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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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這該是多麽淒慘的感情缺憾,多麽難與人言的酸楚。遺憾的是後來父親從沒向我問及過謝娘的事情,即便在父女倆單獨相處的時候,我幾次有意把話題往橋兒胡同引,也都被父親巧妙地推了回來,看來,父親不願談論這個內容了。所以,謝娘最後的情況,父親始終是一無所知。

為此,我有些看不起父親。

後來,父親去世了。

我到橋兒胡同找過六兒,小院依然,棗樹依然,他那個當石匠的爹正在院裏打磨,我不知道那時候的北京怎會還有人使用這個東西。石匠已經記不得我了,我也不便跟他說父親的事。打聽六兒的情況,知道他在永定門服裝廠上班,改名叫張順針。

我在服裝廠的傳達室裏見到了這個叫做張順針的人,彼時他已是帶徒弟的師傅了。張師傅戴了一頂藍帽子,表情嚴峻,進來也不坐,挓挲著手在屋當間站著。我說了父親歿了的事,本來想在他跟前掉幾滴眼淚,但看了他的模樣,我的眼淚卻怎麽也掉不下來了。張師傅說,您跟我說這樣的事兒有什麽意思嗎?這倒是把我問住了,我停了一下說,當初您到我們家說令堂不在了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什麽意思呢?張師傅看了我一眼,從那厭惡的眼神裏,我找到了當年六兒的影子。我說,當初我父親是很愛您的,他對您的感情勝過了我所有的哥哥。張師傅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任憑著沉默延伸。談話無法繼續下去了,我隻好起身告辭,沒等我出門,他先拉開門走了。

我回來將六兒的態度悄悄說給老七。老七歎了口氣說,怎的把仇結到了這份兒上?兄弟雖有小忿,不廢懿親,更何況還有個父子相親的情分在其中,既是這樣,也隻好隨他去了。

第二天早上,有人送進來一包衣物,說是一姓張的人讓帶來的。金家人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包長袍馬褂的老式裝裹,無疑這是送給去世的父親的。我知道,這是六兒連夜為父親趕製出來的。說是無情,真到絕處,卻又難舍,這大概就是做人的兩難之處了。金家沒人追究這包衣服,大家誰都明白它來自何處。母親堅決不讓穿這套裝裹,她說父親是國家幹部,不是封建社會的遺老,理應穿著幹部服下葬,不能打扮得不成體統,讓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