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漩涡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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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社分给她这套房子的时候,木子棉正跟那个名叫亚海的年轻男人谈那笔路牌广告,那时候她趾高气扬,感觉全世界都在为她开绿灯。想想这才多少年,她就从当年的名编名记落魄成一家庭主妇,而且还是跟老公分居的怨妇。

世事总是令人难以预料,而行走在世事中的人,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会怎样。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毫无目的的竞走,有时候接近乱走。

车子很快抵达楼下,木子棉几乎是跌跌撞撞回到家的。家里冷清无比。推开门的一瞬,木子棉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她的家?曾几何时,家这个字眼是那么的温暖,温情四溢,暖流成河。可稀里糊涂的,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木子棉斜倚在门框上,脑子里忽然就闪出跟周培扬刚成家的那段日子。她闻到玫瑰的花香,扑鼻而来。紧接着是松涛,紫荆山的松涛,一波接着一波,熏得她要醉。那时候她一无所有,但被爱情包围着。哦,爱情。木子棉长长地叫了一声,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浩浩****,怎么也挡不住。木子棉看见两个爱情中奔跑的孩子,是的,她向来认为,在爱情中奔跑的,都是孩子。等到这些孩子脱去稚气,变得八面玲珑时,爱情这条河,也就枯干了。

一条晒在岸上的鱼。

木子棉想起这句话。这话是跟谁说的?苏振亚,还是杨默,抑或是汪世伦那呆子?算了,总之不会是周培扬,她跟周培扬,已经好久无话可说了。

木子棉抹掉泪,她必须自己为自己抹泪。试想一下,一个柔弱的女子,一个被爱情抛开的人,一个在欲望和世俗混搅着的红尘里苦渡小舟的女人,却要自己给自己抹泪,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屋子里落着厚厚一层灰,尘埃蒙罩了一切。虽是雨季,外面的空气清爽宜人,家,却依然让尘埃蒙罩。木子棉懒得打扫,以前她那么热心于家务,家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小曼还笑她有洁癖,说再这么下去,都不敢到她家来了。现在呢,宁愿把自己淹没在灰尘里,也没有心情让那些尘埃稍稍挪动一下地方。

它们挡住了通向光明的路,我的心因此而蒙羞。木子棉蓦地想起一句诗,好像是哪个行为诗人高声朗诵过的。

除了灰尘,更令她难以承受的是寂寞。

什么时候起,这个家就剩下她一个人呢?三年前,或是五年前,抑或更早,但绝不是分居之后。木子棉绝不会承认,这种寂静冷清的日子是因为跟周培扬闹分居,在她记忆里,她的生活好像在婚后不久就变成这样。

哦,母亲。木子棉再次想到了那个生她养她的人。

木子棉拖着疲惫的步子,来到阳台。阳台宽敞而明亮,如果不是雨天,大把大把的阳光会毫不吝啬就洒了进来,可惜木子棉不热爱阳光。晴天的时候,她很少躺到阳台上,她自己拥有一间书房,有时也兼做卧室,躲在里面比躺阳台上更安全。不过今天是雨天,阳光被云雨撵走了,木子棉就有一种躺下来的冲动。

阳台上那把破旧的竹椅,是母亲送她的礼物,当然不是陪嫁。如果拿这个做陪嫁,木子棉是会有意见的,弄不好还会歇斯底里跟母亲吵上一架。母亲像是算准了她的心思,偏不在她出嫁的时候送这把椅子,一定要等到若干年后,等到自己人老珠黄女儿眼角也生出细密的皱纹时才说:“那椅子有两把,你父亲留下的,你拿一把去吧。”

木子棉就像搬回一个噩梦,将椅子搬了过来。她知道,搬回这把椅子,并不证明她心里有父亲。父亲的记忆早就很淡了,以至于到现在,父亲长什么样,脸上有没有笑容,她都不记得,也懒得记起。但她必须做出一个姿态,让周培扬敏感地意识到,她心里是有父亲的。

