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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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初,進了敬老院從未到過我們家的張安達突然出現在我們家的堂屋裏。

那是個冬天,天氣很冷,我放寒假正在家。

我也有幾年沒見張安達了,這次一見不禁大吃一驚,一個老態龍鍾,佝僂著身子的老頭兒,黯淡得如同一塊破抹布;坐在東牆的椅子上,跟牆上的古畫連成一個顏色。我父親坐在太師椅上,他上手“客”的位置空著,我知道,再怎麽讓,張安達也是不會坐上去的。甭管時代怎麽變,張安達內心的規矩不會變。

張安達見我進來,站起來請安,迫使得我也回了一個蹲安。心裏頗覺好笑,這套禮節多年不用,幾乎忘光,讓五姐看見保準又得說我是“殘渣”了。張安達看出了我的不自在說,小格格幾年不見,出落成大姑娘了,走街上怕認不出了。

我說我休了幾年學,現在才上髙三,今年夏天該考大學了。

張安達說,我到府上送白肉的時候,還不到這個歲數……

張安達邊說邊拿手巾哆哆嗦嗦地擦眼睛,那裏頭老有淚水流出來,也不知道是傷心還是有病。張安達的圍脖擰成了一條“繩子”,亂糟糟繞在脖子上,使那難看的皮膚鬆懈的脖子更加難看。但仍能看出,“亂糟糟”是毛料的,有著黑色的條紋。就是說,它曾經鮮亮過,輝煌過,現在舊了,毛都磨光了,還在盡職盡責地起著保暖作用。張安達腳上穿著五眼燈芯絨毛窩,還是八成新的,但是絨麵已經被湯水油漬汙得一塌糊塗。毛窩是白塑料底的,塑料底在當時屬於時髦貨,無疑是他女兒張玉秀從商場弄來的。張安達曾經剃過“去青”的腦袋上頂著一個不灰不藍的棉帽子,棉帽子一個耳朵耷拉著,一個翻了上去,帽簷開了線,用白線匆匆連綴了幾針,那幾個白線針腳就明目張膽地直往外跳……

這就是我小時候看上的牧童哥嗎?這就是穿著灰嗶嘰長袍,風流倜儻的張安達嗎?春盡有歸日,老來無去時,我們家那位“小村姑”,現在仍舊光鮮得如同三春牡丹,可眼前的“牧童哥”卻眼昏手顫,連步子也邁不利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