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酒店,蓝洁敏他们已经到了,包房内热闹得很。
蓝洁敏在铜水,是很有魅力很特别的一个人。虽然来铜水时间短,但身边聚集了不少志同道合之人。这人有个特点,平日工作严肃,对下属要求极高,为工作上的事肯发火,发起火来又异常骇人,谁见谁怕。但在私下场合,又异常亲切异常平易近人。周培扬听过不少蓝洁敏的段子,都说酒局中的蓝洁敏跟办公室里的蓝洁敏,简直判若两人。蓝洁敏轻易不参加酒局,只要她参加,就能想方设法将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
按她的话说,要么不喝,如果要喝,那就喝过瘾,喝出一种境界来。
这功夫可不是一般,甭以为热闹是件容易的事,看什么场合,跟什么人在一起。在铜水,蓝洁敏是二号人物,她叫去吃饭的人,官职基本在她之下,这些人见了她,低头都来不及,哪敢放开了快乐?就算想笑,也是硬挤出来的。周培扬就见过方鹏飞在蓝洁敏前笑,那笑直叫人起鸡皮疙瘩。有次周培扬还说方鹏飞,老方何必呢,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庄重点,不要老拿自己不当人。方鹏飞当然不接受,人在一种环境里浸**久了,从内到外都就成了那个环境的颜色。方鹏飞他们眼里,那种笑是熟稔的,也是必须的,跟程序一样。什么时候往脸上挤笑,什么时候把脸拉得跟马脸一样长而黑,什么时候昂首挺腰蔑视众生,什么时候又奴颜屈膝,把自己装扮成孙子,那都是经过长期驯化的。周培扬看不惯,方鹏飞自己却很习惯。他反过来取笑周培扬,说周培扬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适应不了,只能成为一介商人,永远不可能领略到权力的妙处。
见周培扬进来,蓝洁敏率先起身迎过来,跟他握手,同时热情道:“培扬来了啊,就等你呢。”一句培扬,叫得亲切自然,也让外人觉得他们关系不一般。
周培扬心里一阵暖,赶忙道:“让市长久等,实在抱歉。”
“我们也刚到,没等。来,给你介绍几位贵客。”蓝洁敏说着将周培扬引到客人前,很是热情地做介绍。周培扬扫了一眼,其实压根不用蓝洁敏介绍,包房里这几张脸,周培扬哪有不熟的。不过他也佯装不识得,一边很是认真地握手寒暄,一边暗暗想,这些人怎么凑齐了出现在铜水,还要蓝洁敏亲自出面接待?
蓝洁敏主政铜水后,一度时间曾经出手整治过大吃大喝风。那段时间铜水风气很不好,几乎达到逢请必吃,逢事必请的地步。但凡到下班时间,政府各部门人员,很少回自己家中,聚齐了往酒店跑。当时流传一个笑话,说办公地方不办公,喝酒地方不喝酒。酒桌上谈事,办公室约酒。总之,不喝不办事,喝醉办大事。蓝洁敏冲此下手,决心要将这股歪风刹住。她烦这些,也痛恨这些。别人在位子上,热衷于迎来送往、前呼后拥、恭维巴结、讨好奉承,她不。她到铜水,给人留下的印象是特立独行,独善其身。当然,两年后情况有点不一样了,蓝洁敏曾经痛恨的,现在自己也渐渐适应,虽然没别的领导那么频繁那么热衷,但该有的场子还是有了。比如今天。
