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那少年

Chapter 7 但你气势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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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蓁蓁在家养了小半个月,才终于决定回北京。

走之前她打着石膏见了陈一湛一面。

关于陈一湛,叶蓁蓁一直觉得有些心虚,这些年她们的联系慢慢变少。不在一个城市的旧同窗,关系变淡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打车去见陈一湛的路上,叶蓁蓁想,其实陈一湛对她一直很好,叶蓁蓁婚礼是在北京办的,陈一湛还飞过来出席了。她在北京的新朋友多半是“下午茶之交”,聚在一起不过是逛街打球吃饭,也很容易因为屁大点事不再往来,她时常觉得孤单,可是对陈一湛这样的真朋友,她又关心得很不够——陈一湛的工作、婚后生活,她都很少过问。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势利的人,可叶蓁蓁扪心自问,她每天混迹在所谓的博主圈、时尚圈,听多了“宣称破产的×××的老婆仍然轻松买下七千万钻戒”的八卦,她确实对陈一湛平凡的生活缺少了解的兴趣。

她在车里想,人生就是这样越走越孤单的,新朋友提不起真感情,旧朋友又逐一被她搞丢。

到餐厅的时候陈一湛已经坐那了,她怀孕了,体态没什么太大变化,脸还是胖了些。为了驱散一路上的愧疚,一见面,叶蓁蓁就雀跃着问:“男孩女孩啊?我要给他买衣服!”

“要四个月的时候才能做B超呢,你别瞎起劲。”

“那你知道了要第一时间跟我说啊。现在小孩衣服都超好看的。”

陈一湛微笑着阻止她:“你别买什么大牌衣服,小孩子长得太快,很快就不能穿了,都是浪费。”

“好看呀。好看就行。”叶蓁蓁不想让陈一湛觉得她在变相地同情她,可就因为真心快要拿不出来了,才更想拿钱来弥补。她迅速切换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开始休产假呀?”

“说到这个,其实我还挺担心的。我们公司有个女高层,因为休产假被开除了,打官司闹得很大,最后也就拿了三万赔偿金。像我们这种普通打工的,就更没保障了。我是真怕生完孩子,就回不去现在的公司了。”陈一湛看了叶蓁蓁一眼,决定结束这个话题,“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别呀,我懂啊。你不用怕啊,大不了你也打官司,你肯定能打赢。你忘了吗?高中的时候,你就带我们写集体信给校长了。”

这是高三刚开学时候的事情。那年学校换了个新校长,新校长来到一中算是“提拔”,所以格外想做出一番成绩来,对升学率、一本率格外在意。教他们班语文的,是一个非常有艺术家气质的男老师,说话低沉缓慢,嗓音迷人极了,他带着他们读里尔克的诗:“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他跟他们说,这是北岛翻译的版本,冯至、绿原等人也翻译过,好多人都翻译过这首美妙的诗。他说:“原文并不难读,你们也可以自己着手翻译一下。”

叶蓁蓁一手撑着脸,痴迷地看着他,连韩统都被他的讲解迷住了。很多年后同学都说,听他讲话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可是学生的爱戴跟成绩是两码事,他们班的语文平均分是全年级最低。于是教务处把他换掉了。

所有人都觉得不公平,可是只有陈一湛,写了抗议信,一式两份,打算一份交给教务处,一份给校长信箱。她组织了全班同学签名,两封信,就一排排地传递下去,每个人都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传到周密那儿的时候,是一个漫长的二十分钟的课间,陈一湛就站在过道上等他签字。

周密看完了信,抬头跟陈一湛说,“蓁蓁去上厕所了,我等她回来一起写”,他还流露出一点羞涩的笑容,说:“我想跟她把名字签在一块。”

陈一湛当时只觉得周密真是浪漫得傻气,就痛快地说:“好,你们签好传给后排啊。”

但最终陈一湛拿到手的签名信上,并没有周密和叶蓁蓁的名字。

即便才十八岁,陈一湛也觉得这个事情很微妙,她不能当面质问叶蓁蓁,她把信交上去三四天后,终于在开水房里,假装漫不经心地提起,说签名信还没等到回复,不知道老师们会怎么处理。

叶蓁蓁睁大眼睛问她:“你怎么没让我签?”

