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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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飯之前,舜銓的妻弟們向我談到了舜銓死後骨灰的存放問題。

兩位舅爺鄭重其事,我卻心不在焉。

我再一次對麗英說起昨晚園中有人夜哭,麗英說那是“藍夢卡拉OK”的音響,那家歌舞廳隔音設備極差,夜靜之時,鬼哭狼嚎,什麽語聲都可以聽到,附近居民已告到工商管理部門多時,仍不見采取措施,好在大家都要搬遷,犯不著跟他們較真兒,由他嚎去。

舅爺們又跟我說骨灰的事。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著坐在一邊的麗英與青青,感到舜銓的離去對她們是早了點兒,這也是這對年齡相差過大的夫妻無可挽回的一步。

拆去隔扇的房屋連成一片,顯得衰敗空曠,一座即將被拆的舊屋,正如一個趨向死亡的老人,使人覺得它已名存實亡。昔日那無處不在的靈氣,那給人以依賴的踏實,早已消失殆盡,**然無存。

我說,還是把七哥送醫院去吧。麗英無言。大舅爺說,已是不治之症,現在也沒有安樂死,將來青青母女還要過日子……我明白了大舅爺話中再清楚不過的意思,這使我盤鬱心頭許久的辛酸熱熱地升起來,淚水充盈了鼻腔。我屏住氣息,將那苦澀之水咽了下去。想舜銓一生,辛勤作畫,與世無爭,也曾有過藝術的輝煌,也曾有過人生的佳境,而如今誰識京華倦客?回首悲涼,都成夢幻……

舅爺見我無言,又指指桌上當年我由祖墳抱回的綠釉罐,說姑老爺骨灰,將來可否置此?

我一驚,沒想到連骨灰盒的開銷也算計到了,思考如此周到、精細,非頭腦冷靜之人而不可為,看來家中並非人人都悲傷到昏天黑地的份兒上。骨灰盒的價格想來不過數百元之事,我與舜銓窮是窮,終還沒落魄到買不起骨灰盒的地步。我說不可,此罐由祖父棺前掘出,內裝殘羹剩飯,黴爛不堪,後雖返家,又被充作漚花肥泡馬掌之物,汙穢難聞,舜銓清爽潔淨一生,終了怎會委屈此物之中!青青說,古色古香的,**一樣的造型,挺可愛的呢,我用洗碗液浸泡了好幾天,不髒,父親前幾天跟我說過好幾回,讓我把這個罐子擦洗出來,說最近可能有用,我想他恐怕也有這個意思。我說,你父親若真有這想法,自然會明確提出,若未言明,骨灰盒所用之資連同火化費用、住院費用,全由我承擔。大舅爺立即跟上說,有了姑爸爸這句話我們心裏就多少有了底兒,都說姑爸爸一次的稿費抵得上麗英數月的工資,姑爸爸與姑老爺手足情深,這種摯愛親情我們當好好學習呢。當然,也不能一切全依賴姑爸爸,眾親戚也會齊心協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