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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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一過鐵獅子胡同,我的臉就開始陰了,老王也把馬趕慢,回過頭來看我,他知道我的心思。他囑咐我千萬別哭喪著臉,那樣老太太們會不高興,大年底下的,誰願意接受一份不喜興的年禮呢?我當然不敢哭。拐進鏡兒胡同,巨大的紅漆大門就闖進眼簾了。大門緊閉著,台階很高,有上馬石,因為長期無人走動,階前已經長出了細細的草,上馬石也被土掩埋了大半截。大門對麵的八字磚雕影壁,早已是殘舊不堪,讓人看不出原先麵目了。門前的兩棵大槐樹,在清冷的天幕下伸展著無葉的枝,就仿佛老太太們那幹枯的胳膊。樹上麵落著許許多多的老鴰,老鴰們用陰鷙的小眼看著我和我的馬。我恨它們那副幸災樂禍的表情,朝它們喊:去!

沒有一隻理我。

老王去叫門,我在車裏體味這最後的自由時光,一雙眼時時向我們家的後門瞥去,以期發生什麽可以逆轉的奇跡。

我們家的後門輕輕地掩著,沒有誰走出來。

敲門的老王和王府的大門相比顯得很藐小,無論誰跟那門相比都會很藐小,不光是老王。

一種沒落的威嚴將人緊緊地攫住。

這是劄薩克多羅親王的府第。

我舅爺的府第。

舅爺是我祖母的親弟弟,名叫赫爾劄布,蒙古科喇奉沁右旗的第八代親王。舅爺的先祖烏拉那金是個勇猛善戰的人,天聰二年歸順皇太極,跟隨皇上南征北戰,屢建戰功,被封劄薩克多羅親王。據說,老王爺的力氣大極了,他射出的箭穿透虎頭又釘在樹上,十幾個人拔也拔不出來。老王爺一生射死過一百二十隻老虎、三百頭麋鹿、三百隻狗熊,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至今王府裏剔牙用的牙簽還是當年老王爺射的老虎的胡須。蒙古封王,世襲罔替,理應代降一等,但朝廷對這個家族似乎有著太多的偏愛,恩寵有加,代代加封晉爵不斷,到了赫爾劄布已是八代,本應降為郡王,但是慈禧為了羈係漸為遊離的蒙古,光緒二十九年特封十五歲的赫爾劄布為親王,賜乾清門行走,用紫韁,賞戴雙眼花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