她惊讶的表情不像是假的,于是陈一湛突然明白过来,是周密拖延时间,然后直接把信传给了下一排,可对着叶蓁蓁,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话,只能说“哎呀可能你去厕所漏了吧”。

信交上去后石沉大海,于是陈一湛又组织大家说:“明天我们不上语文课了,都去校长室门口静坐抗议。”前一天傍晚,所有人都在窸窸窣窣地讨论这个事,周密突然跟叶蓁蓁说:“你明天要不请个假吧,别来上课了。”

叶蓁蓁直截了当地拒绝:“不行啊,大家都说好去静坐示威了,再说,这个事一开始是陈一湛挑头的,就算为了她,我也不能临阵退缩。”

周密很少跟叶蓁蓁大声说话,但他那天却有了真实的怒容,他说:“你有病啊,哪里热闹往哪里凑,一个数学一天到晚不及格的人,到底在瞎起什么哄?”

最后叶蓁蓁还是硬着脖子去了。

这番抗议当然没有结果。学校给每个家长都发了短信,表示这是为大家的高考成绩着想,希望家长能安抚好孩子的情绪,对老师有感情当然是好事,但前途为重。

家长们迅速地收拾了家里的小兔崽子。

薛泽在这件事上态度暧昧。他关心成绩,可是打从心里,也认同这帮学生的热血和情义。他左右为难,索性就当这事没发生。可是自那以后,陈一湛就不太跟周密打交道了。

叶蓁蓁在食堂里拨着饭跟陈一湛说:“你有没有觉得,周密是个挺自私的人?”

陈一湛想了想,点点头,说:“不过聪明的人很难不自私。”

“韩统也聪明啊……可是韩统挺仗义的。”

陈一湛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把饭盒里的干煸四季豆分给她,说:“你不是爱吃这个吗?我跟你换”。

现在她们二十九岁,一阵乱笑后,陈一湛说:“当时觉得自己是代表正义,现在想想,还挺过分的,我们闹那么大,新的语文老师其实很尴尬吧。”

“对啊。”叶蓁蓁点头,“后来听说她也从来不参加同学聚会。”

“嗯,我们班级群聊里她也从来不说话。”

叶蓁蓁下了结论:“还是小时候开心。小时候做事不想那么多,做了就做了,长大了,事事都要体谅别人,觉得谁也不容易,就活得不痛快了。”

“你活得还不痛快?”

叶蓁蓁一愣,然后把打了石膏的右手拿到桌子上展示:“看到没?一骨折,周密立刻打发我回家休养了。”

叶蓁蓁在陈一湛面前没什么包袱,所以倒豆子一样说出来:“我觉得北京的气氛有问题。加班成瘾,没有任何个人的时间。周末,大半夜,随时都会有人给他发消息打电话。周密平均每周出差一次,满世界飞,他答应不出差的时候尽量回家吃饭,可是回家也是吃完饭就进书房加班,我有时候在家跟他说话都要靠微信。我真的觉得婚烟才是单身的终极形式。”

“周密的公司怎么样了?”

“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叶蓁蓁撇撇嘴,“不过应该还行。他们大老板在外面养的女朋友都够组个女团了,那应该不错。”

陈一湛又是一阵乱笑,然后指着她说:“那你这就是悔教夫婿觅封侯。”

“……”叶蓁蓁突然意识到,她如果再说下去就显得太矫情了。陈一湛会不会觉得,她是为了让她心理平衡点,才有的没的抱怨一通。但她看着陈一湛的笑脸,又怀疑她并没有想那么多,是自己不够磊落。

吃完饭,她打车先把陈一湛送回家,目送她上楼后,叶蓁蓁才打电话给周密,说:“我要不明天回来。”

“好,要我来接你吗?”周密讲完这句话就有点懊悔了,这话一说,就好像逼着叶蓁蓁懂事,但他这次其实是愿意去接她的。

果然叶蓁蓁说不用。

“也行,你订好票跟我说,我在家等你,哪也不去。”

本来电话就可以到此为止了,但叶蓁蓁喊了他的名字:“周密。”

“嗯?”

