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周培扬真是去了九音山。
周培扬不能不去,四年前的这天,方鹏飞妻子林凡君离开了人间。
周培扬本来是想叫上方鹏飞一道去的,后来一想,这样重要的日子,方市长不应该忘记,再者,应该让他单独去凭吊,毕竟是他的爱妻嘛。周培扬将电话打给汪世伦,问汪世伦去不去九音山?汪世伦恨恨地说:“不去!”
周培扬笑了笑,汪世伦在记他的仇呢。紫荆山上没答应修孔子纪念馆的要求,拒绝了汪世伦,回来后汪世伦又找过他几回,也都被他不客气地拒绝了,汪世伦因此变得耿耿于怀。那天跟陆一鸣见面,陆一鸣说,汪世伦把“状”告到了他那里,说他周培扬现在是六亲不认,彻底地让铜臭熏坏了。
“有钱无德,唯利是图,他这人现在变得无药可救。”这是汪世伦的原话。
“甭信他的,他是在糟蹋孔子,我没他那么弱智。”周培扬简单地回答了陆一鸣。陆一鸣也只是说说,汪世伦做什么跟他无关,那人的迂腐他是领教过的。他只是很好奇,这年头居然还有那样的男人。
周培扬叫上老范,往九音山去。
十一区跟十二区正好在相反的两个方向,中间隔着小广场还有停车场。周培扬扫完墓,往外走时,冷不丁看见了自己的妻子。一开始,周培扬还以为木子棉也是来凭吊凡君,想迎过去。可是木子棉朝相反的方向去了,周培扬的步子就困住了。
那边有谁,没听过这山上还有什么亲人或朋友啊?周培扬困惑了一会儿,沿着那条小石径,满是顾虑地往十二区去。
周培扬并没有跟踪妻子的意思,这么些年,他自信跟妻子之间是透明的,没做过对不住妻子的事。当然,他也相信妻子,木子棉也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他们的婚姻是有问题,但这问题跟平常人们说的背叛或破裂有质的不同。我们是遇到了两块不同的石头,它横堵在我们面前,我们必须想办法把它搬掉,然后才能重新走在一起。这是跟乐小曼谈起他们的婚姻时,周培扬推心置腹说的话。
两块不同的石头。对周培扬而言,是遇到了事业的挑战,大洋公司要生存,要发展,他得把百分之百的精力投入进去,稍稍的马虎或大意都会给大洋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对木子棉而言,这就成了疏远,成了冷淡,成了他逃离婚姻进而寻找爱情的一个美丽借口。木子棉属于那种把爱情当饭吃的女人,这一点周培扬看得很清楚。她不能原谅自己的丈夫无视自己的存在,这是典型的“保鲜”一族,要求每一天的爱情都新鲜如初、完美如初,任何一丝缺憾或瑕疵都会给她带来万念俱灰的毁灭感。
很可怕。
这种女人与其说是爱情的守护神,倒不如说是爱情的杀手。固执地搬起石头,非要砸自己的脚。周培扬无可奈何,他把一切看在眼里,装在心里,却无法说出来。
当然,木子棉遇上的问题,还不止这一个,她有难以言说的痛,这块痛要想消掉,只能靠时间。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医治一切最好的良药。
所以,当木子棉提出分居时,周培扬还是狠着心点头同意了。他想,或许分开一段时间,两人彼此腾出点空间,认真去想,解决问题的契机就会到来。但是现在看来,分居是个错误。这是周培扬最近才意识到的。苏振亚教授不断给他打电话,说分居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让他马上把妻子接回家。
“她心理有问题,这问题很严重,你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这是电话里苏振亚跟他强调的。周培扬一开始并没当回事,这个世界谁心理没问题啊,他自己还有一大堆心理问题需要解决呢。但是前天晚上,周培扬接到了儿子电话,儿子可凡在电话里跟他说了一堆事,都跟妻子木子棉有关,周培扬才觉得,问题真的很严重。
儿子可凡并不是亲生的。这是周培扬和木子棉的一个秘密。
木子棉不能生育!