任何形式的标新立异,最终都会死于习惯。人在习惯面前,是特别无力的。这是蓝洁敏的原话,有次喝多后跟周培扬讲的。
“既然根治不了,那就适应吧。除了适应,我们还能咋样?”也是那次,蓝洁敏少见地发出喟叹。周培扬感慨,这个市长当得不容易,她想改变铜水,铜水更想改变她,两股力量绞着,谁也占不了上风。
蓝洁敏第一个介绍的,是副省长罗极光的秘书肖宁平。肖宁平三十来岁,常年留着小平头,穿着讲究,要么西装革履,要么夹克衫,电视上能看到的千篇一律那种。总之,就是公务员那风格。今天算特别,上身着一件休闲衬衫,下身一条灰色休闲裤,让人有点耳目一新。他热情握住周培扬手,连着说几声“幸会、幸会”,脸上是程序化的笑,内敛而不夸张,像一朵花,要放开,却又收着,跟方鹏飞那种笑极为相似。这种貌似是笑其实只是脸上肌肉象征性地动一下的热情是官员们专有的,肖宁平贵为省长秘书,这些东西早已修炼在身。周培扬也报以微笑,顺带奉承道:“大秘书这么远的能来,证明心里还是有铜水啊,怪不得丁香开那么艳。”肖宁平明知道周培扬是说假话,还是显得很受用。“哪啊,那些花可是为美女开的,我只是跟着蹭光。”说完,目光飘到了蓝洁敏秘书柳晓冉脸上。柳晓冉二十来岁,大学毕业没多久,是蓝洁敏到铜水后发现的,原来在铜水日报当记者。将她称作美女不那么恰当,柳晓冉长得并不出众,搁在这一堆人里,一点也不显眼。周培扬心想,也许人家是给柳晓冉面子吧。
客人中真还有几位美女,有资深的也有资浅的,但都姿色不凡,鲜艳得很。令周培扬惊诧的是,万象老总罗希希的特别助理高颖也来了,她可好久没在铜水出现了。周培扬隐约记得,有人跟他提起,高颖在美国替罗希希负责一项叫“GB2”的项目工程。这阵儿高颖走过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周总我可是好久没见你了,对了,我家姐姐更想你呢,还说一定要来铜水,亲自拜见周老总,今天我先替姐姐当个友好使者吧。”周培扬脸无端地一红,人也略略有些紧张,这紧张恰巧让蓝洁敏看个正着。蓝洁敏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目光往别处稍稍挪了挪。
高颖说的姐姐,就是罗希希。她一向称罗希希为姐姐,称成睿为姐夫。周培扬只好接招,也换了夸张的语气说:“好啊,我更想念你们呢,还以为你姐和姐夫把我这个修路的给忘了。”
“忘谁也不敢忘掉你周老总,忘掉你,我蓝姐姐也不答应呢。”高颖非常狐媚地说了句笑,一双眼睛别有用心地滴溜溜转到蓝洁敏身上。
“你们热火你们的,又拉我做什么。”蓝洁敏应景道。怕周培扬拘谨,故意说:“培扬你咋到哪都是熟人,还以为你不认识呢,原来比我都熟。妹妹们,我把他交给你们,随便你们怎么奉承,我今天要看看培扬的定力。”
说笑一会儿,又走来一位,比高颖还年轻,衣着更新潮更性感,有种艳星的幻觉。酥胸澎湃,大片粉白欲遮却露,晃得人不敢把目光放上去。周培扬不认得她,这一包房的人,就这张脸陌生。为了烘托气氛,市长蓝洁敏故意道:“周总啊,美女们都跟你抢脸熟,这位我不介绍了,周总还是自己见过吧。”周培扬暗暗叫苦,心猜这到底是谁呢,感觉就跟某些场合的外围小姐一样。