“我今天见了陈一湛,我有点难受……”虽然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但叶蓁蓁还是努力地给周密复原了她们见面的情形:“我觉得好朋友越来越少了。有的是我自己弄丢的。”

周密站在他们家的落地窗前,这个房子是叶蓁蓁挑的,朝西的一面全是巨大的落地窗,叶蓁蓁说他们家是北京最好的晚霞观景位。

他大四毕业刚来北京的时候,住在银泰楼上的柏悦居,那是他爸爸朋友的新房子,却招待了他这个客人。那时他很喜欢晚上站在窗前俯瞰。后来他父亲因为受贿被查,母亲寄住在她远嫁到澳大利亚的妹妹家。从前的朋友都风流云散,父亲的朋友没有赶他,但周密还是把房子和车的钥匙还了回去,他知道他接下来将不再属于这里。也是运气好,误打误撞,进入到一个红海行业,赚了波快钱,柏悦居是回不去了,但叶蓁蓁第一次过来看房子的时候,就说喜欢这边的落地窗,他们就选了这里。

周密对着窗玻璃呵出一口气,然后看热气又慢慢淡掉。他说:“蓁蓁,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

第二天叶蓁蓁的爸爸送她去机场,路上不断叮嘱:“你拎箱子的时候千万当心些,手还没好全呢,实在不行就让别人帮忙。”

叶蓁蓁点点头,然后意识到爸爸开车看不到她的动作,就“嗯”了一声。

于是他又开始重复那一套大道理,无非是要她照顾好身体,不要减肥,每天三餐定时吃,跟周密和气些,不要闹小性子。叶蓁蓁心里七上八下,她跟自己说,你已经结婚了,跟周密的那个家才是你的家,可是她潜意识里觉得,爸妈家才是家。

她把手伸到驾驶座上,戳了戳爸爸:“爸爸你会一直对我好的,对吧?”

爸爸跟看傻子一样看她:“你是我女儿,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还有,你坐好。”

可是叶蓁蓁问得执拗:“你会一直爱我的对吧?不管我做什么。”

“爸妈只要还活着,就永远护着你。只要你好好的,爸爸什么也不怕。”

叶蓁蓁坐回座位上,抽抽鼻子忍住眼泪。

她爸爸的同事都说,老叶平时不苟言笑的,只要看到蓁蓁,远远地,隔着五十米,就开始笑成一朵花。她从小到大,家里搬来搬去,就为了让她上学近一点,学校到家从来都步行不过十五分钟,就只因为她读小学的时候,有天她爸被单位里的事情绊住了,没能及时去接她,叶蓁蓁趴在传达室的窗口等,她爸一看到她那个样子,内疚得不得了。

她结婚的时候,她妈还勉强忍得住,她爸哭得连致辞都说不完整。把她交到周密手里的时候,叶蓁蓁记得很清楚,爸爸说,蓁蓁小时候很皮,她妈有时候会忍不住揍她屁股,可是他从来没有忍心打过她一次,她是这样长大的。所以请周密,务必务必,护她周全。

在机场口,叶蓁蓁抱着爸爸,很小声地说:“那我走了。”

她走出五十米回头看,爸爸果然还在那张望,看到她回头,对她挥挥手,示意她走吧。

叶蓁蓁到家是晚上七点。周密提前下班,猜想她风尘仆仆的肯定不想出门吃饭,就点了大董的外卖,又怕外卖显得心不诚,所以自己买了些莴苣,想着凉拌莴苣也算是给她做饭吃了。

小别胜新婚这话总归是没错的,吃完饭两人一起用投影仪看综艺。

叶蓁蓁缩在周密怀里。周密对最近刚红的明星都不太认得,叶蓁蓁给他分别指认这是谁。周密很有求知欲,过一会儿就指着一个人说:“所以这个是鹿晗?跟关晓彤谈恋爱的那个?”叶蓁蓁乱笑,说:“是的,周老板进步飞速,再这么了解下去,很快就能泡○○后了。”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振动,周密凑过去一看,是陈桔的电话。他跟叶蓁蓁之间此刻气氛太好,好到他不忍心走到阳台去接,所以他招呼叶蓁蓁暂停,然后直接公放了电话。

“老板,我得跟你请个假。”陈桔的声音听起来跟平时不大一样,“我在洗澡,浴室里的瓷砖突然掉下来了,我伸手去接,把手划伤了,伤口有点深,现在去医院处理,伤的是右手,可能需要恢复一两天。”

“哦哦。”周密心想最近怎么回事,他身边的人一个两个手都不好了。

电话那边突然出现了沉默,周密“喂”了一声,陈桔才重新开始说话:“那其他没什么事了,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哦没事。”

那边就说了再见。

挂了电话,叶蓁蓁问他:“你助理?”