一开始他们是怀着信心的,周培扬在家是独子,父母早就盼着抱孙子。周培扬自己呢,也盼望爱情能早结硕果,但两年过去了,木子棉这边一直没有动静。开始周培扬还以为是自己有问题,背着木子棉去医院做了几次检查。检查结果表明,他各方面正常。那问题就出在木子棉这边。当时周培扬真难死了,他不忍心带着木子棉去医院,真怕查出什么来。后来是乐小曼这个多事鬼,偷偷摸摸带了木子棉去,结果真的查出木子棉不能生育,先天性输卵管堵塞,没有办法治疗。几家大医院来来回回折腾了一年多,毫无进展,木子棉突然提出离婚,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周家绝后。周培扬骂她糊涂,木子棉又哭又闹,非要离。周培扬哪肯,好说歹说,才将木子棉安抚住。但父母这边无法安抚,一段时间,周母从老家来到铜水,就住在周培扬家,说要督战。两口子一边应付母亲,一边想办法。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这事还得感谢乐小曼。有一天乐小曼突然来他家,先是跟木子棉嘀嘀咕咕半天,然后走出来,说要跟他单独谈谈。这一谈,就有了儿子可凡。
可凡是从孤儿院抱来的。
为此事,他们跟乐小曼一起,合着演了不少戏。最关键的一幕,是木子棉要装怀孕。
这事真有难度,当着周母面,木子棉要天天呕吐,吃什么也吐,直吐得周母信以为真,乐颠颠回了老家,他们的日子才算解放了一点。要知道,在母亲眼皮下过那种日子,真不是个味,尤其每天晚上,周母都要很明白地叮嘱,甭浪费了啊,早点去睡。有段时间,周培扬甚至怀疑母亲在偷听,生怕他们弄虚作假,欺骗她。木子棉也有同样的怀疑,搞得他们一上床就紧张,就觉着有眼睛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在乐小曼的帮忙下,他们把这戏演到了最后,快要“临盆”时,木子棉还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后来又煞有介事坐了一回“月子”。不只如此,乐小曼还充当传播员的角色,四处游说,告诉大家,木子棉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好可爱哟。居然把汪世伦都瞒了过去,到现在汪世伦都不知情。
可是细心的周家父母并没被这起谎言迷住,较真的周母还托各种关系打听,最后竟把孤儿院也打听出来。木子棉和周培扬抱着儿子回家,周家父母并没按议定好的计划办周岁酒席,周母冷冰冰地扔给他们一张纸,原来是领养合同复印件。为此周培扬父亲一病不起,也不让周培扬给看病。当时大洋正处在提升期,周培扬无力关照木子棉母子,一心扑在公司上。偏巧那段时间又发生一件离奇事,罗希希突然从省城跑来铜水,跟他哭哭啼啼萌发旧情。原来罗希希跟成睿早就貌合神离,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合作伙伴,各行各的,不过两人始终坚持一条,共同维护罗家利益。这点成睿做得很到位,但是感情方面,成睿就做得极不到位,而且非常过火。当时大洋正在完成第一次扩张,周培扬不能断了跟罗家的关系,罗家呢,也要依靠大洋做许多事。罗希希的万象当时也是刚刚起步,需要大洋这样的公司做支撑。罗希希打着合作的旗号来找他,说出的,却是令周培扬心惊肉跳的话。
罗希希说,当年是她瞎了眼,错选了成睿,她母亲苏宁更是后悔得要死。说当初她是看好周培扬的,就因为成睿父亲也在政界,罗家最终讲究了门当户对,这才把周培扬排除出去。没想罗希希嫁过去没一年,成睿父亲出事,差点进了监牢。现在想起这些,苏宁就悔得肠子都要青掉。苏宁果真也从省城跑来,帮女儿当说客,还真就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心里那份后悔给道了出来。
周培扬哪敢接招,这事要让木子棉知道,那还了得?他想了好多办法,才将苏宁跟罗希希打发走。可罗希希走时留下话,这辈子她不会甘心,早晚有一天,要让周培扬变成她丈夫。
这个荒唐的插曲周培扬没敢让木子棉知道,严严实实捂了过去。再后来,周父周母相继离世,孩子的身世也算保密下来。但是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件瞒得天衣无缝的事,居然在上次,就是周培扬跟罗希希惹出那场风波时,被木子棉自己说了出来。
而且是当着儿子可凡面说的。
周培扬知道,可凡所有的变化,都是因这事而起。在这之前,可凡压根不知道自己身世,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非常幸福的家里,父母相敬相爱,家里要啥有啥,上帝给了他最好的一切。直到家里发生大地震那天,可凡一双无辜的眼睛才真正傻掉。
好在儿子大了,疗伤很快,目前已经走出绝望期,开始跟他亲近了。可凡在电话里说:“爸,我不管你跟别的女人怎么样,但有一点,你不能太伤母亲,你得把她接回家,她这辈子不容易。”
儿子说木子棉这辈子不容易。
周培扬认真想一想,真是觉得木子棉这辈子不容易。
她承受了很多不该她承受的东西,看似繁花似锦的生活,藏了无数根毒针,每一根都能扎出血来。
再也不能分居下去了,周培扬这么想着,目光朝十二区方向望去,这一望,他把自己望呆望傻了。
木子棉跌跌撞撞逃离十二区时,周培扬其实离她不远,有那么一刻,周培扬差点扑上前去,他看到妻子连着摔了几跤,很惨。摔到水泥路面下的那次,鼻梁险些磕在利石上,周培扬的心揪得很紧。但是他忍住了。他料定,妻子是受了惊吓,可是她能受什么惊吓呢?