年轻女子莞尔一笑,大方地伸出手:“我叫曾凯悦,跟廖总一起来的。周董事长就叫我凯悦吧,当然,叫我悦悦我最开心。”
周培扬哦了一声,啥也没敢叫,叫不出,有点发僵地愣在那儿。
这方面周培扬一直是弱项,总也学不会逢场作戏,更学不会油腔滑调。有时候他也很恨自己,商海里浸泡多少年,这么一个简单的关都过不掉。一个太正统的男人在社交场上是不受欢迎的,缺乏幽默感更少“戏剧”感,不能让场面活跃,更不能让想开心的人开心。其实像这种场合,真的需要一些油腔滑调,需要插科打诨式的幽默。大家太正经了,反倒了无意思。
“曾小姐好。”周培扬最终还是生硬而又不伦不类称呼了一声曾凯悦,曾凯悦显然不舒服,用玩笑的口吻立刻反击:“叫我小姐啊,周董什么时候把我打入夜总会了,我像吗,真的像吗?”边说边往蓝洁敏脸上看。蓝洁敏幽幽一笑,同情地看了眼周培扬,什么也不说,目光往别处去了。曾凯悦显然是老手,类似场合定是参加得多,这种尴尬对她来说简直小菜一碟,双臂故作夸张地伸了一下,一双描了蓝色眼影的眼睛瞪得老大,小巧的嘴巴嘟起来,整个身体夸张成一朵桃花,尤其那对高耸的胸,此刻也变成一双嘲讽的眼睛,看着周培扬。
“廖总,廖总呀,周董调戏我呢。”曾凯悦突然冲廖正泰喊。
她的话让周培扬打出个冷战,人家廖正泰廖总也在场啊。
换以前,不管啥场合,只要周培扬在,廖正泰总会变成一只哈巴狗。人的地位是由身份、职位以及拥有财富的多少来决定的。同在铜水的两家企业,大洋和正泰,事实上一直存在竞争关系。要说正泰成立时间比大洋还要早一点。当年廖正泰在商场叱咤风云时,江湖上还没有周培扬。都怪廖正泰命运不济,每次都是企业最风光时便出事。要么是公司要么是他个人,每件事都轰轰烈烈,让各方对正泰充满看法,结果正泰集团到现在都坐不到“老大”位子上去。等周培扬纵横捭阖,大洋名震四方后,廖正泰再想翻身就已很难。眼下正泰连前三的位置都保不了,省里排名就更靠后。所以这些年,廖正泰在业界的地位,很是尴尬。当然他是不甘心的,怎么能甘心呢。怕是做梦都想看着周培扬倒霉,盼着周培扬栽跟头。周培扬一度怀疑,永安大桥意外坍塌,跟廖正泰有关。这可是个啥都敢做啥也能做的人!
出事到现在,周培扬一直在找廖正泰,廖正泰避而不见。有说是跟铁英熊一并失踪,也有说出国考察去了。前些天在永安,周培扬还托人打听他呢,不少人说姓廖的现在很神秘,也很神气。
周培扬当时还轻蔑地哼了一声,今日得见,顿觉世界变得真是太快,他周培扬都跟不上步子。进来这半天,人家廖正泰压根儿装没看见,要么跟肖宁平高声寒暄,要么就跟几位美女朗笑着调情,手上不时还有小动作出来,以示他身份的特殊。
周培扬有一种恍惚,好像今天这里蓝洁敏不是“老大”,是陪衬。肖宁平也算不得,真正的老大,是廖正泰。联想到最近一连串事,还有永安那边的传闻,周培扬忽然明白蓝洁敏叫他来陪场的原因。
意识到这层,周培扬硬着头皮走过去,主动伸出手:“是廖大老总啊,失敬失敬。廖大老总红光满面,看来喜事不少哟。”
廖正泰刚接完一通电话,电话里他狠狠呵斥了一顿对方,中间还说了这么一句:“少跟我提什么铁四局,铁四局很了不起吗?正泰想干的工程,哪个也休想插手!”