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是周培扬而不是母亲?木子棉疼痛地闭了下眼。关于父亲,关于母亲,还有周培扬,怎么都是她这生的痛?有那么一段日子,她感觉自己抵抗不过去,眼看要被折磨死,后来她冲自己说,木木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他们就一起笑了。

她还算坚强,挺了过来。挺过来才发现,所有的疼痛都来自两个字:爱情。

爱情真是一剂毒药,你迷迷糊糊的时候,被别人灌下去,灌下去你就没了逃路,只能在这条充满疼痛的道路上舞蹈。木子棉这么想着,将屁股搁在了竹椅上。已经破烂不堪的竹椅似乎支撑不住她的身体,发出吱吱呀呀一阵响。是的,她的身体有些发胖,相比结婚那会儿,多出将近二十斤。二十斤哪,这是件可怕的事。怎么会胖呢,木子棉一直想不通。她可是非常节食的,平时运动也抓得紧,参加论坛前,也就是跟杨默认识以前,她还参加过一个瑜伽班,专门就为瘦身。但她就是在发胖,一年比一年臃肿。她曾经怀疑是遗传,但想想庄小蝶,她又摇头,老妖精身材可是一点没变形哟。她见过庄小蝶洗澡,当然不是偷窥,她才没那怪癖呢。那段时间庄小蝶疯疯癫癫,神志愈发变得不大清楚,她本来是不想管的,爱咋咋去,我才没有那个妈呢。都是小曼,死活拉着她去医院。“木木你就想开点儿吧,事情过去都那么久了,怎么还跟自己过不去,你是学中文的,学中文的更应该懂得,人要宽恕别人,更要宽恕自己。走吧走吧,就当去看我妈。”乐小曼那张嘴,要是讨好起你来,真是没办法。木子棉只好跟着去了医院。

医生提醒她们,要时刻注意,尽量防止病人单独活动。一听这话,木子棉莫名地兴奋,尤其听漂亮的男医生称庄小蝶“病人”,她就有报了仇雪了耻的痛快。你是病人。她不止一次跟庄小蝶重复。从今往后,你尽量减少单独活动,要乖,要听话,病人就得有病人的样子。说这些话时她分明听到一种欢快的声音从身体里发出,犹如山间小溪,哗哗地奔腾。但是说过之后她又犯起愁来,她不可能把庄小蝶交给周培扬,绝不!突然又想,如果不交,是否意味着庄小蝶从此就要跟着她,成为她的负担?

不!

木子棉当时就坚决否定。可她又不能把庄小蝶交给别人。有个朋友倒是乐意帮她忙,但提出的条件非常令她生气,她要木子棉去找方鹏飞,把她丈夫调进市政府。呸,木子棉一听就烦,她男人什么东西啊,因为强奸幼女坐过牢,出来后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公司开得非常不景气,几乎养不活她们娘儿俩。她居然异想天开想让丈夫进市政府,好像进市政府比进监狱还容易。疯了,木子棉相信这些人是疯了,这个世界也疯了。听听她说什么,这事很简单啊,只要方鹏飞说句话,她丈夫就可以到市政府下属的接待中心当采购,她丈夫熟悉采购业务,只要让她丈夫干了采购,她为她做什么都行。

见鬼去吧,采购,哼。木子棉愤然拒绝。虽然她知道这类事不是没可能,据她所知,已经有好几位什么也不是的人被方鹏飞弄进了政府部门,其中有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以前不过是某酒店的前台,现在居然成了政府政务大厅里坐班的。但她是不会去跟方鹏飞讲这些话的,更不会为了庄小蝶去做这种令她羞于启齿的事。

算了,把这些闹心的事交给周培扬去处理吧,反正“事”是他惹出来的,羞耻也是他赢来的,作为一个受害者,她真是不想再看见庄小蝶那张脸了。

木子棉真就把母亲交给了周培扬。

乐小曼惊讶地说:“木木你怎么能这样,她是你母亲啊,真能撒手不管?”

