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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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雨森森;屋內,舜銓安然酣睡。

熬好的藥終是沒喝,已經涼透,看他熟睡的模樣,我不忍心叫醒他,對癌症病人來說,睡覺比吃藥更珍貴。我回來後立即建議,將舜銓送進醫院治療。麗英說他哪裏肯,逢有汽車從門口過他都是一臉驚恐,以為要拉他去醫院,那像小孩子怕離家一樣的情景讓人看了心酸,不好再強求。我說人命關天之事,怎可都依得垂危病人!麗英似有難言之隱,許久才說,姑爸爸不知,舜銓這病一針藥就是上千,那點兒死錢,眼見著已經光了。我言七兄何以落魄至此,他的那些畫呢?當初舜七爺的名聲可是無人不曉啊!麗英說那些畫“文革”被抄被燒,所剩無幾,加之日常所用,多由此出,他又沒進過國家單位,連退休金、醫療費也沒有,每月隻靠她織襪廠的退休金度日……我痛責自己的粗心,一直以為舜銓以賣畫為生會過得很不錯,而今書畫界不是出了很多大款嗎?以舜銓之功底,絕不會養不活自己。但我忽略了舜銓嚴格的畫風,忽略了他擅長的是一絲不苟的工筆花鳥,在當今,時間以金錢計算,在一切都變得很匆忙的時候,誰會有心細賞他筆下的那鷦鷯的細羽、那海棠的嫩蕊……看著鬢間已出現數縷銀絲的麗英,我覺得有些對不起她。我向來覺得她與她的娘家人過於凡俗,過於實際,與飄逸儒雅的舜銓不是一個檔次,殊不知儒雅到了老病交加時,可以依賴的便不是飄逸而是實際了。

我踱到門前,傾聽外麵淒切的雨,簷水滴在石階上,雜亂無章,恰如我紛亂的思緒。漫漫長夜,守候沉屙在身的親人,是人生必經的曆程,是一種苦澀的幸福,也是一種無奈。爐上的壺蓋發出噗噗的聲音,壺嘴也泛出嗚嗚的聲響,恍惚間,又加入了某種和聲,隱約聽去,其聲嚶嚶,其情切切,似子歸夜啼荒山,如孤鴻哀唳沙灘,時疾時徐,時隱時現,嗚咽不絕,漸微漸杳……我打開房門叫麗英來聽,卻見花廳燈光已熄,想是人已睡去,沉寂的院落中,塞滿了如同呼喚人名的秋雨,砭骨的風令人從心底發顫。轉身進屋,猛聽得炕上有兩個生命的呼吸,我駭得屏住氣息凝視著沉睡不醒的舜銓,火光映照下,那臉已分明變了形象,變得遙遠又陌生。這一切告訴我,園中的小堆房不隻籠罩著一個人的夢——那位不堪孤寂、憂鬱、疾病折磨而自己割斷血管的姨祖母,就是以同樣的姿勢躺在舜銓的位置,帶著對人世的無限憂憤與絕望,恨恨離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