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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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下了兩天雨,天、地、人都變得濕漉漉的。都說春雨貴如油,但當春雨真的來了,並且沒完沒了的時候,又讓人煩,讓人從心裏膩歪。

天快黑了,我隨劇組乘車路過東直門立交橋,竟在馬路邊意外地發現了廖先生。當時他站在路沿下,打著一把破舊的塑料傘,凝神頤誌,似乎在思考什麽。汽車來來往往,水柱濺起,擊在廖先生的身上,他竟渾然不覺。劇組的司機說,這老頭兒,怎的在路邊兒上犯傻!我說,你停車吧,這是我的一個老街坊。

司機停了車,我跑過去,將廖先生拉上便道說,大下雨的,您怎麽在這兒啊?廖先生看見我,很高興地說,是舜鐔哪,您剛開完會?我知道,眼前這位老爺子又認錯了人。我說,您坐車跟我回家吧。廖先生有些惶恐地說,不了,您忙,我是閑人,別誤了您的正事兒。我說我的正事兒就是送他回家。廖先生問成王府的事情我在政協會上提出了沒有。我隻好說提了。廖先生說,提了就好,隻要政協提出了,政府就得重視,就得有下文,推土機就不敢輕易地開進歌年胡同。

我再次拉廖先生回家,廖先生說他還要在這待會兒,反正回去也沒什麽事兒。

廖先生再不理我,又去看那雨。

商店門口看自行車的老太太走過來對我說,這個老頭兒是你們家的人哪,他在這兒可是站了大半天了,問他話也不言語,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個廣告牌子,廣告牌兒有什麽好看的,值得他這樣?我找了把傘給他,挺大歲數,別淋病了。我向那位好心的老太太道了謝,又看了看雨中的廣告牌,那是個很普通的電腦廣告,沒有什麽特殊之處,燈光下,廣告圖畫泛出藍綠的色彩,在煙霧一樣的雨氣裏飄散著。

廖先生說,您也在看它嗎?我說,是的,我在看那個電腦廣告。廖先生說,那兒是東直門城樓。我聽了就使勁朝廣告牌那邊看,企圖從上邊和周圍找出城樓的痕跡來。廣告的背後是無盡的高樓和淒淒的雨,我無法安置廖先生記憶中的那座城樓,不禁有些氣餒。廖先生則無限讚歎地說,多壯觀的城樓啊!這是明朝建北京蓋的第一個城樓,是樣城哪!我隨口說道,就是一個普通的城樓罷了,這樣的城樓其他城市還有……廖先生說,這城樓跟別的可不一樣,北京八座城樓,無可替代,各有時辰,各有堂奧,各有陰陽,各有色氣。城門是一城之門戶,是通正氣之穴,有息庫之異。東直門,城門朝正東,震位屬木,五季占春,五色為青,五氣為風,五化為生,是座最有朝氣的城樓,每天太陽一出來,首先就照到了東直門,它是北京最先承受日陽的地方,這就是中國建築的氣運。你看故宮三大殿,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地往那兒一蹲,任你再大的建築,尖的、扁的、圓的、高的、矮的,誰也壓不過它去,為什麽?建築的氣勢在那兒擺著呢,這就是中國!廖先生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裏,沒有立交橋,沒有廣告牌,沒有夜色也沒有雨水,隻有一座城樓,一座已經在北京市民眼裏消失,卻依然在廖先生眼裏存在著的城樓,那座城樓在晴麗的和風下,立在朝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