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棉是下山途中遇到老左的。
她又去凡君墓前坐了坐,本来也想去杨默那边的,走一半,脚步奇怪地停下了。
她不知道停下的理由,但她有一种预感,乐小曼可能要颠覆她。
刚下车,一眼就看见司机老左,老左同时也看见了她,笑吟吟迎上来:“累了吧?”
木子棉说不累。
老左打开车门,木子棉很自然地就上了车。
奇怪,什么时候她跟老左又形成这种默契的呢?
“是送你回家还是四处走走?”老左问。
“随便。”木子棉说。
老左就随性地开起来,车子是往山下走,木子棉想闭眼养一会儿神,老左说话了:“你对他熟悉吗?”
“谁?”木子棉睁开眼,往直里坐了坐身子。
“还能有谁,杨默呗。”
“你怎么老是关心这个?”木子棉起了疑。
老左呵呵一笑,不再说话,专心开起车来。木子棉二次闭上眼休息,老左忽又忍不住说:“想知道他的故事吗?”
“你到底是谁?”木子棉这下火了,这个老左到底想干什么?
老左什么也不想干,他说想跟木子棉谈谈。木子棉说我跟你有可谈的吗?老左说有,木子棉说笑话,我跟你才认识多久,有什么可谈的?杨默!老左重重说。木子棉哑巴了,说来道去,她还是过不掉杨默这一关。
五百万的确是杨默骗的。
老左说出这句话时,木子棉整个人都呆了,看外星人一样看着老左,不相信这个看上去粗糙至极满脸写着苦难的中年男人,对杨默竟很了解。
“你骗人!”木子棉有气无力地辩解一句。
“我没骗人,我就是为这事跟踪你的。”
“跟踪?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跟踪我?”
“你别紧张,亚海你认识吧,当初从你手里拿走五百万的那个孩子。”
“亚海,你怎么认识他?”木子棉越发紧张。
“我是他父亲。”
“啊?”木子棉倏地从沙发椅上弹起,整个人做了逃离状。
“让你别紧张,你还是紧张,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奉杨默之托,还钱给你。”
“还钱?”
整个故事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但它确实是真的。
老左真是亚海的父亲。讲起自己的儿子,老左哭了,木子棉也跟着掉眼泪。亚海死了,五百万事发后,亚海跟杨默之间也发生了一场战争,结果……
老左说,当时杨默也是没办法,公司经营惨淡,债务一身,更重要的是他一直找不到背后那棵树。后来他搭上了姚启明,在姚启明的策划下,注册了先锋,想在广告上捞一票。姚启明胆儿真大,感觉报社的钱就跟他家的钱一样,不过他需要一个合理的渠道,经过一些必要的手段,才能将这些钱“洗”成他的。杨默成全了他,杨默也看穿了他。贪欲一旦被人利用,那就成无底洞了。杨默跟姚启明频频联手,轻松又合法地赚了不少,那时节广告业刚刚起步,很多方面还不完善,可钻的空子真是太多。如果不是姚启明贪得无厌,他们的合作还会继续下去,怪就怪姚启明,不仅贪,而且专断。钱只要到了先锋账上,一小时都不许拖,必须按他要求迅速转过去,好像拖一会儿,钱就成了杨默的。随着合作项目的增多,姚启明胃口也越来越大,开始他们议定,姚拿五成,后来便是六成,再后来,七成姚启明也不满足,全部给他最好。杨默知道跟此人不能再合作下去,持续走下去,等于是给姚启明白服务,说不定哪一天还会被姚启明拉下水,栽掉。那个时候杨默已经跟成家姐弟搭上了线,一个计划在杨默心中诞生,他想跟姚启明再玩最后一把,然后甩掉他。这最后一笔就是木子棉签的路牌灯箱广告,杨默鼓动姚启明,姚启明又利用木子棉,这笔生意很快做成。做成后杨默就失踪了,半个月找不到,等姚启明再见到他时,杨默已不是原来那个杨默,像是孩子突然长大一样,猛然变得不听话起来。姚启明急着要拿到五百万中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杨默不理睬。姚启明并不知道杨默将这五百万一分不少地双手奉送给了成睿,还在一个劲儿催促杨默快点。后来杨默扔给姚启明一句话,钱没了,要是姚启明想跟他算账,他们就找个地方一起把这几年的账算算。姚启明一听话不对头,追问杨默到底怎么回事。这时候的杨默已经对姚启明不那么客气,先是笑着说,钱去了该去的地方。后来又警告姚启明,姚总是不是也想去该去的地方?
