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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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的大格格,每天早晚照舊到護城河去吊嗓練唱,這已成為習慣,所不同的是將東直門的護城河換作了阜成門的護城河。她對董戈仍抱有希望,她對戲也仍抱有希望,之所以能日日堅持,是堅信有一天董先生來了,她能以最佳狀態迎接那漸臻至妙的胡琴,以精熟完美的唱腔麵對她的琴師。現今的大格格沒了琴師護駕,也沒了那些驅之不散的追星族,紅粉凋零,青衣憔悴,一切都變得很是慘淡淒涼。但大格格感受不到那淒涼,她的心靈永遠為她的戲曲,為那激揚的胡琴所感動著,鮮活而充沛,這是她人生的根,是她幸福的核心。那時候的阜成門外,還沒有立交橋,沒有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我想象不出來,一個溫婉持重的少婦,麵對一條凝滯的護城河,一片迷蒙的煙樹,背靠厚重滄桑的城牆,悠悠唱起“明日裏洛川前將君來等,莫遲疑休爽約謹記在心”,該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景……

宋三公子在與大格格結婚以前便與醫院的德國某女護士有染,後來女護士回國了,三公子原以為娶了大家閨秀以後可以填充空隙,孰料,大宅門兒的格格竟是這般情景,感情平平淡淡,生活虛無縹渺,說得好聽是超脫,說得不好聽是神經。這也怪不得公子像戲文中唱的那樣“抱琵琶另有別彈”了。三公子很快聯絡上昔日舊好,毫不留戀地丟下已經有了一個兒子的大格格,丟下了國內的一攤兒,獨自一人上德意誌去了。

沒過多久,日本投降,日偽警察總署頭目宋寶印自然在劫難逃,作為鐵杆兒漢奸,他接受了國民政府的審判,在河北被處以極刑,那位以暴躁和肥胖著稱的宋太太也病死獄中,宋家的一切財產均視為逆產而被官方查沒。樹倒猢猻散,大格格在阜成門的一院房,隻剩下了西屋兩間屬於她自己,每日蜷縮其中,艱難度日。其時,瓜爾佳母親已死,金家幾次欲將大格格接回來住,都遭到大格格拒絕。她說她那兒幽靜清寂,是絕好的棲身養性之所,說娘家離護城河畢竟太遠,她已經跑不動了,還是阜成門好,練唱方便。我母親看不過眼,就常把大格格的兒子,一個叫做寧馨的小男孩領到家裏來。那孩子應該是我們金家的嫡外孫,但那個外孫長得獐頭鼠目,尖嘴猴腮,細脖大腦袋,走道兒打晃兒,也不知道像誰。寧馨每回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模樣都跟小叫花子差不多,兩個烏黑的腳後跟老在外頭露著,襪子和鞋老是破的;頭發擀了氈一般,亂糟糟長得蓋住了眼睛;破了的衣裳不補,用線紮一紮,將窟窿揪住;褲襠極大,褲腳毛著邊兒,仔細一看,是用宋三公子的禮服呢西裝褲改的,所謂“改”也不過就是將褲腿剪短了,讓孩子直接穿上罷了。寧馨一見了姥姥家的飯,就如同餓狼一般,什麽都是好吃的,問他在家都吃些什麽,他說他母親給蒸一鍋窩頭,他餓了就拿一個,餓了就拿一個,什麽時候拿完了,他母親就再蒸一鍋……問有菜沒有,寧馨搖頭。二娘張氏聽了直掉眼淚,在場的人也無不為之動容,說大格格還會蒸窩頭,這擱當年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兒。大家問寧馨他的母親平時都幹些什麽,寧馨說唱戲,除了唱戲他母親什麽也不幹。寧馨的確沒有瞎說。後來我母親見到那院裏的鄰居,鄰居們也說,宋太太每天打扮得齊齊整整,穿了長旗袍,化了妝,到護城河邊去唱戲,一天早晚兩回,雷打不動,孩子也不管,每天放羊似的捎帶著喂喂,小小孩子,饑一頓飽一頓,到天冷了還穿著夾襖,比個外頭的花子還不如,你們家這位大姑奶奶該不是有病吧?母親隻有給鄰居說好話,說給人家添麻煩了,請人家多多關照一類的客氣話。母親說我們家大姑奶奶沒有病,就是太喜歡戲了,喜歡得有些過。鄰居說,這就是戲癡了,跟花癡似的,還是一種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