“撒手又怎样,呵呵。”木子棉冷笑几声。

乐小曼无奈地看着她:“得,木木,我服你了,我就想不明白,这辈子我怎么能拿你当朋友呢,还闺蜜。”

“你可以随时走开。”木子棉非常冷静地说。

“木木你疯了呀,对我也能这样?”乐小曼真是被木子棉的态度震住了。

之后木子棉听说,周培扬给母亲找了保姆,工价很高。木子棉心里不服气,酸溜溜地看着天空说:“她也配啊?”然后就把母亲赶出了脑外。再后来,木子棉听闻庄小蝶跟保姆不停地干架,连着将三个保姆赶走,她就像逮住什么把柄似的说:“我就说嘛,我就说嘛,她这种人,能跟谁在一起呢,还是一个人去过吧。”庄小蝶果真就一个人过了。周培扬不甘心,反复给庄小蝶请保姆,工价一次比一次高,庄小蝶挑剔的手法也越来越高,就像跟周培扬玩心智游戏。木子棉再也懒得去理这些事。

“闹心。”她冲乐小曼说。

木子棉由身体发福想到庄小蝶,再由庄小蝶想到方鹏飞想到周培扬顺带想到谢婉秋,因为谢婉秋后来也跟她提过这事,意思是让她把母亲接过来,一家人和和气气团团圆圆,多好。被她连嘲讽带抢白,恶心回去了。管得多!她对谢婉秋的不满大约就来自于此。

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儿,屁股狠狠地往稳当里坐了坐。奇怪,她一用力,竹椅反而不叫唤了。

雨丝从硕大的玻璃窗里透进来,犹如淋在她的身上。隔着玻璃看雨,雨竟然也有了一种近距离的陌生感,跟一小时前置身雨中完全不同。这是一份新奇的感觉,木子棉忽然觉得好玩,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近距离的陌生,她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觉得它们很有哲学意义。近距离的陌生算不算陌生,或者比陌生更可怕?这么想着,她脑子里闪出丈夫周培扬那张脸来。

她已经很久没琢磨过这张脸了,尽管这张脸时不时地会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但她的兴趣真是远不如以前。

我跟他是陌生的,近距离的陌生。

木子棉身体抖了一下,像是打出一个冷战。她想起身,找一点温暖,可是目光搜寻来搜寻去,屋子里除了冰凉,还是冰凉。

夏天的冰凉。

她绝望地收回目光,可目光真是没地方可去,只好又重新投向窗外。雨越下越大,阳台的窗户早已模糊,被雨涂抹着的玻璃上舞出很多张面孔,有的在狞笑,有的在哭泣,更多的则虎视眈眈。她奋力地找,哪一张是她自己呢?后来她清清楚楚找到两个人,一个是周培扬,另一个,居然还是母亲庄小蝶!

怎么会是她呢?木子棉非常想不通。不久又释然开来。这些年,母亲用一团阴影牢牢地把她罩住,任凭她怎么挣扎,就是摆脱不了。

也罢,反正她的心已被伤得血迹斑斑,多伤一次也无所谓。

木子棉闭上眼,开始沉思。沉思是她加入论坛后新修的一门功课,教授苏振亚说,现代人最缺乏的是什么,沉思!大千世界,我们看到太多忙忙碌碌的身影,这些人被金钱捆绑,被物欲追赶,已经很少有时间打理自己的心情,宁可让心田杂草丛生,也不挤出一点时间去沉思。苏振亚要求论坛里的人每天必修一门功课——沉思。

