,往DJ背后的那几桌走,又艰难地挤过人群,走上台阶,就看到了被人群簇拥着的周密。
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周密,一眼就看到了她,招呼她过去,让旁边的女孩子把包拿开,腾出地方给她坐。
苏青青小声说着“不好意思”往里走,终于坐到他身边,音乐声吵得她头疼,周密倒是怡然自得,递过来一小杯龙舌兰,问她“喝吗”,苏青青摇头,周密就不说话,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看着她。
苏青青抿了抿嘴,跟他说:“生日快乐。”
周密笑了,他真是一点醉态都没有,眼神清明得很,他揽过苏青青,指着人群说:“你看他们,好玩吧?”
苏青青很勉强地点点头。
她手机里弹出一条微信,是同事的工作微信,旁边人不断地站起坐下,她手一抖,差点把“attached please find the pitch”(随信附上文件)打成“attached please find the bitch”(随信附上泼妇),再抬头的时候,周密已经不见了,她很费劲地在人群里找他,最后终于看到他了。一个女孩子头发全部散下来了,周密在帮她挽住头发,让她慢慢翻找包里的头绳。
苏青青突然很想走,她想好了,等周密再坐回来,她就跟他告个别,回家补觉。
过了好一会儿,周密终于回来了,她正想开口说话,就看到周密放在沙发上的手机振动了下,周密右手握着杯子,左手滑动解锁打开来看,苏青青想着,等他放下手机,她就跟他说,她是真的要走了。然而周密迟迟没有动作,对着屏幕愣了很久,苏青青鼓起勇气戳了戳他的手臂,却看到周密脸上一片茫然,他转过身,把手放到她肩上,他没有意识到他用了多大的力气,俯到她耳边,说:“我爸出事了。”
没有人注意到周密的异样,有人过来敬酒的时候,他甚至还跟对方调笑了几句,但苏青青再也不敢走,她就这么熬到凌晨四点,人都彻底散了,她坐在一堆气球和空酒杯中间,问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周密说好。
苏青青那时候住在双井,从金宝街开过去,平日里要半个小时。四点钟的北京空旷得要命,苏青青看着副驾驶上一言不发的周密,只能把方向盘攥紧。
她为了防止开错路,一直开着导航,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正常的导航突然说了一句,“前方拥堵,已经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苏青青嘟囔了句:“有病吧,这个点前方能堵什么,是鬼魂在集会吗?”
这本来是个很冷的笑话,但周密低低笑了一声,气氛终于不再那么诡异了。
到了小区,周密很安静地下车,跟着她上楼,苏青青庆幸自己勤快,虽然一个人住,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随时见得了人。周密进了门,坐到沙发上,歪着头,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纯粹不想说话。
苏青青给他泡了杯茶,放到他面前,然后试探性地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还在隔离审查。”
“那就还好,说不定查完了发现没什么事。”
这话并没有有效宽慰到周密。他惨淡地朝她笑笑,然后跟她说:“你去睡吧,我在你家沙发上窝一晚,明天回家一趟。”
苏青青提议说,不如他去睡卧室,她睡沙发就好,周密摸着她的头发,说“别傻”。
但周密最终没有回家。他妈打了三个电话,主旨就是,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他都不要回来,他留在北京就好,还有,要是出了什么事,他爸爸从前的下属同事,通通是不顶用的,要找,就去找他爸的老领导,他们每年都见面,多少有点情分在。
周密只是不断地“嗯嗯”着。
苏青青跟他站得很近,能听见最后周密妈妈斩钉截铁的声音,她说:“你千万不要回来,不要跟别人说这些事,你安心过你的,家里的事情你从来也不知情,跟你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