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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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身體日差一日,燈盡欲眠時她常常披衣而坐,聆聽窗外颯颯的風聲,那神情分明已經走得遠了。

有一天,母親說,立春那天把老三、老四跟順福叫來吧,我烙春餅給他們吃,這是順福盼了多少年的。老七舜銓說,把他們湊在一塊兒怕又要鬧起來,咱們家已經沒碗可摔了。母親說,都七十的人了,能鬧到什麽份兒上?自老二一死就相互都不見麵,難道還至死不見不成?趁著我還有一口氣兒,這裏還是個家,還有理由聚聚頭,我一死,他們找誰去哇……

舜銓點頭說也是。於是像當年搞“反革命串聯”一樣,我又從城東跑到城西,挨家去通知老三、老四和順福,說母親請他們立春那天來吃春餅。

母親沒生過兒子,但她為人善良隨和,對金家的孩子各個從小就疼,所以很得孩子們的愛戴。老一輩兒的一個一個地走了,隻剩下了母親,母親為金家扛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不知不覺中,哥哥姐姐們也都管她叫媽不叫娘了。“媽”與“娘”這個微妙的變化,大概隻有我們金家的人才體會得出來。媽還真想著他們,常常一個一個地跟我說起他們。

老三住在幹麵胡同,已經退休,在家裏抱孫子。退休後的舜錤言語也不多,一看就是個安分守己、膽小怕事的人。他見了我第一句話就問後院那棵桑樹鋸了沒有。我說早鋸了,媽看著它傷心,就讓七哥找人鋸了。舜錤說還是老七孝順,不似我們,一去不回頭。又說“前不栽桑,後不栽柳”,後院栽什麽不好,偏偏栽棵桑樹,不合格局。我知道他由桑樹想到了老二,便說,家裏變化也很大,前頭的房連大門都被拆了,蓋了樓,咱家隻留下後花園的花廳和那間做堆房的小屋了,花廳老七兩口兒住著,小屋媽住著,媽也是老得厲害了,病病歪歪的還念叨著你們,想著給你們烙春餅。舜錤聽了眼圈有些紅,說做兒子的舉足出言,應該不忘父母,如今這大年紀卻還讓媽掂記,真是連畜生也不如,也早想回家看看,隻是怕見著那棵樹……我告訴了他請他立春回去,他馬上問老四回不回。我說,回,媽想一塊兒見見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