他的恐吓真就吓住了姚启明,姚启明暂时安稳了一阵,不过很快就反扑过来。
“过河拆桥,你这是过河拆桥懂不懂?”
“懂,我自己做的,怎么能不懂。”杨默幽幽地说。
“这桥我早就想拆了,知道为什么吗?”杨默反问姚启明。
“不懂!”姚启明恨恨道。
“人不可太贪,你会噎死的,我真替你担心啊。”
“你——”
被杨默甩了后,姚启明不甘心,想报复,可这个时候的杨默,哪还再将姚启明放眼里?他往成睿那边连着去了几趟,计划就有了。
也活该姚启明出事。老左又说:“杨默他们还没动手,这边周培扬就举报了,正好,成睿几乎没怎么费力,只是助推了一把,就替杨默除掉了姚启明。”
“是这样啊?”木子棉舌头都干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老左让她喝水,又问要不要来一杯咖啡?木子棉使劲摇头,不停地说:“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这事我不相信,打死也不信。”
“不信没关系,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我们都不敢相信,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老左忽然变成了一个哲人。
老左带她来的地方,是一家叫“廊桥遗梦”的酒吧,酒吧有些年头了,从装修设施还有装修风格就能看出,里面几近破落,生意也称得上惨淡。老左说他喜欢这里,累或者烦的时候,就来这里坐坐。
“这里有一股衰败的味道,很符合我。”老左说,“其实啊,我们每个人都是在衰败中挣扎的,我们不甘心,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木子棉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全部的思维都在想一件事,杨默居然是这样一个人,居然真的骗过她。天啊,这让她情何以堪,假如这事让周培扬知道,她怎么活?再说,她自己也原谅不了自己啊。
姚启明是让杨默“干”掉了,后来被判十二年,去了该去的地方。接着是亚海。
当然,杨默再狠,也不会对亚海做什么,这点老左说得很公正。他怪自己的儿子,没命啊。本来有大好前程,就因年轻气盛,结果——
亚海吸毒了。
天啊,他吸毒,而且至今没有戒掉。
那次事件亚海干得漂亮。虽然当时杨默一分没给亚海,还跟亚海发生了许多不愉快,亚海一怒之下离开先锋,在社会上乱闯**,还曾扬言要让杨默步姚启明后尘。杨默倒是没怕,这个时候的杨默还怕谁,他跟成家姐弟的关系如火如荼,万盛如同安了风火轮,一天一个样。不过终于有一天,杨默找到了亚海,给了他一笔钱。
“那笔钱很大。”老左说。
“那笔钱害了我儿子。”老左又说。
对于一个他这样家庭出来的穷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永远别有钱。老左唏嘘了好长一声,又道出这么一句。
突然有了钱的亚海,一时失控,染上了毒品。
“知道我为什么要给杨默开车?”老左问。
木子棉说不知道。
“不开这个车,我儿子就没毒吸。”
“戒啊,怎么还让他吸?”
