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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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姑娘一挑棉門簾,將我推進屋去,我看見舅太太正坐在八仙桌前抽水煙。我趕忙趨前幾步給舅太太請安,問舅太太好,問舅姨太太好,問表舅寶力格好,問舅太太的猴子三兒好,問舅姨太太的黃鳥好,問田姑娘好……大凡府裏的活物我都要問到,並且問一樣要請一個安,以示鄭重。這一切都是事先在家反複排練好了的,安要請得大方自然,要直起直落,眼睛要看著被問候的對方,目光要柔和親切,話音要響亮,吐字要清晰,所問的前後順序一點兒不能亂。我在排練時幾次將田姑娘擱在了猴子和黃鳥的前麵,都遭到了母親的糾正,於是我知道,田姑娘在舅太太們的眼裏還不如猴和鳥。舅太太認真地聽著我的問候,清臒冷峻的臉上飽含著威棱與傲慢,這些折騰人的繁文縟節於我是受罪,於她是消受,看得出她將這一切看得很重。舅太太的頭頂上有“中德之和”的匾額,是光緒禦筆。光緒的字和他的人一樣,有著立不起來的單薄和軟弱,雖然學的是王羲之,卻是徒襲皮毛,未得精髓,給人一種木木訥訥的感覺,與康熙的剛健遒勁、乾隆的激越奔放不能同日而語。我不明白舅太太為什麽要把這樣的字掛在大廳,除了病態的悲苦憔悴以外並無觀賞異趣,之所以掛它,多半是用來顯示身份的。

舅太太也問了我家裏的情況,還特意問了我們家老四舜鏜,問他是不是還整日提籠架鳥熬大鷹。我說老四早不養鳥了,他現在正跟南城的趙勝子學撂跤呢。舅太太問趙勝子是不是旗人,我說大概是。舅太太哼了一聲說,你舅爺是撂跤的好手,他是蒙古王爺,打小練的就是這些,他若活著,哪兒還輪得著老四去跟什麽姓趙的學!

舅太太跟我說這些的時候,她的猴子三兒,就一動不動地坐在她的膝上,一雙黃眼,滴溜溜地亂轉,模樣很討厭。三兒是肅親王的女兒金璧輝送給舅太太的,金璧輝還有個日本名字,叫川島芳子。川島芳子養了好幾隻猴子,三兒是其中之一。川島芳子管舅太太叫姑太太,隻要在北京,她就常到鏡兒胡同走動。川島芳子的丈夫也是蒙古王爺的後裔,據說與舅爺還搭了點兒親戚關係。對於這樁並不和諧的婚姻,族裏人都認為是個悲劇,隻有舅太太覺得好得不能再好了,這是因為川島芳子在她的姑太太跟前從來不提跟她丈夫合不來的事。她在舅太太跟前裝得很乖巧,像個小女孩兒一樣單純,深得舅太太喜愛。後來,川島芳子以漢奸罪被判處死刑,臨刑前夕,將她最心愛的一隻小猴三兒委托給舅太太撫養,以示安慰。川島芳子說要是沒有這些事兒,她會在以後的時間裏,承歡舅太太膝下,為舅太太養老送終,現在看,一切都不可能了,她的心意就讓三兒代替了……川島死時,家族裏委派一個老和尚去料理後事並收屍,行刑前,川島芳子又再三交代了她的猴子的事情,和尚讓川島放心,說他一定把三兒親手交到舅太太手裏。行刑的時候,和尚在外頭等著,再讓他進去時,川島芳子已經靜靜地躺在牆根兒了。和尚如約將猴子三兒送到了我的舅太太家來,三兒見到舅太太就像見到親人一般,撲到舅太太身上,抱住脖頸兒再不撒手,一聲一聲哀哀地嗚咽。和尚說猴子是通人性的靈物,要舅太太好好兒待承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