后来他走过去,捡起妻子丢落的一只鞋,困惑而迷茫地瞅着妻子逃离的方向。
她跑来十二区做什么,为何离开时那么慌张?
原来是杨默。
当他站在墓前时,那两个字清清楚楚映在他眼前。
一股往事涌来,周培扬心里翻江倒海。杨默两个字,在他心里刀刻斧凿一样,他相信这辈子都不会把它忘掉。
怕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相信,木子棉当年被广告公司骗掉的五百万,罪魁祸首就是这个杨默!
事实当时周培扬就搞清楚了,跟木子棉签订广告合同的先锋公司并不是那个叫亚海的年轻人创办的,他没那本事,广告公司真正的老板正是杨默,亚海不过是他安插在那里的一个棋子,不过这小子天性聪慧,或者说入戏很深,真以为自己就是先锋的掌门人。
周培扬之所以不问青红皂白就还钱,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不想让自己老婆因此背上罪名,此事如果真的追究起来,木子棉是脱不掉干系的。五百万不是小数目,况且它还会带着更多的东西,比如私设小金库,比如报社广告费管理混乱等等。为了老婆,他必须快刀斩乱麻,一刀解决此事。第二个,是事发后有人跟他打招呼,让他以最快速度还钱,报社只要把钱追回来,不造成国有资产损失,就马马虎虎可以不予追究。当然,打招呼的并不是分管广告的副总姚启明,是比姚启明能量大得多的人,周培扬不能不听。
五百万算是让老婆安全着陆,虽然因此失去了她心爱的工作,但至少,周培扬化解了一场大的危机,想想也算是值。
周培扬并未就此罢休,当着木子棉面,他说没关系,不就五百万嘛,大洋现在顺得很,一年好几个五百万,就当我少挣了五百万。背后却深入细致地查了起来。周培扬认真研究过先锋广告公司,这家注册不到一年的广告公司说穿了只是一个皮包公司,更没什么业绩可谈,这就让他生疑。一个毫无业绩的小公司凭什么跟报社谈合作,又凭什么拿得下省城五条黄金路段的灯箱和路牌广告?他是生意人,自然懂生意的规则。周培扬认定里面有猫腻,果然,很快他就查到,这家叫做先锋的广告公司,真正的老板是握有万盛的杨默。杨默几乎是跟周培扬同期创业的,此人同样具有公务员背景,不过他的起点要比周培扬高,人家一开始就在省政府。但令周培扬想不通的是,杨默已经拥有一家万盛,就算想进军广告行业,完全可以在万盛旗下活动,根本用不着另行注册一家公司,还找来亚海替他看门面,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内情。再查下去,周培扬就发现,所谓先锋,不过是报社副总姚启明洗钱的一个工具,姚启明用监守自盗的方式,一面大肆吃广告费回扣,一边又跟广告单位串通,签订虚假合同,利用职务虚报冒领。姚启明跟杨默联手并不是一次两次,先锋在签订灯箱路牌广告之前,就跟报社合作过好几次,不过之前广告部主任并不是木子棉,是一个叫叶琳的女人,但叶琳并不听姚启明使唤,这是一个有着正义感的女人,她早就发现报社在广告费以及财务管理方面存有许多漏洞,手握权力的报社老总们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名目频繁侵吞本应属于报社的公共财产,这家强大的报社里存在更为强大的贪腐,为此她已不止一次向有关方面举报过,但有关方面视而不见。叶琳的行为激怒了姚启明,也让报社其他领导感到不安全,于是在一场重新组阁的中层权力交接游戏下,叶琳出局,姚启明意外地选择了对广告原本一窍不通的木子棉。
姚启明真是吃透了木子棉,看上去既能干又漂亮且聪慧的木子棉,充其量只是个书呆子,改改新闻把把稿件质量关或者主管个副刊什么的还行,让她参与经营活动,简直是对她的嘲讽。
可木子棉心花怒放,春风得意得很。
糊涂啊。周培扬深深地为老婆叹息了一声。查到此,他便知道,自己老婆被他人利用了。木子棉是冤大头,背后主谋是那些算计她的人。姚启明认定木子棉是个马大哈,面子上又将木子棉抬得很高,让木子棉误以为自己真的很能干。其实这都是姚启明的术略。他不可能放一个事事谨慎的人,那样他什么也干不成。他看中木子棉的就是,外强中干,自以为是,自我感觉超级良好,但对社会又一无所知。感情用事,遇事很少往背后去想,傻到让人发笑。这样的人放在广告部主任的位子上,他才能为所欲为。