“嗯。”

“瓷砖怎么会突然掉下来?”

“房子质量不好吧。”

“哦。”叶蓁蓁重新开始播放综艺。

周密的手机还握在手里,有新消息进来,他点开看,是陈桔把受伤的照片发给了他。

周密觉得陈桔越界了,她好像在等待他的关心或安慰,所以他把手机放回茶几,没有回。

这时候是叶蓁蓁的手机开始震了,她助理跟她对接一个品牌活动的现场流程。叶蓁蓁边看综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哎,”叶蓁蓁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肚子,指着综艺里的女明星说,“你有没有觉得她老了,刚出道的时候她眼睛很有灵气,现在眼皮都耷拉下来了,特写里特别明显。”

“……还好吧,人总要老的。”

“你觉得我老了吗?”叶蓁蓁撑起身子看着他。

周密仔细打量她,客厅只开了盏落地灯,一片昏黄,其实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只觉得她真是好看。是那种他平时打交道的女人里很少见的,毛茸茸的好看。他嘴上说着“你怎么会老,就你这个辛苦程度很难老啊”,手已经从她的毛衣里伸了进去。他也不是真的那么想认识鹿晗。

但是叶蓁蓁的手机又震动了,她“嗷”地叹了口气,拿过来看,仍然是她助理的消息。可是周密离她太近了,他看到她退出对话框后,微信首页上还有另一个人给她发了消息,只是被她设置了消息不提醒。

他戳戳屏幕:“这人谁啊?干吗设置他消息不提醒?”

叶蓁蓁只能点开对话框,是一个周密不认识的男人,他跟她说:“好烦啊,今天要去参加年度活动,要求穿正装,我又得打领带。”过了会儿,估计是看叶蓁蓁没回,他接着说:“每次打扮成这样都会想起一个成语,沐猴而冠。”

最后发来的,是活动上的正装照片。

他们当然不是第一次聊天,但显示的只有这些,前面的都被删掉了。

不是什么出格的内容,出格的是删除历史对话和消息不提醒。

周密不说话,等着叶蓁蓁的反应。

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回复,一边给他解释,是个朋友,话痨,太烦了,就把他设成不提醒了,反正也没什么正事,晚点回复也没事。

周密听见自己的声音略带讥诮——“既然嫌烦,干吗还理他?”

与此同时,陈桔用左手给朋友艰难地发消息:“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喜欢我老板。”

“哈?他不是结婚了吗?你俩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桩爱情的发生往往起源于女孩希望被引诱。

有次周五下班前没事做,有同事提议说打德扑,他们就来到小会议室里,迅速分好筹码开始洗牌。陈桔不会打,就站在一个女同事边上看。周密跟她隔着三四个人。那天手气最好的是大老板的助理,大波浪卷发,神似温碧霞,她牌好,胆子又大,不断加注,周密总是跟着加一两轮的注,就弃了,同事们起哄说周密看人家漂亮就给人家送钱。陈桔也跟着笑。

周密往她这边看了一眼,说:“你也打嘛。你上场的话,我就都输给你,不给她了。”

陈桔慌乱地笑。她不是怕输钱,而是怕自己显得笨笨的。

可惜她还在那左右顾虑的时候,周密就把手里的筹码全部输完了,他站起来,说:“行了,你们继续玩,一会儿打完牌去吃火锅,我请大家。”

陈桔看了看墙上的钟,才傍晚六点四十,周密就要准备回家了。

这个逻辑说起来怪怪的,因为他对其他女人忠贞的爱情,她更爱他了。

第二天陈桔没有来上班,所以她不知道,周密罕见地下班后没有回家,他并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就拿起手机刷微博。

先刷出来的是叶蓁蓁的。她穿了白色衬衣和黑色短裤,衬衣上绣了一对黄鹂鸟,短裤上还扎了腰带,腰带很宽,显得整个人看起来更是只有薄薄一层。照片里她清清爽爽地拿着一瓶排毒果汁。评论里有人问她:“这个真的有效果吗?”她回复说:“我会一周挑一天尝试轻断食,只喝果汁,真的对身材皮肤有帮助哦。”

