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棉不知道,对杨默的喜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更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但她清楚,她是被杨默那张忧郁的脸吸引的。
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居然有一张孩子般透明而又忧伤的脸,一双满是睿智的眼睛,奇奇怪怪有一股蓝色的光。
你想想,现在哪一张成年男人的脸上,不是写满荒唐就是奸诈,再不就是一脸沧桑。相比前者,木子棉更不能容忍的,就是沧桑。可杨默脸上没有!杨默的脸虽然是阴郁的,但那阴郁跟她讨厌的那些男人的阴郁有很大不同,跟丈夫周培扬脸上的阴郁也不同。丈夫周培扬脸上,多的时候写的是隐忍,写的是压抑,他像一个永远得不到性满足的男人,那张脸一年里也灿烂不了几次。这正是木子棉最最不能接受不能容忍的地方,作为女人,一个自认为姿色和床技都不错的女人,却不能让男人开心,她好失败。当然她也知道,周培扬脸上的抑郁还有沉重,跟性没有关系,但她就是想不通,她不喜欢整日活在沉重和压抑里,她需要清新的空气,需要自由的交流,需要干净而浪漫的温馨。
是的,干净而浪漫。她无数次地设计过这种生活,从跟周培扬恋爱到现在,她都在设计着这种生活,可惜,这种生活离她越来越远,周培扬也离她越来越远。
她讨厌阴,尤其讨厌周培扬脸上那种阴。
杨默的阴却是一个例外,杨默的阴是从蓝色的眼光里掉下来的,掉下来后均匀地涂染在棱角分明的脸上。那显然是生活之外的东西,是内心奔放的另一种色彩。
指不定他内心有多活跃呢,说是诗人一点也不夸张,像极了。
木子棉因此而相信,这个男人的生活是清澈的、纯净的,跟她幻想的某种生活有奇特的吻合。
这有点武断,但木子棉偏偏就喜欢武断。当年她不正是武断地认为,那个一登上山顶就要高亢地吟诗,高谈阔论起来没完没了但却从不烦人的周培扬就是她要找寻的人吗?
诗性的男人。多少年了,藏在木子棉心里的这个结,居然还没丢掉,没被生活毁掉,多庆幸。木子棉为此而有小小的激动。
杨默脸上那层阴,就是诗意。或者不叫阴,叫郁。阴和郁还是有很大不同的,这是木子棉独到的理解。一见着杨默那张脸,木子棉莫名地就兴奋了,兴奋得毫无道理,却又呱呱地叫。
杨默的脸不只是透明,隐隐约约中,还有一股山间清泉的色彩,连他的呼吸,也有一股山溪的味道。木子棉坐在杨默身边,莫名地就想起了九音山,想起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绿。她认为杨默脸上那层透明,是九音山天空的色彩,而那淡淡流露出来的忧郁,是橡树的油绿。如果是纯绿,就缺了味道,偏偏是油绿,这色泽,就紧张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忧伤而又不含杂质,这才是她最最痴迷的一种神情,好男人就应该有这样的神情。
木子棉忍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跟杨默近距离地对峙了一段时日,终于在一天,大胆而又热烈地把自己道给了杨默。
“我叫木子棉,以前在报社工作,分管广告这一块,现在不干了,专心在家做学问,当然,做的也是心理学。”木子棉激动不已,还夸张地用了学问这个词,当时她心里有几分不安,做贼似的,她那怎能叫学问呢,仅仅是对学问的一种向往而已。可她喜欢在杨默面前把自己包装得扎实一些。
杨默抬起那双忧郁的眼睛,专注地凝视了她很久,浅浅一笑:“我叫杨默。”
真吝啬,她一气说了那么多,连自己住哪都交代了出来,却只换来他四个字,内容还是她提前知道了的。
不过她还是开心。毕竟,这是她到这个陌生圈子里后主动认识的第一个男人。他说话的时候,嘴里哈出来一股气,如兰,更如田间青草的味道,很古典。
一天就这么飘飘忽忽过去了,那是木子棉主持论坛不久后的一个日子,论坛里请来做演讲的是大学里一位性学教授,女的,网络上很活跃,思想也接近偏激,总是能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观点。那天女教授在台上讲什么,木子棉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完全是杨默。
分手的时候,木子棉双目流盼,用林黛玉的那种目光幽幽怨怨望住杨默。她想杨默应该彬彬有礼走过来,向她发出邀请,请她品茶或是赏月。对了,除了喜欢听九音山橡树发出的轰鸣,木子棉还有一个喜好:赏月。可惜这个喜好实现的机会不多,铜水的天总是灰蒙蒙的,老天像是终年四季患炎症,雾霾一拨连着一拨,连续剧一样,弄得天很难有机会透个明。那层悬在半空中的尘埃,一到夜晚就把月亮遮住,木子棉几乎就没有看到过铜水的月亮。不过杨默如果请她,她倒是可以介绍一个地方的,离九音山不远,有一个叫漳湾的小镇子,山清水秀,坐在漳水河的石桥上赏月,那才叫有风景。
遗憾得很,那天的杨默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多看她一眼,活动一结束,就匆匆走了。
他怎么就能匆匆走了呢?