真相清楚后,周培扬决定还击,他不能让自己辛苦赚来的五百万打了水漂,更不能让老婆成为他们贪腐的工具和牺牲品,他找到叶琳,两人精心合计,最终点爆了这枚炸弹,让当年的报社成为海东最大的风波地。那场窝案先后进去了二十多人,涉案资金高达一亿两千多万。
这些周培扬都没告诉木子棉,他相信木子棉永远看不清这些,也永远不肯承认她是输家。她怎么会输呢,她的字典里只有“胜”这个字,输是属于愚蠢者的事,她多聪明啊。
果然,有次木子棉跟周培扬谈起报社贪腐窝案,依然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双眼睛里流露着纯真无邪,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就是那条链上一个子。
这人!周培扬无奈地流露出苦笑。她什么时候长大呢,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智慧一些而不老是自以为是地聪明?
这也是事发后周培扬一直不同意木子棉自己再去做什么的原因。乐小曼在他面前蛊惑了好多次,想拉木子棉一起去做事,说人不能那样“闲”着,会闲出病来的,身体不出病,脑子也一定会“生病”。周培扬还是不为所动,告诉乐小曼,她只能待着,家才是她最安全的地方。
周培扬是打心底里疼着老婆,但是木子棉未必就懂。不懂没关系,从娶她那天起,周培扬就没打算让她什么也懂。男人是给女人提供保护的,不是给女人开启智商的。智商这东西,别人永远开启不了。周培扬由此想到另一个女人,庄小蝶,她们真是像啊,不愧是母女!
周培扬信奉一条,男人的目的是打造出一番让女人幸福的天地,而不是打造出一个精明的女人。一件接一件的事让他明白,指望木子棉成熟接地气,无异于痴人说梦。木子棉是个一辈子也进入不了社会的人,这种女人,只适合谈恋爱,不能结婚。
但周培扬没后悔过。
报社事发后,周培扬一不做二不休,想乘胜追击,将杨默还有万盛也一并清算。查的过程中,他突然发现另一个事实,那五百万并没落入杨默腰包,杨默将其双手奉给了成睿!
万盛经营一直不理想,或者说,杨默仅有的资源一直不能助万盛高速发展。杨默同样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他想搭上成睿,事实上他已通过那五百万成功搭上了成睿。
周培扬不得不叫停。有时候不是你不想做什么,而是你不能做什么。
从哪个角度讲,当年的他,都开罪不起成睿。
杨默这件事,就这样放下了。没想这一天,因为扫墓,这个早已被周培扬赶出记忆的男人,又一次复活。
周培扬在杨默墓前站了有一个小时,盯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周培扬心里真是什么滋味也有。说实在的,当年那件事,他早已遗忘,生意场就是这样,吞进吐出,谁都在算计,谁也在被算计。算计中活下来的,才是强者。商场玩的就是钱,当年五百万可能让周培扬抛下公司去做这些追根问底的事,现在就算五个亿,怕是也没那心思了。
社会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清理干净的,这些年他也终于明白过一个道理,被人骗被人算计还是证明你无能,至少软弱,不重蹈覆辙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强大。
可是周培扬想不通的是,木子棉怎么认识杨默的。杨默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让他周培扬的妻子冒雨前来凭吊?周培扬捧起那束白月季,困惑的眼里再次画满问号。这束月季又从何而来,明显不是妻子送的啊。
这个男人不简单!