这阵儿他合上电话,像是才看见周培扬。一愣,然后装出很突兀的样子:“哎呀,周老板啊,稀客稀客,只顾着跟美女们献殷勤,竟把周老板给冷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周老板千万别见怪,最近兄弟我眼神不好,花眼,医生诊断过的,看什么也模糊。”
“哦,那可得小心,吃药了没?”周培扬这下有了点幽默感。
“吃,怎能不吃药呢,病就得拿药治,我可不像那些有病还放弃治疗的人,那会白白害掉自己。周老板呢,最近不错吧,我听说周老板最近很火,很火。”
廖正泰显然是在暗指大桥的事。周培扬真是倒霉透顶,大桥事件被无节制地放大,已不单单是一起工程施工事故,更成了一个靶子,大家都想借题发挥,就连廖正泰都敢拿大桥取笑他。
忍,一定要忍。周培扬提醒自己。
等跟客人一一见过面,蓝洁敏指着周培扬开起了玩笑,好像刚才跟廖正泰那一幕,她没看见似的。
“周大老板我就不用介绍了吧,其实呢,你们早已烂熟,所以郑重其事把你们介绍给周老总,是怕周老总几杯酒下肚后两眼无光,不认识各位,闹出笑话。他这个毛病可不是一次两次,估计在铜水,也就我蓝大姐能治。”
周培扬一下脸烧起来,蓝洁敏是借机给他敲警钟,同时也是婉转地批评他。不久前一次酒宴上,周培扬犯过这样的错误。蓝洁敏招待省里几位贵客,一开始并没叫周培扬作陪,是撞得巧,当天周培扬正好也在同一家酒店接待客户,中间出来接电话时,意外跟蓝洁敏撞上。当时蓝洁敏正在发火,带来的陪员酒量太差,省里几位又特别能喝,没出两小时,几位干将都让灌翻了,蓝洁敏打电话搬救兵,谁知市府能喝的几位都在场子上,一个也来不了。正发着火呢,抬头看见了周培扬,也不管周培扬那边能否走得开,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跟我进去陪客人,拿出你看家本领来,今天说啥也得给我扳回来。”周培扬本想拒绝,一看蓝洁敏脸上满是酒色,眼睛都直了,就知蓝洁敏让客人灌了不少,硬着头皮跟进去。那天真是遇见了“酒家”,客人见蓝洁敏中途搬救兵,又听说是企业界来的,办法就多了。周培扬还没跟他们打完招呼,为首者抓过酒杯,给下马威似的说:“这样吧,既然这位周老板来得晚了,就先把入场酒喝了,这样大家才显得公平。”
做企业的,但凡到这种场合,自动低人一等。加上又是蓝洁敏的场子,周培扬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哪敢讨价还价。那人也真能给周培扬倒酒,居然将酒直接倒进一只空茶杯里,足足有半斤之多,看一眼都吓人。周培扬明知对方是拿权压他,也只能笑而接受,还要赔一堆不是。这些年,这样的酒他喝得不少,都说他们是风光之人,可那风光不过是在老百姓眼里,但凡到了政府台面上,他们这些人,是要矮人家一大截的。哪怕一个科长,一个普通的公务人员,在他们来说,也是上级也是领导,也得老老实实陪人家。周培扬端着酒杯,瞥了蓝洁敏一眼。蓝洁敏真喝多了,把周培扬拉进去,只说了一句接着喝,就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睁不开。周培扬一狠心,喝下了那杯。他在那边已经喝了不少,这边又是三位省领导外加两位处长,纵是酒神,也难以抵挡。好在他在酒场上,还真不是三下两下就能倒下去的。对方见他有点能耐,也警惕起来。这中间,就出现了差错。省里发改委一位副主任仗着铜水这边有三个大项目要批,姿态老得很。坐在那里,跟八王爷似的,颐指气使,傲慢得很。他要跟周培扬玩猜拳,周培扬点头答应。谁知一上来他就使出“领导拳”,手指出得极慢,嘴里又吐字不清,猜完一拳,不管输赢,身子往后一倒,嘴里哼一声:“喝吧,就这拳,还敢跟我猜。”周培扬一开始还知道尊重对方,只要人家说喝,老老实实端起来就喝了。连喝六杯后,主任还那样,而且羞辱的话也越来越狠。周培扬就受不了了,第七杯要端起时,莫名地就发了火,冲副主任说:“您老是谁啊,除了哼和喝,您老还能不能说点人话?”
这句一出,麻烦就来了。副主任“啊”了一声,腾地站起,指着周培扬鼻子就训:“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不说人话,那我说的是什么?”其他几位一听周培扬敢对老主任无理,齐了声地声讨:“怎么说话呢,怎么对老领导这样无礼,不能喝是不是,不能喝你可以出去!”