周密忍不住笑了下。叶蓁蓁明明痛恨一切健康食品,连蔬菜都不肯吃。至于果汁——她确实会在一周里挑个日子,信誓旦旦说要只喝果汁减肥,但一到晚上十点,就馋得坐立不安,又不好意思自己打脸,就坐在**一个劲怂恿,“周密你点个外卖吧”。

周密被缠得没办法,只能点,点的时候她就可怜兮兮地凑在他旁边看。他问她:“这个要吗?”她一脸肃穆:“是你吃,又不是我吃,你随便点。”

可是等外卖到了,只要他一动筷,她就咬着嘴唇,紧盯着他的筷子看。他实在不忍心,就夹给她:“你要不吃一点?”

“我不吃。”

周密早先还不懂这个路数,听了这话,就真的自顾自吃起来了。直到有天,他一个人扫**完一份辛拉面后,叶蓁蓁突然大怒,掀开被子站起来,说“你不爱我”。

周密一脸不解地看着她,不知这怒气从何而来。哄了好一会儿,叶蓁蓁终于讲明了要求:“我说我不吃,但是你要劝我吃。我不想吃,但是如果你一个劲地希望我吃,那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吃一点的。”

周密背靠在枕垫上,双手叉在脑后,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问她:“所以你到底吃不吃?”

叶蓁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知道了,我再点一份。我待会儿吃不完,拜托你帮我吃一点。”

他再往下刷,看到了苏青青发的微博。

苏青青很少在社交网络上发东西,一年也就发几条朋友圈,微博就更少,他仔细看了下,发现是一条许愿微博,里面写着:“转发这一条,你想见的人二十四小时内会来找你。”

周密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被盗号了?

但点开来看,跟以往一样来自iPhone客户端,他就更惊讶了。

鬼使神差地,他给苏青青发了个消息,说:“你晚上有事吗?我来你家吃饭吧。”

其实在去苏青青家的路上,周密就隐约开始有些后悔了。他们俩在他结婚前关系密切,周密父亲贪污被查后,周密在北京的待遇一落千丈,就是苏青青大包大揽地介绍他认识新朋友。她那时自己在北京也是个新人,也得很努力地去够一些资源,但那些资源苏青青全都塞给了周密。

苏青青本来还要在他婚礼上当伴娘,最后没当成,在婚礼前突然走了,给周密的婚礼造成了一点麻烦。狼人杀有种玩法,叫明牌局,就是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明着打。他们仨就是个明牌局,周密知道苏青青突然反悔,不肯在他婚礼上出现是为什么,苏青青也知道周密完完全全知道自己的心意,叶蓁蓁更知道,所以她会拿方颀珊开玩笑,却从来都闭口不提苏青青。她知道她不能乱吃这种醋,苏青青是扎扎实实对周密有恩的人,周密对苏青青怀有深刻的愧疚感,她越提,他的愧疚感越深。

周密到了她家,外卖也刚到,两人一起拿袋子进门。

周密帮她一起剪开外卖袋子,她点的是莆田餐厅的外卖。周密有次随口夸奖过它家的扁肉汤好吃,所以有一个塑料袋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四碗扁肉汤。她一边拆袋子一边主动找话题:“我想换个工作。”

周密抬头看她。

“我想换个行业,有猎头在挖我。在投行我这个年纪做到VP不算差了,但那么多个VP摆着呢,又都是男的,老板更喜欢用他们。哪怕你一个外行都知道,我们这两年行情一般,我想换去互联网行业看看,独角兽还是认我们这种投行出身的正规军的。”

“互联网公司现在日子也不好过。”

“那怎么办呢……要不你收留我算了?”苏青青把扁肉汤端出来,顺便把手搭在了周密肩上。

“行啊。我们公司缺个前台呢,你形象好气质佳还能说英文,正合适。一个月五千,怎么样?来不来?”周密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拆外卖,假装没注意到她的手。

苏青青走到桌子另一侧,拉开椅子坐下,语气轻松:“算了,工资给太高了,我怕会被潜规则。”

周密大笑。

他去厨房拿汤勺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回来问苏青青:“你抽烟吗?”

苏青青一愣,反问他:“怎么,我看起来就那么风尘?”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密一连串否认。

“谁抽烟啊?叶蓁蓁?”

