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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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王府的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是拔草。

前院銀安殿前的草已經長瘋了,我必須在大年三十前的幾天裏從大門到銀安殿,再從銀安殿到東院垂花門清出一條路來,為的是迎接舅爺回家。按北京的老風俗,三十晚上諸神下界,祖先的魂靈這時也要回家過年,三十的祭祖是過年極莊重的儀式。拔草是件力氣活,特別是拔冬天的枯草,更非我這個小丫頭所能勝任。北方的臘月,朔風獵獵,滴水成冰,連寒鴉也凍得沒了蹤影,這樣的天氣裏隻有我一個人在那空曠的大院裏勞作,手上冒出了血花,身上沾滿了蒺藜狗子,如此“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大概為貴族出身的舅太太所獨創,是城裏平民百姓人家的女兒所難經曆所難理解的。也應該感謝那樣的經曆,在幾十年以後我被下放農場改造的漫長生涯中,之所以並不覺得太苦,與幼時的經曆不能說沒有關係,後來所操的活計像銀安殿前那樣艱難的畢竟不多。我問過舅太太,拔草的活兒為什麽不找外頭的人來幹,偏偏要讓我幹。舅太太說,這樣才顯得咱們的心誠啊,這樣你舅爺才會高興,你知道嗎,清明上墳的時候從來都是子孫們親手為祖宗修墳、添土的,沒有誰到外邊雇人。按說這個活兒應該是寶力格幹的,寶力格不在,咱們總得找個臨時替他的人,你的哥哥們都太浮,姐姐們又太嬌,你最合適。

我原來是在替寶力格受罪。

在王府的大院裏,在沒我半人高的荒草中,我默默地勞作著。要不是懷著對牆上那位英武男人的傾慕,我想我決幹不了這活計。手被蒺藜紮爛了,臉也讓硬風吹出一條條皴裂,鼻子凍得通紅,眼睛不斷地淌淚,那情景,大概跟廟裏受苦受難的小鬼兒差不多。

王府的大門沉沉地關著,將這荒草、這寂寥、這衰敗、這寒天凍地結結實實地封鎖起來。沒人知道我現在在幹什麽,也沒人親切地把我攬在懷裏,溫暖地叫一聲“丫丫呀——”偌大殿宇前隻有我,一個命硬的我。抬頭望,冬日的天空一晴如洗,天色藍得發暗,讓人懷疑那不是天,而是天以外的其他什麽東西。發白的太陽照在銀安殿綠色的琉璃瓦頂上,泛出同樣的白光,那光與我嘴中呼出的哈氣融在一起,使得隆冬的氣氛變得更為堅冷肅殺,讓人無法回避,無處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