如果周培扬那天借坡下驴,顺势走开,或许麻烦没那么大。但他来了劲,酒精闹的,竟然站在那里跟几位领导理论起来,还跟人家讲起了酒场礼节。这还了得,酒场上哪容他一个企业老板撒野。终于,发改委副主任忍无可忍,叫嚣起来:“你给我滚,哪里来的滚哪里去!”骂着,顺手将一杯酒泼在周培扬脸上!
幸亏那天做东的是蓝洁敏,换别人,那是收不了场的。蓝洁敏那天是装的,她酒量不是不行,而是真心不愿陪这几位喝。周培扬发疯时,她装作听不见,醉着,任周培扬在那里耍酒疯给人家上课,直等副主任大怒,她才假惺惺抬起头,懵懵懂懂的样子。
“怎么了,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干吗?”
副主任一见蓝洁敏醒来,更加不依不饶:“你找的什么人,难道铜水没人了,不管哪条河里的王八都拿出来充乌龟?”这话损到家了,要是城府不好,估计会接着吵起来。蓝洁敏哈哈一笑:“不管王八还是乌龟,反正都要熬成汤的。培扬你出去问问,是不是真没人了,没人就让服务员上汤,上正宗的王八汤!”
事过之后,周培扬一直心里不安,总想着蓝洁敏要批他,心里也做好了挨批的准备。没想,蓝洁敏一次也没提,像是把这事忘了。
要知道,就因他耍酒疯,铜水三个重大项目,最终只批下来一个!
周培扬呵呵一笑,啥也没说,态度谦和地请客人入座。
在铜水的饭桌上,周培扬很少这样。
蓝洁敏看他一眼,脸上露出会心的笑。
客人坐定,菜刚布齐,外面一阵响。副市长方鹏飞火急火燎地来了,周培扬发现,方鹏飞后面还跟着一位,女歌手于末末。
方鹏飞进门就说:“来晚了来晚了,我检讨,工地那边实在忙,脱不开身,路上偏又堵车,各位对不住啊。”
等跟上面来的客人打完招呼,才转向周培扬。周培扬感觉,方鹏飞见到他,有点惊诧,也有点冷漠,似乎他不该出现在这场合。这次去永安,周培扬给方鹏飞打过几次电话,想跟他谈谈永安大桥事故处理,方鹏飞没接,也没回电话给他。这在以前是极少见的,以前他见方鹏飞,那可真叫一个随便。不管人家忙闲,只要有事,一脚就给踩进去了。别人也不惊讶,都知道他、方鹏飞还有汪世伦三人的关系。但是这次有点奇怪,方鹏飞似乎在躲他。周培扬心里有种不妙的感觉,到现在为止,关于永安大桥事故,他跟方鹏飞还没碰过呢。
周培扬的目光一直盯着方鹏飞,不时也扫一下边上的于末末。
对这个才出道的年轻歌手,周培扬是多少了解一点情况的,她没啥高学历,地道的铜水人,高中期间就喜欢唱歌,参加过市里各种比赛,拿过奖,后来到深圳学习过一段时间,再后来又去了台湾,据说她很崇拜台湾一名歌星,想去宝岛发展。方鹏飞是去台湾观光农业的时候跟于末末遇上的,具体经过谁也不知,据说很传奇。半年后于末末从台湾回到海东,先是在省城海州发展,是海州一家唱片公司签约歌手。这中间就有不好的言论出来,说方鹏飞只要去省里,总要设法跟于末末见面。有人还在海州紫云阁大酒店看见过他们,两人共进早餐。共进晚餐或许没什么,共进早餐意味就有些深长。再后来,汪世伦就冲他说,方鹏飞变了,根本不是他们心目中那个疼爱老婆感情专注的男人,而是一个花花公子。汪世伦还说方鹏飞不只跟于末末保持这种糊涂关系,跟市电视台一名女主播,还有艺术学院表演系一位年轻女学生都有说不清的联系。