一股伤感莫名地包围了木子棉,木子棉经常会有这种伤感涌出来,她老觉得自己根本不是肉做的,是伤感一块块堆积起来的。生活稍稍有点不如意,就有坚硬的东西把伤感碰碎,然后她就大片大片地掉落了。凄凉得很。这天她就有种被人抛弃了的感觉,后来觉得抛弃这个词不大合适,她跟周培扬冷了这么久,都没用过抛弃两个字,怎么能随随便便用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呢?
是的,陌生。木子棉后来才明白,她跟杨默只是空气中的两粒尘埃,一阵风吹来,轻微地碰撞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生,他还是他,她呢,也还是她。两个毫不相干的物件,是没有道理碰出这种伤感的。
木子棉很快就不伤感了,她开始精心编织一个计划,她要跟这个叫杨默的男人发生点什么。那时候木子棉的小说已经准备了大纲,只是她对男主人公不大满意,一直想找一个更加完美也更加符合她口味的,好了,杨默的出现解决了她这个难题。
就是他了,木子棉兴奋地想。
那时候论坛里正好有个雀斑女人,年纪不小了,心理问题一大堆。苏振亚让她和杨默合起手来帮助这个女人。
“这事应该让木美女去做,我怕是帮不了多少。”杨默客气地谦虚道。
杨默称木子棉美女,而且前面没加“资深”两个字。
木子棉听了很开心,也很有认同感。她一向认为自己是美女,比乐小曼要美,比凡君更要美出许多,尽管周培扬他们联合起来认为,天下女人凡君最美。木子棉坚决不认同,她认为这些男人缺少眼光,凡君有什么了不起呢,顶多也就算个病态美。当今世界,谁还拿林妹妹当美人,孱孱弱弱的样子,想想都让人打寒噤。
“杨先生客气了,你是这个论坛里最有感召力的男人,相信有杨先生出面,我们的工作会容易许多。”苏振亚说。
“对呀,对呀,怎么能少了杨先生您呢,论坛里大家都是朋友,不对,兄弟姐妹,我们可不能坐视不管哟。”尽管木子棉对雀斑女人一点好感都没,这女人又丑又自信,自信到爆棚,说什么都是一副唯她独尊的样子,她已经给木子棉出了不少难题,其实她是想接管这个论坛。木子棉最怕跟她接触,但一听杨默要参与进来,马上变得热情。
“帮她?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杨默沉吟一会儿道。看上去他对雀斑女人也有几分怵。
“是不容易,如果容易,她就不会到论坛里来了。不过我们要有信心,帮助别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苏振亚说。苏振亚教授认为,雀斑女人的问题也是出在过分自信上。“不过她那不叫自信,是一种虚妄,一个在婚姻和事业上完全失败的女人,又不肯承认这种失败,就以这种假想的自信来麻醉自己,这种女人是很容易走入歧途的。”苏振亚帮他们分析道。
这件事本来可以加速他们的了解,遗憾得很,就在木子棉兴致勃勃时,雀斑女人突然不来了,彻底离开了论坛。
该死的女人!木子棉破口大骂。
后来有段日子,杨默也不来了,木子棉很纳闷儿地去找苏振亚。
“这家伙,干什么事都缺乏耐心。”苏振亚教授叹气道。
“他缺乏耐心?不可能!他怎么会缺乏耐心呢,我看不像。”木子棉不知怎么忽然间涨红了脸,像是极力为谁争辩的样子。苏振亚教授困惑地盯了她一会儿,朗声一笑,道:“木木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木子棉眉毛一扬。
“我年轻时的恋人,跟你性格有点像。”
木子棉有几分失望,这天她想谈的不是别人,也不是她自己。
她想了解杨默。
但了解杨默的过程很漫长,不只是漫长,甚至艰难。这么说吧,直到现在,木子棉也没能了解他。
杨默是一个谜,永远地种植在了木子棉心里。
再来说银州。