苏振亚说得对,沉思可以让人看清自己,可以让人远离乱哄哄的烦恼,独自找到并享受那份孤独。

孤独地活着,你就是帝王。木子棉再次想到一句诗,这句诗不是苏振亚写的,苏振亚虽然文采不错,也写过书,但这样经典的诗句,他怕是照样读不懂。

这诗是木子棉自己写的。她认为很经典。

手机突然响了,声音很尖锐,沉思着的木子棉吓了一跳。抬起头,目光循着声音找去,奇怪,手机怎么会在石像下面呢,她没朝那面去过呀?木子棉怔怔地盯着石像,愣怔了几秒钟。石像是他们搬家时方鹏飞送的,一米多高,雕的是希腊神话中爱情之神厄洛斯。她至今搞不清方鹏飞送他们石像的真实用意,难道真是祝福他们?或者是方鹏飞说的那样,他非常嫉妒他们的爱情?抑或如她想的,方鹏飞是在嘲讽周培扬,一个曾经在追求凡君时败给他却又死不甘心的男人。周培扬倒是很无所谓,送来了就放下,怎么着也是人家市长一片心意。听听,他这叫什么话,如果人家真是拿这尊石像嘲笑他呢?木子棉因此又小看了一些周培扬,权奴啊,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会被权力压着,直不起腰来。

有段时间,木子棉突然对石像着起迷来,非常喜欢它。她觉得石像代表了某种意味,想想看,它由一个男人送给另一个男人,里面汇聚着他们各种心思,有意思。木子棉越看越觉得石像有意思,婚姻有意思,人生更有意思。但是后来,她跟周培扬的冷战开始,一波接着一波,家被一次次的冷空气洗劫,天寒地冻,她对石像的热情,也降到了冰点。到这次彻底分居时,她把石像带到了这边。她觉得自己必须有什么东西陪着,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不如拿石像来充数。反正她自己也越来越像这尊石像,内心饱满而外表冷漠,整个人都有一种坚硬的对抗。就当同是天涯沦落人吧,木子棉这么说。

如今的石像,早已蒙着一层厚厚的尘灰,厄洛斯的两只眼睛,也像被掏空似的露出大片黑暗。那是某个夜晚,睡不着觉的木子棉拿炭墨涂上去的,她不想让爱神看到她怨妇一般六神无主的样子。

哦,她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六神无主了呢?

手机还在叫,那是一种能给人带来什么的声音,木子棉起身,朝石像走去。这时候手机突然不叫了,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木子棉赌气地抓起它,手机上显示的号码突然间又让她心血沸腾。

是他,是杨默在打电话!

木子棉几乎没有考虑,就将电话打了过去,手机里传来一片嘟嘟声,随后,什么也没有了。

失意蓦地袭来,木子棉感觉心瞬间被掠空。她疑是做梦,狠劲地抓了把头发,疼,证明不是梦。再次拿起手机,盯住那个号。片刻,再次将电话打过去,这次她被告知,对方已关机。

关机?木子棉木然地回到阳台,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思维。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半天,将手机贴脸上,像是贴住一张温暖的脸。杨默,她唤了一声,感觉有湿润的东西从眼里喷出。杨默,她又叫了一声,心便哗啦啦地往湿里去了。

就在她绝望地想扔掉手机时,声音再次惊起,这一次就在她的耳边,就在她的手掌中。木子棉急不可待地摁下接听键,忍住一喉咙的呜咽,轻轻喂了一声,对方似在喘息,似在用心听她的声音。

“杨默,杨默!”木子棉一口气叫出十几个杨默,叫得自己心都要飞出来了,电话那边突地“啪”一声。

挂了!

木子棉再也不能在屋子里待下去了,她要去九音山,要去看杨默。她匆匆整理了一下头发,提上手包,疾步往楼下去。老天也算开恩,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雨居然停了。尽管厚厚的云层仍然笼罩在空中,但细密如织的雨丝不见了。木子棉踩着积水,朝小区门口走,有个保安走过来,冲她打招呼,木子棉没空理他,脚步慌乱地奔出小区。一连拦了三辆车,司机一听她去九音山,看也不看她一眼,一踩油门走了。木子棉焦急地四下张望,一辆车子突然停在了面前,定睛一看,竟是从车站送她回来的那位。木子棉上了车,正要张口告诉司机去什么地方,司机突然说:“是去九音山吧?”