下山的时候,天色已晚。本来周培扬可以早一点,离开十二区时,乐小曼忽然打来电话,说她被一件生意上的事困住了,脱不开身,托他向凡君送一束花。这事不能不做,不过做的同时,周培扬又多了一句,问为啥不让你家大校长去送?乐小曼呸了一声,紧跟着就骂起汪世伦来。周培扬赶紧求饶,怎么这年头都这样啊,不能在老婆面前提老公,一提,大海就咆哮,狂风就怒吼。男人们到底犯下多大的罪,惹得天下老婆除了声讨还是声讨。他到大门口,那里有家鲜花店。买花的时候,周培扬忽然就想起那束月季,杨默墓前的。可惜花店的月季卖完了,只剩下一些白玫瑰和麒麟,周培扬正在犹豫到底买哪种,猛听得大门口一阵吵闹,像是有人吵架。出得门来,惊见是汪世伦。汪世伦因一辆车子辗起的污水溅了他一身,正跟车主据理相争呢。周培扬本想走过去,帮他解围,心里突然又多出一个坏念头,想看看汪大教授今天又要出什么洋相。
车子是辆红色保时捷,很扎眼,因为光线和玻璃的缘故,车子又背对着他,周培扬看不清车里是谁,但相信汪大教授是遇上对手了。
果然,汪世伦的声音响起来:“开好车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能目中无人啊。”
汪世伦声音过高,惹得走路的人全停下来,聚齐了目光盯着他看。
车内并不发声,甚至车窗也不摇下来。汪世伦受不了,站车窗前叫嚷了一阵,见车主一点道歉的意思也没,怒了,怒了又无可奈何,只好一遍遍冲围观者声讨,明显是想赢得围观者的支持。果然就有好事者嚷:“把车扣下,有钱了不起啊,哪有一点社会公德?”
这社会的确缺公德。
也有人说:“算了老同志,溅都已经溅了,吵架无用,还是让她走吧。”
“算了?”汪世伦一看有人替车主说话,越发不满,声音再次高出几分贝:“犯错误的是她,不是我!”
“就溅个水,什么错误不错误,太上纲上线了吧?”几个年轻人大约也是见不得汪世伦较真,故意道。
“上纲上线怎么了,我就是要上纲上线,今天不下车道歉,休想走!”汪世伦摆出一副决战到底的姿态。
“太不像样了!再怎么说,溅了别人,也得下车道个歉嘛。”更多的人还是站在汪世伦这边。汪世伦的确也惨,衣服前面连同裤子全都让泥水溅成一片,车主一定是有意这么做,如果稍稍留心一点,就算积水太多,也不会把人家溅成这样。
这中间就有人走到车前,一边敲窗一边冲里说:“下车,下车道歉。”
车主一点反应也没。周培扬后来才知道,车主当时正在玩手机游戏,外面吵什么,人家一句也没听清。
“跟这种败家子讲什么道理,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可以欺负人?把她拉下来,让大伙儿看看,到底是哪个贪官家的。”
一提贪官,围观者立马兴奋。这年头,人们心里不知藏了多少火,只要听到贪官两个字,不分青红皂白,就起哄,就要一股脑儿把火发出来。
场面瞬间失控,围观者七嘴八舌,全冲车主喷开了。
“把她拖下来,丢污水里!”
“给她曝光,不是小三就是二奶。”
“把车号拍下来,放网上去,让她出丑。”
还真有人走过来,拿出手机啪啪给车子拍照。汪世伦一看有这么多人支持,越发兴奋,横堵在车子前,满口之乎者也地声讨女孩。
周培扬感觉不能再看热闹,正要拔步走过去,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车主打开车门,从车里走出来。周培扬没顾上看车主什么样子,就听她慢条斯理冲汪世伦说:“表演够了没,表演够我可以走了。”
这句话让所有人结舌,汪世伦更是惊讶不已。
“表演,你是说我表演?请大家评评,评评啊,我是在表演吗,是表演吗?”汪世伦面向围观者,情绪越发激动。
“如果没够,那你继续表演,本姑娘有的是时间。”车主说着话,又要往车里去。汪世伦情急中扑过去,一把拽住了车主。
“怎么,想耍流氓吧,不怕我叫?”
周培扬猛感觉这声音熟悉,几步跃过去,他看见了一张脸。
是她,就是那个曾经到他办公室求职的女孩!周培扬慌忙一躲,不知出于什么心,他想看看这女孩怎么收场。
“想溜,有那么容易?”汪世伦说。
女孩冲汪世伦笑笑:“你激动什么呢,本姑娘说过要溜吗?”
“道歉!”