这个空气中夹杂着淡淡哀愁的夏日的上午,木子棉的心情一开始还算晴朗,这可能跟小城银州的阳光有关,也可能无关,但它确实是晴朗的。不久,就暗淡下来。原因是她再次想起了杨默,想起了九音山,想起了死亡。
老教授苏振亚一直开导着她,可她还是走不出那团阴影,后来竟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弄得苏教授手忙脚乱。
“我说木木,你怎么老钻牛角尖呢,不能因为一个杨默,把你自己也毁了!”苏振亚气恼地说。
“他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木子棉冷不丁就说出一句让人冒汗的话。
苏振亚大张着嘴,他被这句话震住了。他劝半天,其实并不清楚木子棉跟杨默之间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只是纯粹的朋友。木子棉这句话,忽然让他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已经走火入魔。半天,他喃喃道:“木木,别忘了,你有老公,有孩子。”
“跟他们没关系!”木子棉失声尖叫,苏振亚这句话让她瞬间变成了一个疯子。
女人的变化总是这么快,尤其中年女人,尤其缺乏爱情滋养的中年女人。她们说变就变,一点儿前兆没有。从一个极端跳向另一个极端,从一个悬崖跨向另一个悬崖,或者从一个坑跃向另一个坑。总之,就是让人不安神。
苏振亚苦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说:“好吧,不提,我谁也不提。”
苏振亚打电话让木子棉来银州,不完全是因为杨默的死。在他看来,一个人的离开实在是件正常不过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尽管杨默还年轻。苏振亚是想跟木子棉认真谈谈她的婚姻,苏振亚一直想跟木子棉谈谈她的婚姻,可总也没有机会,或者说找不到切入点。木子棉他了解,如果你几句切入不了主题,不能将她的心一下攫住,谈话就进行不下去。还有,你必须找到打开心锁的那把钥匙,能下出猛药来,对她才有效,否则,最好什么也别谈。
不久前一个偶然的机会,苏振亚结识了周培扬,此后跟周培扬有过几次深谈。当然一开始谈的并不是婚姻,苏振亚这种身份,目前是很吃香的,哪行都请他,不是搞讲座就是当顾问。开始周培扬并不知道论坛是苏振亚搞的,还拿他当了不起的人,把自己对企业对社会的看法都讲了,听得苏振亚一惊一惊,直叹遇到了高人。苏振亚眼里,是很少装进去周培扬这些人的,一个清高到极致的知识分子怎么可能对这些暴发户投机分子有兴趣呢?但周培扬让他有了兴趣,这个男人不但有想法,而且深刻,而且能让他产生共鸣。
可是后来周培扬知道了他是谁,一听他就是那个把木子棉拉进论坛的人,周培扬火了。
“你离我远点儿,我周培扬怕传染,我不想变成疯子,我家有一个疯子就够了,再来一个,我这个家就彻底毁了。”
“什么意思?”
苏振亚穷追猛问下,周培扬才讲了他跟木子棉的婚姻。讲完他说:“她是一个行走在雾里的人,她的思想就是毁掉她的那团雾,她自己活在幻觉里不肯醒来,还要把我们都拉进去。我哪有时间陪她玩那些啊,那是吃饱喝足没事干的人才能玩得起的,我周培扬玩不起。她可以不在乎钱,不在乎怎么生存下去,但我这些职工,一万多号人啊,我不能为了一个虚无的梦,把这些全抛开吧?”
苏振亚认为周培扬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男人,不像木子棉说的那么可怕。之前木子棉不止一次在苏振亚面前说过周培扬的不是,有几次,甚至是流着眼泪说的。她伤心的样子让苏振亚误认为,周培扬是一个不学无术专门欺负女人的混球儿,苏振亚最恨这种男人,一度时期他还替木子棉深深惋惜,怎么优秀的女人总要在婚姻上栽跟头?