木子棉惊愕地盯住司机的后脑勺,讶异得说不出话。司机释然一笑:“之前你不是说要去吗?我也是乱猜的。”

木子棉如释重负,长长吁口气道:“谢谢你啊,师傅。”

司机报以微笑,专心开起车来,木子棉闭上眼,脑子立刻就被杨默占满了。

事实上,木子棉跟杨默并没发生什么,真的没有。最亲密的一次,也就是杨默握住了她的手。他们在喝咖啡,那是一家装修十分精致也十分符合木子棉审美情调的咖啡屋,叫雨打芭蕉。是杨默带她去的,杨默还告诉她,人在被心事关住的时候,应该找个安静的角落,好好替自己梳理一下。木子棉扬起下巴,装作天真地问:“你看我像是被心事关住的人吗?”杨默笑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们并不一定能看清自己,有时候我们会被自己欺骗。”

“你是说我?”木子棉动了一下身体,目光却一直盯在杨默脸上。那天的杨默穿西装,很正统的样子,木子棉一见到正统男人,就想笑。对杨默也是如此。她认为,私下场合穿西装,会给人虚伪或矫情的错觉。她的印象中杨默是一个坦诚的男人,尽管他们交流不是太多,但她能感觉出。而穿了西装的杨默有点像马戏团的演员,或者是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杨默大约是被她盯得难受,脸上露出一股难为情,呷了一口咖啡,镇静道:“我没有说你,我说话从来不针对哪一个人。”

“可我还是觉得你在说我。”木子棉故意挑衅。

“我为什么要说你?”杨默眨巴了下眼睛,反问。

“你为什么不能说我?”木子棉捧起咖啡,却没喝,目光软绵绵地搁在杨默脸上。这张脸已比他们刚认识时憔悴许多,木子棉想不清他为什么会憔悴。在她看来,如此优雅的杨默是没有道理憔悴的。

“陌生。”杨默忽然答。

“陌生?!”木子棉警觉地抬起眼帘,杨默的回答让她意外。

“你不觉得吗?”杨默忽然间就从容了,接着说,“其实,这个世界上,谁跟谁都是陌生的,夫妻,父子,朋友,表面的亲密并不能掩盖心灵的距离,我说的是心灵,懂吗?”

木子棉似乎被触动,但她还是固执地说:“我不觉得,你说得太偏激,偏激就证明你心理有问题。”

“我承认我心理有问题,如果没问题,我们俩就不会认识了。”杨默这次露出了笑,干净的笑,有丝糖萝卜的味道。

“你是指这个论坛?”

“准确讲应该是圈子,现代人都喜欢圈子,不同的人寻找不同的圈子。”杨默似在强调。

“这么说我的心理也有问题了?”木子棉嫣然一笑。

“当然有,这个圈子里的人,百分之百都是心理疾病患者。”杨默这么说着,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木子棉绞在一起的手。

木子棉禁不住一阵悸动。好奇怪,都这把年纪了,让男人握握手,还能生出奇妙的感觉。

“你在怀疑爱情,而又同时强烈地渴望爱情,你是为爱情来到这个圈子的。”杨默拿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她,一双手轻轻摩挲。他的手薄而细长,乍一看跟女人的手没两样,甚至要比某些女人的手还柔软。皮肤细润,光泽很好,红润透亮。尤其手指,长且漂亮。但这绝不是女人的手,女人的手讲究圆润却忽略了线条,缺少力度。杨默的手充满着力度,尽管只是轻轻摩挲,但那种力度还是很明显地传递给了她。木子棉浑身**,脸颊无端地热起来,发烫。那样沉醉了一会儿,她抽出手,无力地辩白:“你乱说。”