赶在周密说话之前,苏青青说了下去:“抽就抽呗,多大事,她都这么大人了。我觉得你才不正常,你这样子,活像个生怕女儿学坏的老父亲。”

周密被她一讲,也讪讪地笑了,坐下开始吃饭。

他重新捡起话头:“所以你想去的公司叫什么?我也帮你打听下。”

苏青青说了个公司的名字,然后又皱了皱眉,说其实也还没想好,总部在上海呢。

“挺好啊。上海也适合你们女孩子住。”

周密这话接得太爽快,苏青青忍不住觉得其中有诈。她从来北京念大学开始,一晃十年,她的朋友、同学、同行、人脉……一切都扎根在这里,虽然是南方人,但对她来说上海才是陌生的地方,喜欢上海情调的是叶蓁蓁,不是她。

苏青青慢吞吞开口:“这要真去了,感觉跟前半生挥手作别似的。”

“还好吧,你本来在北京也就是加班,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回忆,不用搞那么伤感。”

苏青青作势发怒,于是周密笑了,是那种很亲切的笑容——他们在他结婚后很少见面,她更少见到他这样的笑,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好朋友一样规劝她,他说:“这些都是很虚的东西,哪能绊住你,要是有真正的好机会出现,你当然该走,没什么人值得你瞻前顾后的。”

他没有把“包括我”那三个字说出来,但他想,苏青青懂的。

他是真希望她能听懂。小时候看电视剧,记住了里面的一句台词,叫“站在岸上观船翻”,他看苏青青也是这个心态。他其实一直想对她说,看着她一个人在河里扑腾,又不能真的伸出手去,他站在岸上,也不好过的。

韩统嘲笑他想坐享齐人之福,但周密并不想让苏青青越界。这些年他能坐下来聊聊的朋友越来越少,她算是其中一个,还是特别聪明体贴的一个,他是真不想失去她。

苏青青深吸口气,然后耸耸肩,说不聊这个,我们喝一杯吧。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还剩一小半的威士忌,扭头问周密:“我们今天晚上解决了它?”

苏青青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她下午在办公室玩手机,看到了一条许愿微博,说转发后想见的人会来找你,她当然不信这些,叶蓁蓁才是搞封建迷信的一把好手——她还跟周密讽刺过,说叶蓁蓁这一辈子全靠命,当然什么锦鲤都信。但她还是转了,转了没半小时,觉得丢脸,正想删,周密就给她发了消息。

她无法不觉得这是天意。

就当这时间是偷来的吧,不计入他们日常的人生。

周密象征性地喝了两口,她自己倒是不断地喝完又添。

她问他:“你那时候为什么跟方颀珊分手啊?”

周密皱眉,说:“我跟你说个事啊,我觉得我可能有问题,可能就适合跟日本人一样,孤独终老。我讨厌房间里有人走来走去,那时候方颀珊每周末过来,她可能是想展示自己的贤惠,所以每次来都替我打扫房间,但我一听到她收拾东西的声音,甚至听到她走路的声音,我就特别烦,我没法安心做自己的事情,我只能陪着她一起收拾。她后来知道我有这毛病,就每次都特别蹑手蹑脚——那个字念‘niè’是吧?但她越是轻手轻脚的,我就越烦躁,她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搞得我更火大。所以我就想,这样不行,两个人要是一辈子这样,我得疯。”

苏青青忍不住扑哧笑出来:“然后你娶了个更烦的叶蓁蓁?这什么逻辑?”

“那不一样。可能因为我跟叶蓁蓁相处年份更久吧,我比较习惯她。”

“你放屁——我跟你认识年份更多久呢。我幼儿园就认识你是不是?你怎么不习惯我呢?”苏青青横了周密一眼,但这一眼跟她的“你放屁”一样,都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

客厅里明明有沙发,可是他们俩却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毯上,苏青青穿的连衣裙是高开衩,一旦坐下来,就会露出一大片滑腻的大腿肌肤,周密想帮她用裙子盖好腿,却还是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皮肤。苏青青顺势用自己手,覆盖住了周密的手。

她懒得跟他讲这些年里她过分漫长和沉重的等待,讲了只会吓死他,苏青青不是不知道男人有多怕麻烦,周密也一样。但今天是个惊喜,她不想虎头蛇尾地结束它。她侧身去亲周密,周密吓得一骨碌站了起来,他真的怕,说句难听的,他就算要散德行,也不会找她。苏青青的感情太沉了,沉到他要真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她一定会逼他离婚的。