现在苏振亚改变了看法,问题出在木子棉身上。这段日子,苏振亚仔细地分析了木子棉,认为木子棉对婚姻要求太高,对丈夫的要求过于苛刻。女人如果对婚姻抱太高的奢望,是很可怕的,尤其中年女人。
婚姻其实就是一碗水,你得把它端平,水才不会洒出来。这平主要是指心态上的平,你得保持一颗平常之心。如果过分地对它苛求,碗就会倾斜,水自然会洒掉。如果夫妻双方都倾斜,碗最终会成一只空碗,什么也盛不住,这是苏振亚对失败婚姻的一句经典性总结。
“木木,我想把这个论坛关掉,这也是我急着叫你来的原因。”苏振亚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什么,关掉?”木子棉遭蜂蛰一般,猛从石凳上弹起,一双眼睛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她又说。
“为什么?”苏振亚倒是沉静,木子棉如此强烈的反应,越发坚定着他关掉论坛的信心。再不关,他真可能就成了罪人。这是跟周培扬谈过几次后他的反省。善意未必能做成好事,有时候恰恰这种善意会害人。是他考虑得太简单了。
“是因为他?”木子棉紧盯着苏振亚看半天,问。
苏振亚淡然一笑:“是,但不全是。”
“怎么讲?”
“简单点说,我办论坛的目的,是让人走出心灵困境,解救他人也解救自己。可是我发现,来这里的人,非但走不出去,反而找到了家,越陷越深越滑越远。”苏振亚忽然抬起头,有点苍凉地看着银州的天空,看半天,老眼里忽然渗出泪水。一咬牙道:“我做了件不该做的事啊。”
“不!”木子棉尖叫一声,回过脸来问:“是因为他,是不是因为杨默的死?”
“不!”这次苏振亚头摇得很厉害。“他跟你们不同,他是来赎罪的,可你们不是,你们错误地将论坛当成了寄托,这不是我的初衷。”
“是,一定是因为他,你骗人!”木子棉喊了一声,疯狂地跑开了。边跑边在心里喊,我不要关论坛,我还没搞清他是谁呢,他对我很重要,我必须搞清他是谁!
木子棉当天就回到了铜水。她是揣着对苏振亚极大的不满坐上车的,她甚至想,就算苏振亚不再需要她,她自己也要创办这样一个论坛。
回到铜水,不幸赶上一场大雨。铜水的天气就是这样,雨下起来没完没了。站台上人烟稀少,坏天气阻止了人们出行的步伐,出租车也比平日少许多。等了十多分钟,木子棉还是没拦下一辆车。她的心情因此而变得更坏,身体在细雨中不住地发抖。她掏出电话,想打给乐小曼。号拨一半,突然止住,她发现自己拨出的号码并不是小曼的,而是……
她合上手机,怔怔地在雨中发呆。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突然停下,溅起的雨水打了她一身,木子棉夸张地发出一声尖叫,声音穿透雨幕,飞到马路对面两个年轻女孩耳朵里。两个女孩同时投过目光来,木子棉看到一张脸,美得惊人,那美简直能在瞬间夺走人的魂魄。木子棉正要掩饰性地微笑一下,忽地就发现,年轻的那位高个女孩正是她在九音山见过的那一位。女孩也像是认出了她,目光瞬间变得阴暗,带着刀一般的尖利。木子棉慌了神,一弓身钻进了那辆出租车。
怎么会是她?木子棉捂住“咚、咚”狂跳的心,目光惊魂未定地又投向那边。雨幕很快遮掩了一切,对面大街空****的,她没再看到那个双腿修长身材十分迷人的女孩。
远处,一辆车子踏雨而去。凭感觉,木子棉判定那是辆豪车。
一定是她!木子棉因此而越发相信。
“去哪?”出租车司机发动车子,礼貌地问。
“九音山。”
这声音把她吓了一跳,怎么会想到去九音山呢?
司机是个老实的中年人,一定是注意到了木子棉异常的表情,耐着心说:“今天雨大,山上路滑,车子上不去的。”
木子棉没有回应,呆呆地坐在后面,脑子里忽而是女孩年轻漂亮的脸,忽而又是杨默,有那么半分钟,还想到了刚才站在女孩身边气质非凡的女人,她比女孩大,也成熟。木子棉感觉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车子在雨中发出令人压抑的声音,走了不多时,司机小心翼翼地说:“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合扫墓的。”
木子棉忽然就来了气:“谁说要去扫墓,掉头,去江景路五号!”
江景路五号是她现在居住的地方,报社分给她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