周培扬不爱嚼这种舌头,对方鹏飞的私生活更是缺少兴趣。方鹏飞究竟怎样一个人,他似乎比汪世伦他们都要理解得深刻,这又要归功于一个人,方鹏飞妻子凡君。凡君活着的时候,周培扬就此问题跟方鹏飞激烈地争吵过,有次还差点动手。凡君去世,他再也没兴趣去管方鹏飞这些破事。之所以跟方鹏飞还保持着密切关系,一是大洋离不开方鹏飞,方鹏飞在市里分管土地,是名副其实的土地爷,他不能不跟人家走近一点,不然大洋就拿不到地,要不到优惠政策。二来,周培扬对同学那份情看得很重,也正是因这个原因,方鹏飞许多事,到他这里才能瞒得死死的,一点风声都透不出去。这点上他跟汪世伦决然不同,汪世伦属于那种没见过世面也没撞见过啥风景的人,眼里只要闯进一点,就嚷得满城皆知。他不,他很能沉得住气。到现在,不但汪世伦从他这里听不到任何绯闻,包括木子棉她们,也很少知道内幕。
“你也来了?”方鹏飞看住周培扬,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周培扬正要起身跟他打招呼,方鹏飞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马上又热情起来,“稀客稀客,早知道周老总来,我就不这么赶了。”
周培扬发现,方鹏飞抬高声音夸张地说这句话时,目光是扫在市长蓝洁敏脸上的,他一定是忽地记起了周培扬跟蓝洁敏的关系,或者意识到今天周培扬能来,很有可能是蓝洁敏的安排。
不简单!
周培扬暗叹一句,目光也看向蓝洁敏。蓝洁敏脸色很暗,眉宇间黑气一团。方鹏飞姗姗来迟,公然带来一位缺乏档次的女歌手,蓝洁敏怎能没有想法?她的目光在于末末身上连扫几遍,如同一把刀子,扫得于末末如坐针毡,化了妆的脸上直冒虚汗。
过了一会儿,蓝洁敏冲方鹏飞说:“坐吧。”
她的脸色调整了过来,大约也不想因为方鹏飞和一个不入流的小歌手,扫了自己的兴,败坏大家胃口。今天她的主要任务,是让肖宁平他们高兴。
方鹏飞这天表现得很积极,大家还没动筷子,他便开始敬酒,说自己来晚了,今天就以实际行动自罚。说着,先饮下两大杯。一见方鹏飞主动饮酒,肖宁平兴奋了,烧火似的说:“方市长是想给我们下马威,姑娘们,今天可要小心了。”高颖马上接话:“铜水是藏龙卧虎之地,我们可不敢乱来。”周培扬心里一咯噔,感觉高颖在影射他。目光想看高颖,又不敢太公开,后来竟奇怪地搁在了于末末脸上。进门到现在,于末末一直表现得很局促,如果在别的场合,于末末这种角色,那一定是能呼风唤雨的。今天有点难为她,感觉整个人有种被捆住手脚的不适感。曾凯悦几个自然知道于末末是什么人,她们似乎不屑与于末末为伍,女人们一旦心里有了这想法,动作上就很容易流露出来。于末末坐在方鹏飞边上,孤单中带着无助,不安中又多出一股烦燥。
周培扬忍不住为方鹏飞担心,今天这场酒,弄不好会喝出问题。
还好,方鹏飞把握得不错。一开始,肖宁平几个显然是把目标对住他周培扬的,包括廖正泰,也在边上一个劲儿地帮腔,一改往日猥琐窝囊的样子,变得话大气粗。周培扬早就做好准备,不管今天人家怎么蹬鼻子上脸,他都要笑脸相陪。方鹏飞不知出于何意,竟主动站在周培扬这边,这让周培扬既感动又不解,难道对方鹏飞那份感觉是错的,方鹏飞没变?