杨默并没反驳她,大约他也意识到刚才握手的动作太过唐突,身子往后一斜,靠在了沙发上。半天,他回过来一句话:“其实,爱情是副毒药,谁相信它,谁就会中毒。”

谁相信它,谁就会中毒。这是后来的日子里,木子棉反复咀嚼的一句话。原想把这句话咀嚼透了,再找杨默理论,哪知……

车子连着颠簸几下,将木子棉从混乱的思绪中颠醒。木子棉睁开眼,发现车子已驶上山路,司机说得没错,雨后的山路格外难走,坑坑洼洼的路面满是积水,泥水从山崖上淌下来,染得这条路面目皆非。

为什么没人修一修呢,这可是通往天国的一条路啊。木子棉忽然就想。

雨后的九音山,把另一番景致呈现给她。雨水清洗过的橡树林,黑亮、纯净,云层压得很低,快要把橡树压弯了,残留的水汽如同挂满晶莹的薄雾,被子一样将这错落有致的橡树林轻轻罩住。橡树们却又顽强地挺着,不想被什么罩住,于是这山间便多了一份动感,好像树跟什么搏斗着,又好像雾被什么驱赶着。总之,这山,这树,这水汽,还有雨后极力想突破云层的太阳,合起劲儿来,将木子棉的心从一个世界拉向了另一个世界。

车子最终开进了停车场,木子棉得感谢司机,司机虽然话不多,但木子棉能感觉出,他是一个热心肠的男人。他小心翼翼躲着路面上的坑洼,并不是怕车子损坏,而是不忍让木子棉再受颠簸。这样心细的男人,如今真是不多见了。木子棉以前很讨厌这些生活在底层的男人,觉得他们低俗、粗鄙、满口脏话、一身污汗,尤其令她难以忍受的是,这些男人压根就不懂尊重女人!在报社的时候,她去乡下采访,在一个不到二百人的村子里,她遇见了十二位遭受婚姻暴力的女人,其中有两位已被打成残疾。后来她又到井儿区采访,井儿区是铜水的老城区,住的都是老市民,这些现实中过得异常窘迫心理上却仍顽固地抱着城里人优势的居民,竟然敢在大中午把自家老婆光着身子打到街上去,那些男人的谈吐还有举动着实让木子棉咂舌,木子棉就是在那时候对底层男人抱以绝望的。

“恶心死人!”她学着井儿区男人的腔调,还他们一句。后来她才发现,这是偏见。我们常常被偏见左右自己的思想,这是可怕的一件事。木子棉现在越来越感到,夫妻间那些患难之情,感人至深的爱,一多半还就在底层人当中。人一摇尾巴,也能变成狗。这是她送给方鹏飞和周培扬他们的一句话。

司机停好车子,问木子棉得多长时间?木子棉说:“不会太耽误你的,等人这段时间,我会付费给你。”司机呵呵一笑,咧开一嘴黄牙:“看你说的,我可没跟你提钱。”

木子棉原以为,这样的雨天,不会有谁跑到九音山这种地方来。可她错了,往公墓区去的时候,连着碰到几拨人,有两个十几岁的女孩,衣服全让雨淋透了,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仍然固执地站在一座墓碑前。看她们伤心的样子,木子棉就想,两个女孩失去了最亲的人。父亲,还是母亲?木子棉猜不透,不过脑子里闪出了儿子可凡的面孔。遗憾的是,儿子可凡的表情总是伤害到她,有时说话也如刀子。木子棉讨厌那种表情,更憎恶那些跟刀子一样狠毒的话,没一点感恩之心!所以毫不客气就将儿子好不容易才闪进来的面孔驱逐了出去。

空气清爽得醉人,每吸一口,都能让人的肺流出水来。木子棉呼吸着九音山特有的裹着橡树味的空气,踩着积水,往里走去。穿过第二个公墓区时,她脑子里浮出一串数字:十二区十三号。

