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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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美國人收拾過的老姐夫回到家以後極少走出他的小院,十缸酒沒了,五行散沒了,三個徒兒也沒了,老姐夫一下蔫了。惟一不變的隻有我,我不在什麽“禁人偏院”的限製之列,可以照常地進出偏院。常常地,我看見老姐夫在冬日的陽光下閉眼打坐,像被定住了一般,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任著太陽向西滑落,任著西牆的影子在他麵前一寸寸延長。老姐夫的背景,是低垂的死長蟲一樣的藤蘿和他的那些青花大缸。西風掃過,灰塵彌漫,枯葉盤旋,看著老姐夫那張再變不過顏色的青臉和那瘦得隨風倒般的身子骨兒,隻讓人想起悲壯二字來。老姐夫那些缸,一部分被五格格養了雞冠花,一部分成了貯水的家什,那時候北平人喝水要由水站的水車送,各家還沒有自來水,大宅門兒裏也是一樣。

每天上午十點左右,水站的老孟就要給各家送水了。老孟自己拉著水車,水車是個封閉的大木桶,倒著放,後頭有包著布的木頭塞子,放水的時候把木頭塞一拔,水嘩地一下就流出來了。老孟用木桶在底下接著,滿了一挑就給主家挑進去,也不用打招呼,他完全知道各家的水缸在哪兒,挑滿了缸,老孟就會在這家大門口的青磚牆上用粉筆畫道,一挑水一道,五挑水就畫成了個小王八,月底按此結賬。那時候,北平家家門口牆上都有這樣的或類似的記號,這也是當年老北京一景。送水的老孟是山東人,跟我們家的廚子老王是老鄉,是老王介紹他從山東出來送水的,所以老孟每回把水送進我們家,都要站住跟老王聊幾句。如果是老孟的媳婦才攤出了煎餅,老孟還要用手巾包了給老王送幾張來。這一切活動當然都在門道裏,在看門老張的眼皮底下完成,這使老張很不愉快。其實老張並不是看上了那幾張小米麵煎餅,是覺得麵子上有點兒擱不住。我一向認為山東人直,腸子不會拐彎,就是從老孟送煎餅得出的結論。每當老王和老孟那“咻咻”的山東腔在門道裏響起來的時候,看門老張就會表現出討厭的神情。老孟一走,老張就撇著嘴說,嘛玩意兒?房頂上開窗戶,上炕認得老婆,下炕認得鞋!老張這是挑了老孟的眼了,老孟隻跟老王敘交情,忽略了老張,老張不高興了。老王說,你也別那樣說人家,人家老孟可跟咱們不一樣。老張說,他有什麽特殊?苦力一個,還不如咱們。老王說,人家是山東鄒縣人,鄒縣是什麽地方?那兒是孟軻的老家,老孟叫孟憲海,人家在孟子的家譜上排著輩兒呢,了得!老張說,姓孟的虧了他的孟子祖宗呢!老王問怎的虧了。老張說,他不識字,隻會在牆上畫王八。老王說,他再不識字也是孟聖人的後代,這可誰也改變不了。老張說,你聽聽他那侉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