后来发现不是,方鹏飞这天放开了喝,而且情愿当靶子,并不是为了保护他周培扬,是人家另有心思,他用这种方式讨好肖宁平还有高颖。同时,他还有在蓝洁敏面前喧宾夺主的意思。
不简单啊。周培扬又长了一次见识。官员们之间的这种游戏,玩得真是隐晦而且巧妙,周培扬是无意中从蓝洁敏脸上读到这层内容的。方鹏飞甩开膀子跟肖宁平几个对擂拼酒时,蓝洁敏突然变得沉静,也变得有些失落。一个人像是心事很重地坐在那里,把玩着手机。后来于末末讨好似的凑过去,想跟蓝洁敏说话,蓝洁敏瞅了眼于末末,脸上表情微微一动,一直矜持且显得无聊与落寞的于末末正要露出讨好的笑脸,蓝洁敏突地起身,往窗户那边去了。周培扬的目光一直跟踪着蓝洁敏,也是那一刻,他忽然懂了蓝洁敏的失落从何而来。
方鹏飞这天确实是表现得过了头,他将酒局完全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不过方鹏飞最终还是喝大了,甭看今天来的多是女人,女人要是疯起来,比男人凶猛十倍。尤其拼酒。再加上肖宁平和廖正泰在一旁使劲吆喝,方鹏飞能少喝?五瓶茅台很快一扫而光,个个脸上染了彩。
方鹏飞要去洗手间,周培扬跟了出去。方鹏飞说:“这情记着啊,今天我可是全为了你。”
如果不是刚才看到蓝洁敏脸上那层忧暗,方鹏飞这话是能打动周培扬的,他真的会相信方鹏飞是替他解围。但现在,周培扬不那么傻了,笑了笑道:“市长真是不简单啊,到哪儿都是中心。”方鹏飞一愣:“培扬你什么意思?”周培扬没在乎地说:“市长海量,来多少人也不怕。”
“不喝由得了我?”方鹏飞虽然喝得有点多,思维还是没乱,借题发挥道:“培扬不是我说你,这种场合,要敢于融进去,感情怎么建立起来的,拿酒灌出来的。你不放开喝,人家以为你跟他有……算了,说这些没用。哎,你怎么来的,大市长叫你来的?”
方鹏飞显然是想从他嘴里套话,周培扬道:“闻着酒味来的。”
方鹏飞嘿嘿一笑:“鼻子倒是长啊,行,我看你跟大市长,是越来越近了,恭喜,恭喜啊。”
“市长小心点,别把小便弄裤子上。”周培扬不想跟方鹏飞说这些,这些话很无聊。跟谁近跟谁远,用不着拿到洗手间来讨论。他这阵儿突然想知道,方鹏飞今天为啥不去扫墓。
“怎么不去扫墓?”
方鹏飞疑惑了一下,猛地中止撒尿,一脸慌张地说:“糟糕,咋把这事给忘了?”
“忘了,那你告诉我,带她过来做什么?”周培扬一不做二不休,将话题引到了于末末身上。事实上刚才喝酒,周培扬还在想另一个问题,是什么理由,让方鹏飞公开将于末末带到这里,而且是当着市长蓝洁敏的面儿。要知道,这可是官场大忌。难道他现在真的嚣张到不把蓝洁敏放眼里?