她奇怪自己的记忆力,原以为这个数字是记不住的,没想,记得这般牢靠。

十二区十三号,她又重复了一遍。

一束鲜花惊亮了木子棉的眼睛,刚走进十二区,木子棉便嗅到花香,等来到十三号那座墓碑前,那束鲜花就逼真地呈现在眼前。

一大束白色的月季,足有五十多支。

木子棉一愣,是谁,会在这样一个雨天给他送花?木子棉扬起目光,四下寻找。整个十二区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边上的十三区也是寂静一片,看不见有人影在动。墓区把一片异样的宁静给她。木子棉收回目光,仔细地盯住花望。显然,白色的月季是刚刚采撷下的,嫩嫩的枝上还在流汁,花瓣也鲜鲜的,叶子嫩得要出水。花没有被雨水打湿,证明送花者跟她一样,是在雨后才来扫墓。木子棉心里轻轻哦了一声,怪自己粗心,怎么就没想到带花来呢?这么想着,她俯下身,小心翼翼数那些花枝,果然,五十二枝,一岁一枝。

木子棉直起身,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处。苍苍茫茫的山峰下,世界呈现出一片混沌,远山近岭,油绿的树,薄厚不匀的雾,还有挂在花草尖上的那些露珠儿,这么多的生命,却没有哪一个告诉她,是谁先她一步,将一份思念送给了他?

手机突然叫响,吓得木子棉往后缩出好几步。等反应过来,掏出手机,竟然又是那个号!

杨默!

杨默在呼叫她!

木子棉拿着手机,两眼发出一种可怕的光。这时候看到那个号码的感觉跟家里完全不同,家里她是充满渴望,充满热切,现在她的双腿发颤,惊悚令她身上直起冷汗。半天,颤颤地打开手机盖,手指哆嗦着摁了一下。通了,木子棉听到一片喘息声,跟杨默的喘息声很像。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杨默正患感冒,说话鼻音很浓,咳嗽过后,就是这种喘息。

木子棉吓得一把捂住了手机盖。

她想逃离,双腿却被牢牢定在了地上。低头一看,双脚不知何时踩在积水里,水正在一点一点浸湿她的鞋。就在她恐惧地四下张望时,手机又发出一声蜂鸣,这次她打开得很快,像是有什么力量催促着她。木子棉看到一条短信,上面清楚地写着一行字:谢谢你来看我。

木子棉落荒而逃!

从十二区到停车场,木子棉不知摔了有几跤,膝盖碰破了,血流出来,渗出了裤子。一只鞋子丢了,她顾不上回头去捡,手包也不知扔在何处,总之,狼狈极了。

司机看她惊魂失措的样子,快快地打开车门,将她安放在车子里。木子棉的身体缩成一团,双臂紧紧箍在胸前,目光空洞而骇人。司机发动车子,缓缓离开停车场,快要上柏油路面的一瞬,木子棉看见一辆车,好像是丈夫周培扬的。

但这个时候她的脑子已被那个电话还有短信搞成了一锅粥。

下山时,司机突然问:“是去看杨默吧?”

木子棉惊得从后座上弹起来。

“停车!”她喊了一声。

司机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对她的反应无动于衷。“停车!”木子棉又喊了一声。司机这才放慢车速,抱歉地说:“对不起,这道儿窄,车子不能乱停。”

“你是谁?”木子棉惊骇地问。

“我姓左,你就叫我老左吧。”

“我问你到底是谁?!”

木子棉要问的,是老左怎么会知道她去看杨默?老左终于明白过来,再次抱歉道:“对不起,我的话惊着你了。”过了一会儿,车子到了宽敞处,老左停下车,说:“其实我认得你,你是木老师,以前在报社工作。”

木子棉越发恐慌,面无血色地盯着老左,感觉这人突然间变得狰狞。

“我以前在恒远集团,是杨默的司机。”老左终于说了实话。

木子棉长舒一口气,身子缓缓倒在后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