他站起来以后,又觉得这么居高临下地跟苏青青说话不好,索性跪坐在地毯上,仿佛一个赎罪者——“青青,你自己也说了,我们俩认识那么多年,我真的把你当家里人的。”

苏青青心里一万个白眼,家里人?我跟你都不回同一扇家门,你跟我说我们是家里人?但她也知道大势已去,只能爬起来,说:“你要喝茶吗?我烧壶热水,泡壶香片吧。”

周密看了看手机,九点半,他撑起身子站起来,说:“不用,我回家了。”

他在她家门口,说:“我走了,我帮你把垃圾带下去了啊。”

苏青青笑着朝他扬了扬酒杯,说“谢谢”。门关上的那一刻,她整个人才垮下来。

她见过叶蓁蓁喝多了拎着酒瓶子,把脸晃到周密面前,笑得一脸无赖的样子:“我那么可爱,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周密有时候会配合,有时假装嫌恶地推开她,说:“你一身酒气,去漱个口再说话。”

苏青青想要的不多。她只是想也这样摇摇晃晃地问他一次。

苏青青突然想通了,她到底在嫉妒叶蓁蓁什么。她敢问一切她都不敢细想的问题,而且永远不怕答案落空。她是皮实的小孩,不管周密在她背后怎么翻白眼,她都能对着镜子高高兴兴地自我赞叹:“我怎么会这么好看啊!”

苏青青真的试过对着镜子说这句话,明明房间里就她一个人,她都撑不住笑场。

她嫉妒她活得气势如虹。

周密让代驾司机把车开到家里楼下,司机下车前,周密喊住他,他犹豫了下还是把问题问出来了:“你帮我闻下,我身上有没有香水味道?”

司机用那种很懂的眼光看周密,然后趴他身上嗅了好一会儿,摇头说:“不太闻得出来。”

周密点点头让他走了,但心里还是发虚,他觉得司机的嗅觉太迟钝了,而叶蓁蓁的鼻子能分辨香水前调和后调,他不自信能瞒过她。

但他还是推开了家门。他想要抱抱她。这漫长的一天结束后他很想抱抱她。昨天他看到聊天记录后沉着脸回到书房回了几封邮件就睡了,今天他想一想,又觉得这些……毕竟是小事,他当然希望她能把那个反复骚扰她的人删掉,但不删的话他似乎也理解,他的微信里也有一些烦不胜烦、设置了消息不提醒却不好意思删除的人,可能是同行,也可能是朋友的朋友。这么点体谅,他应该给她。

回到家看到叶蓁蓁坐在长沙发上对着电脑打字。她不喜欢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工作,总是坐在沙发上,冬天会披一块巨大的羊绒毯子,夏天她会在茶几上洗一盆杨梅边写边吃。她今天写得格外聚精会神,像个在赶作业的小孩,她这副样子提醒了周密她的弱小。她就是个跟世界接触不多的小孩啊。

周密轻轻把门带上,叶蓁蓁抬头看他,周密走过去,蹲在她脚边。他亲了亲她的小腿,然后把下巴枕在了她膝盖上。他一遍遍喊她的名字,蓁蓁,蓁蓁。

晚上十二点多,周密突然喊饿,本来想问叶蓁蓁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外卖,她却一下子跳下床,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凉拌莴苣放到床头,叶蓁蓁自己也夹了两筷,解释说:“这是我晚上吃剩的。”

但周密此刻浑不介意。

周密以前只要一想到在**吃东西就头皮发麻,叶蓁蓁有次躲在被窝里吃了块曲奇饼干,被周密发现了,他都等不到阿姨第二天来,当晚就自力更生把床单被套都换了,然后洗澡,他说他觉得自己浑身沾满了饼干渣。而现在,他歪在**,吃叶蓁蓁的剩菜……觉得还挺好的。

叶蓁蓁戳了戳他的腰,小声跟他说:“我把那个人删了,你不要生气了。”

周密知道这个想法没出息,可他突然真的觉得,时间停在这一刻也挺好的,前面或许有更好的前程,但好东西他这辈子见过的、失去的都很多,他想停在这儿,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