老左苦笑一声:“有些东西戒得了,有些,真戒不了。”
老左沉默一会儿又说:“你能戒得了吗,照样戒不了。”
木子棉感觉被老左重重敲了一棍子。
是的,她也戒不了。亚海戒不了的是毒品,她戒不了的,是幼稚,是荒唐,还有毫无用处的自以为是。
木子棉第一次承认自己荒唐,这在她四十五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
她笑了。那笑很难看。
笑完,她抓起包,像逃开似的冲出了酒吧。她再也没有脸面听老左讲下去,可恨的老左,用两个钟头的时间,彻底地砸烂了她。
天正下着大雨,两人走进酒吧时天还晴着,这阵儿,却已是烟雨茫茫了。木子棉一头钻进雨中,雨水很快打湿了她,她顾不上太多,迎着雨丝就跑。她不知道要跑向哪里,就想这么一直跑下去。
老左追上她,拦住她。
“你会淋病的。”老左说。
“不要管我!”她冲老左喊。
“回去,我开车送你。”老左说。
“你走开,离我越远越好,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有人从远处伸过来目光,认为是夫妻吵架,没理,走了。老左很顽固,非要她重新回到酒吧,说他还没讲完呢,还有重要的事告诉她。
“你走,走啊,我不认识你是谁,再纠缠,我要报警了。”
老左还是不甘心,老左是怕她出事,老左已经看出她要出事。
“姓左的,我会杀了你,你信不?”她突然扑过来,要撕住老左。老左这下怕了,老左的老婆就曾经这么扑过来,疯了似的撕住他,是在儿子被确认染上毒品后。后来他老婆死了,跳楼死的。
“好吧,我走,我走。”老左愤愤的,离开了她,消失在幕布一样的雨中。
木子棉“哇”一声,哭将开来。
木子棉病了。高烧、头晕、四肢发软、呕吐乏力,她在报社那套房子里躺了两天一夜,感觉快要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想打电话求救,一时又想不起打给谁。周培扬?她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现在她特别怕周培扬,一想起他,就有一种整个人要被毁灭的感觉。
毁灭我吧,求求你们,毁灭我吧。她在梦中这样哭喊过多次,一旦醒来,面对冰凉的屋子,就觉着自己真的是被毁灭了。
可怕的内疚还有罪恶感在体内疯长,更深更猛的痛苦折磨着她,木子棉感觉快要活不过去了。她不敢给小曼打电话,害怕小曼见到她此时的样子,更害怕小曼嘲笑她。是啊,她是多么愚蠢,那个人曾经用那样的手段害了她,多少年后,她竟愚蠢地要把光明寄托到他身上。
我是笨蛋,我是猪!
木子棉狠劲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想把自己撕扯清醒。
后来她真是想到了死。身体里的痛苦还有内心的煎熬,让她感觉离死亡是那么近,她已经闻到了那种腐烂的气息。但是她不敢死,也不能死,她还有许多事没弄明白,就在她纠结到底要不要给小曼打电话求救时,小曼的电话却提前来了。
“木木,我要死了,活不成了。”乐小曼开口就说。
木子棉一怔,她的身体还有心情已经不允许让她做出太大反应,也做不出来,只能弱弱哦一声,心口那儿发出一阵剧痛,体内的烧越发厉害。
“汪世伦这王八蛋,欺负我们娘儿俩,木木我要杀了他!”乐小曼声音很高。
“哦。”木子棉本来想挣扎着说点别的,这个时间她不想听到汪世伦,不想听到任何男人,更不想听到婚姻中的男人。可是她的身体太虚弱,除了哦,什么也说不出来。
“木木你都想不明白,王八蛋有多猥琐,他偷钱,把我的卡还有给洋洋准备的学费全拿走了,请方鹏飞洗桑拿,还招嫖。木木他招嫖,说是给方鹏飞叫的,一次两个,鬼才信。还有,最近他哈巴狗似的追在一个姓唐的老女人后面,把我们娘儿俩的脸都丢尽了,他大变态啊木木。”
“哦?”木子棉脑子在持续发烧,快要烧坏了,她想不出汪世伦招嫖是什么样子,一老古董,也会干这种事?
乐小曼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问:“木木你怎么了,怎么老是嗯啊哦的?”
“嗯。”木子棉又挣扎着嗯了一声,眼睛一闭,就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乐小曼这才感觉有了问题,慌慌张张跑来。
乐小曼来得很快,气喘吁吁跑上楼,用力砸门。砸门声又把木子棉从昏睡中吵醒,木子棉听得见敲门声,但是起不了床。乐小曼在外面急坏了,一边打电话给她,一边吼叫。木子棉挣扎着爬下床,一步步爬过去,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开门。
“天呀。”乐小曼进门就抱住了木子棉。
“木木,木木。”她一遍遍喊,喊得木子棉心快要碎了。
“扶我起来,到**去。”最后还是木子棉提醒她,不要老让她躺在地上。
等给木子棉喂了水,又用毛巾敷了脸,乐小曼就骂开了:“都是王八蛋,没一个好东西,老婆都病成这样了,居然人影不见。不行,我得打电话给他,当老板有啥了不起啊,哪有这样漠视老婆的。”说着就要给周培扬打电话。木子棉抓住她的手,用眼泪求她,乐小曼泄气了。
“哎,活该一怨妇命,富婆,你是富婆你懂不懂?别的富婆怎么活,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再看看你,看看呀,快要死了你知道不?”