“你问这么多干吗,我是忙,真忙。你看我,一天到晚,哪有闲的一刻。刚从工地上来,老蓝亲自抓的三个建设项目,下周一要开工,我得到工地上盯着,免得到时人家给我乱扣帽子。”
老蓝?周培扬这是头一次从方鹏飞嘴里听到对蓝洁敏不恭的称呼。他心里有了数,方鹏飞这辈子别的方面都能犯糊涂,独独仕途上不会。他小心谨慎得很,也聪明得很,尽管是两人之间的私聊,但这种不恭称谓,没有一定的理由或底气,绝不会如此突兀地冒出来。联想到这次去永安,听到的看到的还有猜到的,他突然为蓝洁敏捏了一把汗。
按说,官场怎么争怎么斗,跟周培扬无关。他是生意人,他也一直把自己定位在生意人这个层面,跟他不相干的事,尽量少碰,碰不得。人在社会上是有角色限定的,你是什么人,就去操什么心,轻易不要跨界,更不要幻想什么也能掌控在你手中。不可能也不现实。人要“本分”,要懂得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手该往哪里伸不该往哪里伸,思想也是同样。有时候思想会带着人乱飞,会让人失掉分寸。这些做人的本质,周培扬都有,坚守得也算不错。可蓝洁敏不一样,一来周培扬敬重此人,觉得她是眼下难得的一位好官,清不清他不屑去谈,关键是蓝洁敏的做人、做事,对他都有启发。还有更重要一条,蓝洁敏是佟国华一手提携起来的,喜欢分类排队的官场,早把蓝洁敏划在了佟派里。佟国华没出事以前,蓝洁敏在官场还算顺当,佟国华一出事,她的日子立马不好过起来。这也是为什么她在铜水许多举措还有想法大都只开了个头,然后就没了下文的缘故,包括对吃喝风的整治。乔燕来过之后,周培扬以为,佟国华真要复出,但去了永安才知道,一切都还只是传闻,远没到成为现实的那一步。而且,就因这传闻,省里另一派也就是罗极光他们,开始反扑,开始疯狂围堵。永安大桥事故之所以变得扑朔迷离,让他无从下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两派都拿永安大桥做文章,都想把这事做大,做成另一件事。周培扬还听说,铁英熊的失踪就是佟国华这派所为,大桥刚一坍塌,就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将铁英熊控制了起来。罗极光这边当然不会罢休,他们揪住大桥不放,其实是借大桥搞乱永安,让永安还有铜水人心惶惶,让佟国华这块大后方不再安宁。
“我是问你,带她来做什么?”周培扬感觉自己想远了,遂收回心思又问。
方鹏飞一下恼了:“我说周大老板,我帮你拦截飞弹,不让你负伤,你倒好,不感恩倒也罢了,怎么反咬起我来了?”
“带她来做什么!”
周培扬横在方鹏飞前面,一双眼睛吃人似的怒瞪住方鹏飞,两人像是要干架。周培扬已经认定,方鹏飞敢明着带于末末来,是给蓝洁敏眼里掺沙子。一个副职,出格到这程度,证明他取代蓝洁敏的日子已为时不远。而且,而且今天是凡君的忌日啊……
方鹏飞软下来:“干吗呢这是,人家还在等着呢,回去!”
“跟我讲清楚,带她来做什么!”周培扬丝毫不让步,“别的日子都行,今天这日子,太恶心!”
方鹏飞不能不解释了,他怕磨叽太久,里面的人会有想法。今天来的,对他可都至关重要啊,尤其肖宁平和高颖,不然,他豁出命来喝什么酒?别人眼里,高颖不过是罗希希特别助理,方鹏飞却十分清楚高颖的分量。某些时候,她比罗希希要重要十倍。当然,这是秘密,方鹏飞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高颖身上还有另一个秘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秘密,有些是很滑稽的,包括他自己。
“是我带来的吗,人家要跟,我有啥办法,让她跟来好了,反正明人不做暗事,我方鹏飞心里没鬼,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方鹏飞没好气地说。
“不怕?我看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豁出去了是不?”
“你——?”方鹏飞怒瞪周培扬一眼,想夺步过去。
“跟我说清楚,为什么偏偏今天带她来,难道你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我说不清楚!”方鹏飞怒了。在铜水,怕是没人敢学周培扬这样对他无礼,都怪自己,以前把他太当碟菜。同学,同学有什么了不起。挡了我方鹏飞的路,照样一脚踢开。
但他忍着没说。他不想在今天跟周培扬闹矛盾,但怎么收拾周培扬,心里早已有了底。
“你让开,我里面有客人,不想跟你这么无聊!”说着,一把推开周培扬,大踏步往里走了。周培扬没防范,差点让方鹏飞推出一个趔趄,等重新站稳时,他才知道自己今天过分了。
都是酒精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