“对,道歉。”众人附和着汪世伦。
“道歉?”女孩挑衅地望着汪世伦,“不就是想讹几个钱吗,我给不就是了?”说着,掏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一撂百元大钞,足有两千元,啪地打在汪世伦怀里。
“这些钱足够你换一身的了吧?”女孩说完,果断地钻进了车子。
周培扬被女孩的举动惊圆了双眼,一时竟说不出话,围观者又是一片唏嘘,有人嘀咕:“出手真大方啊,奶奶的,这年头。”
汪世伦觉得遭受了莫大羞辱,暴跳如雷:“你给我下来!”
女孩哈哈一笑:“怎么,还嫌少啊,要不我再溅你一次,皮夹里的钱全归你?”说着,扬了扬皮夹。
“你——?!”汪世伦气得面色发青,那堆钱捧在他手里,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算了算了,自认倒霉吧,摊上这种孩子,没法讲理。”边上一位年纪大的老人劝道。
“我不要她的钱,我要她道歉!”汪世伦几乎在哭了。女孩得胜似的冲汪世伦摆摆手:“大叔,你真是无趣,为一点泥水,耽误大家这么多时间。对不起了,本小姐不再奉陪,你自个玩吧。”说着,一踩油门,车子轰一声,远去了。周培扬未来及躲闪,溅起的泥水正好喷了他一身,远比汪世伦溅得惨。
“这孩子……”周培扬瞬间无语。
汪世伦这时候才瞅见周培扬,一看周培扬也被溅得浑身是泥,竟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周培扬,前气不接后气地说:“你……你……报应!”
周培扬这才醒过神,原来汪世伦早就发现了他,只是忙着跟女孩理论,没时间理他。这阵儿大约见他狼狈,骂他刚才不出手帮他。
陪汪世伦扫完墓,时间已到了下午五点,周培扬猛记起晚上还有一重要饭局,催促汪世伦下山。汪世伦非要拉他去学校,说是孔子纪念馆的事,还要跟他认真商讨。“这事你不能不管,不能不管嘛,走,我把详细规划讲给你听。”
周培扬赶忙摇头:“最近实在顾不上,改天,改天我找你。”
汪世伦一听他又在搪塞,怒而道:“言而无信,你们这些暴发户,都是言而无信的人!”
饭局是市长蓝洁敏安排的,周培扬务必参加。
市长蓝洁敏是轻易不叫他一起吃饭的,对铜水这位女市长,周培扬除了服气,再就是敬重。蓝是外地人,到铜水已经两年。这两年铜水发生的变化,尤其市容市貌的改变,城市功能的拓展与延伸,以及全市经济格局的变化与战略重心的转移,都跟这位女市长有直接关系。早些年,铜水经济一蹶不振,得了老年痴呆症一样,这个曾经极度有名的城市眼看就要变成死水一潭,省里也急,连换两任市长,就是号不准脉,要么乱下药,要么就像巫婆跳大神,结果铜水越搞越乱,经济滑到了谷底,百姓怨声载道,整个城市像患了**,处处都散发着腐朽,没落气息熏得人想死。一度时期,周培扬都想把大洋挪到别的城市去,比如永安,或者省城。但他又犹豫,说穿了,他还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觉得这种时候离开铜水,有点不仁义,不厚道。好在不久,省里换汤,派蓝洁敏登场。蓝在铜水两年,并没像前任们那样天天大动作,月月变花样,但是两年下来,铜水确实变了,城市面貌大改观,虽不能说焕然一新,但至少让人看到了新意。经济起死回生,几股活力注入得非常及时,经济生态得以改观,腐朽气息被遏止,发展思路逐渐清晰,新的模式业已成型,骨干企业在经济运行中越来越发挥重要作用。周培扬认真研究过这位女市长,她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跟风,不搞形式,一切重在实效,而且敢碰硬,敢抓敢动敢砍敢扶。甭看这些都是人们经常挂在嘴上的,每届官员都在说,都在喊,可真正能做敢做且做到位的,没几个。蓝洁敏做了,而且产生了奇效。她也因此而获得一个不太好听的雅号:女汉子。比女强人还损。但她自己好像不觉难为情,还在会上公开讲,她就喜欢做这样一位汉子。
蓝洁敏很少摆饭局,尤其不爱跟企业家瞎凑热闹,不是说她怕什么,而是她强调,有事干事,没事瞎吃什么饭!这在吃饭成瘾的官场,不能不算特例。蓝洁敏到铜水两年,周培扬一次也没请人家吃饭,不是他不请,是人家不给他这面子。
而今天这顿饭,蓝洁敏一大早就通过办公室通知到了,周培扬边往酒店赶边嘀咕,千万别成鸿门宴啊,这节骨眼上市长请吃饭,十有八九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