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字體:16+-

我跟著田姑娘繞出垂花門向北院走,田姑娘邊走邊說舅姨太太的身子骨兒大不如去年,怕是過不了今年春天之類的話。

舅姨太太的房間裏很暗,很重的黴味兒混雜著中藥味兒,是股讓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房內所有的窗戶縫兒都用高麗紙糊著,更顯得密不透風。透過窗戶玻璃,能看見東牆根兒下的黑棗樹在寒風裏搖曳。這棵棗樹壯大而茂盛,年年結棗,黑棗成熟落地,無人拾撿,年複一年,樹下結了一層厚厚的痂。北屋窗下堆著很多爐灰,灰下麵埋著茉莉花的枝,每到開春,舅姨太太都要將它們細心刨出,讓它們發芽開花。舅姨太太房間的窗欞與一般的不同,精巧華麗,很像故宮麗景軒的窗欞,那上麵雕著許多飛舞的小蝙蝠,栩栩如生,活潑可愛。

與那些蝙蝠相反,舅姨太太是個行動遲緩的人。我進門的時候她正在寫毛筆字,精致的水墨刻印箋上有兩行娟秀的行書: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舅姨太太見我進來了,立即擱下手裏的筆,投給我一個笑。我給舅姨太太請了安,將前麵的程式又表演了一遍,舅姨太太就捂著嘴樂。她笑著對田姑娘說,這個丫丫,一門心思地吃,請安手裏還攥著塊薩其馬。我說這是舅太太賞的,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我得把它吃完了。舅姨太太說,你要啃完它得到明年,擱那兒吧,別難為你了。我巴不得與這塊薩其馬脫離關係,很痛快地把它擱在了屋外窗台上。舅姨太太說,你吃薩其馬,薩其馬是什麽意思你知道嗎?我說就是鋪子裏賣的點心罷了。舅姨太太說,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薩其馬是滿語,意思是“狗奶子糖蘸”,寫是這樣寫。說著舅姨太太在紙上寫出了一串漂亮的滿文。舅姨太太說,滿文字母在詞頭、詞中、詞尾寫法都不一樣,我去年教你的詞句還記得嗎?我胡亂在紙上畫了些圈點,舅姨太太歪著頭看了半天說,天哪,你寫的這是什麽呀,鬼畫符嗎?在這上頭你比寶力格差遠了。我說寶力格會蒙文,蒙文跟滿文很貼近,他自然要比我強。舅姨太太說,寶力格會說蒙古話不假,可他大字兒不識,他是從零開始的,他喜歡曲子,他抄了不少民間的曲兒,滿、漢文都有了長足的進步。我說滿文已經死了,現在沒有誰用它說話了。舅姨太太說,你怎麽能這樣看呢?我們的老祖宗就是用這種語言說話的,等將來你死了以後,總要跟祖宗們見麵,可你把祖宗的語言都忘了,怎麽給祖宗請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