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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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醫院聯係舜銓入院事宜,因考慮是自費,院方給予很大通融,就這亦需先預交押金八千元。醫院的人說,這種病到現在程度,本不應收住,在護理方麵力量牽扯太大,現在護士又奇缺,考慮病人是個德高望重的畫家,家屬又確有困難,收也就收了,但錢是需要大量準備的,八千元隻是底金,另外還需三日結賬一次,按治療、護理情況交款。

我一一點頭答應,咬著牙說,錢我們不在乎。

出了醫院門我就給西北的丈夫打電話,讓他速籌三萬元,兩日內電匯北京。他說三萬元豈是兩天能湊齊的,就是借他也要跑幾家。我說兩日期限已夠寬鬆,七兄的病可是以時計算啊。他仍表示有困難,說是單位賣房,才交過房款,熟識的幾位朋友囊中都頗拮據。我在電話裏發了脾氣,說他是冷血動物,不諳手足之情。他說,你這是怎麽了,幹嗎這樣,我又沒招你?我開始哭,將壓在心頭的抑鬱一並釋放。丈夫遲遲疑疑地問,你哥哥是不是已經死啦……負責公用電話的小姐不耐煩地說,有話快說,要哭坐到那邊椅子上哭去,後邊的人還等著使電話哪!我料定小姐與我丈夫——樣,都屬獨生子女範疇,他們沒有兄弟姐妹,自然體會不到相濡以沫的手足分離是多麽的慘痛,它比與父母相離更讓人難以接受。失去父母是大悲大痛,兄弟相離則是滲入心骨的鈍痛,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淒淒楚楚,更是兔死狐悲的怯怯惶惶。

回家的時候,順便去東安市場北門豐盛公買乳酪,這是舜銓平日愛吃的。兒時,父親常帶著他和我來這兒喝酪,吃奶油炸糕。那時的豐盛公是個院落,綠門臉兒,不是現在這般模樣。父親去世後就是舜銓帶著我來,一人一碗酪,一人四塊炸糕,完了還要添一碗八寶蓮子粥,直吃得彎不下腰,才拉著我的手順金魚胡同慢慢遛回去。遛到東四牌樓,我就又開始“餓”了,必得讓舜銓領到回民老馬的攤兒上喝一碗素丸子湯,才肯回家。逢到我嘴上沾有湯跡,他便會彎下腰來用手帕細心地替我擦淨,然後拉起手再走,那情景不像兄妹倒像父女。如今,昔日冷清的金魚胡同已變作賓館商店林立的大街,東安市場也大改往日模樣,變成一座輝煌燦爛的商城,而豐盛公已無處可尋……我忽然覺得極累,便靠在東安市場的門柱上,呆愣愣地看著進出市場的男男女女,有空手的,有攜物的,好像大家都很有錢,都活得愜意而自在。惟有我,像被美好生活甩出來的倒黴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