木子棉说知道。
乐小曼说你知道个屁,这么些年了,除了死钻牛角尖,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没钻牛角尖,我真的没钻。”木子棉强争道。最近她特别怕听这句话,牛角尖三个字,成了一根尖利的刺,扎得她心要出血。
“得,得,爱钻不钻。”乐小曼一边帮她擦脸一边又说,“我说木木啊,你猜你让我想起了什么,怕是说出来你寒心呢。”
“不寒心,你说。”不知为何,木子棉忽然间想听乐小曼说话,说啥都可以,只要不抛下她。
这几天她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感觉。
“ 橛头,又臭又硬的 头。人不能一根筋黑到底,不能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折磨自己,木木你伤的是自己,懂不懂?”
“哦——”木子棉说不出别的,她感觉乐小曼说得都对,但她还是走不出自己。她想走出来,真的想,可是有很多东西压着她,一下两下扒不掉。
“给我时间。”她说。
“你比死心眼儿还死心眼儿,你上辈子一定是属老鼠的。”
“小曼你别贫了,我怕是连老鼠都不如,老鼠没我这么死板。”
“专门钻黑洞,你就是属老鼠的。放着那么光明的路不走,非要把自己逼进死胡同,划得来吗?”
“我知道划不来,可是小曼,我有苦哇——”木子棉说着又要哭。
“够了,哪个没苦,你有我苦大,你比凡君还苦?木木,你是让自己害掉的,你这人,别的都好,就是脑子里缺个转轮。”
“那你做我转轮好不,小曼,我不要这样的生活,再也不要,你救救我……”木子棉伸出手,努力去抓小曼的手。
很多的时候,木子棉是想抓住这样一只手的,这个世界手很多,能抓住的却那么少。在银州的时候,木子棉甚至想,自己对那个杨默,很可能就是这种心理,她想抓住点什么。自己把世界弄空了,把感情也煮成了一锅浆子,突围不了,又回不到原来,可她多想回到原来啊,回到跟周培扬热恋或是刚结婚那个时候。
就在她苦苦挣扎的时候,杨默出现了,那么地合她胃口,于是就不管不顾一头奔了过去。
哪知这一次,她扑得更惨。
乐小曼当天就把木子棉送进医院,再不送医院,木子棉那晚就会死掉。两人说过话不久,乐小曼以为没事了,钻进厨房给木子棉熬粥,木子棉突然又发病,烧得整个人像火球,不只是烧,还抽搐,四肢一抽一抽的。乐小曼真是吓坏了,她庆幸那天给木子棉打了电话,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病情很快得到控制,医生说,病人体质弱,又受凉,加上长期心情抑郁,精神不振,导致并发症。
“你就不能心情好点啊。”等木子棉退了烧,乐小曼说。
木子棉说好不了。
“我搞不懂你抑郁个啥,老公那么优秀,你自己呢,也不差啥,咋就非要把日子过成这样呢?”
乐小曼真的搞不懂,乐小曼是那种简单的女人,痛起来就骂,骂完立刻就忘了痛。干吗记住啊,痛又不是好东西,她才懒得记。但木子棉麻烦得很,女人一麻烦,世界就会乱。
乐小曼后来认为,都是周培扬惯的,如果周培扬跟她家汪世伦一样,无用且迂腐,看她木子棉还敢这样?
优越病!
木子棉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恢复得还算快。中间乐小曼说,给你家培扬打个电话吧,怎么着也得让他知道。木子棉坚决不许,这种心境下她怎么见周培扬,怎么着也得缓过这阵子。气得乐小曼直骂:“什么意思啊你,他是你老公,你住院他有义务来护理。就算他忙没时间,也该派个人来守着你。”
“我谁也不想见,小曼你饶了我吧,现在让我见他,等于是杀我。”
“病态,你这是病态知不知道?自家男人有什么不能见的,你们两个,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强,强,强,你俩一个比一个强,谁都不让步,好端端的日子,别人羡慕还羡慕不过来呢,你们倒好,一点不珍惜,非要闹个鸡犬不宁!木木我可警告你,再不回头,哪一天老窝被别的女人端了,别怪我没提醒!”
“不——”木子棉高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