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棉要出院,医生不许,病情还没彻底稳定,这时候出去,怕留下后遗症。
“那就继续住,正好我也没啥生意,好好陪你几天,咱姐儿俩,也掏掏心窝子。”乐小曼倒是乐观。其实她是有生意的,刚刚又从广州发来一批货,急着去甩。但闺蜜这样,也不忍心丢下。
木子棉一听高兴了,她就怕乐小曼走掉,只要乐小曼不丢下她,住多长日子她也乐意。
乐小曼发现,木子棉不像以前那么刻板了,至少她说话木子棉会听,不像以前那样马上拿出一大堆时尚的理论来反驳。乐小曼这辈子最烦的就是那些歪理,人哪有靠歪理吃饭的,她家老公一辈子都钻在歪理里,歪出啥了?乐小曼有点庆幸,看来木木有救。她仔细观察,发现木子棉嘴上说不要提周培扬,但心里巴不得她多提。
女人就该这样,乐小曼偷笑。
乐小曼想趁热打铁,抓住医院这几天的工夫,好好“教育”一下木木。其实乐小曼是有很多话要跟木木讲的,只是木子棉不给她机会,乐小曼知道木子棉看不起她,也看不起她家汪世伦。都说朋友之间不需伪装,那是他们不懂朋友,更不懂女人!女人最爱跟女人比,尤其跟身边的女人比,比不过那也得装过。乐小曼以前也装过,努力装得跟她们一样,好幸福好美满,什么音乐啊美容啊,全是自己麻醉自己,演给她们看的,她才懒得有那些爱好呢。
爱好是奢侈品,不属于她这样的女人。现在乐小曼不装了,也没法装。
当然,她也看不惯木子棉,小题大做,无病呻吟。都什么年代了,还口口声声爱情。爱情能当饭吃?爱情其实就是一服药引子,引诱着女人往男人怀里扑,等你上当了,男人得逞了,爱情这玩意儿也就没了。有没有爱情都得过日子,这是乐小曼的逻辑。乐小曼在这个逻辑里活得很踏实,她是爱骂汪世伦,不骂一天都活不过去,那男人也该骂。可骂归骂,日子归日子,连这都分不开,是对不住四十多年岁月的。乐小曼觉得木子棉傻就傻在这里,手里的看不着,一双眼睛老往外伸,老想抓到不存在的。比如那个杨默,不就一骗子,她竟当宝贝。就这点智商,还把她美的,好像遇到白马王子一样。而真正的白马王子,她又看不见。
乐小曼是替周培扬打抱不平。有件事乐小曼一直瞒着木子棉,这些年,她跟周培扬没少接触,尤其木子棉跟周培扬冷战或分居,一有空她就往周培扬那里去,周培扬好像也欢迎她去。乐小曼不是有什么目的,真没,她就是看不惯木子棉这做法,干吗呀,有完没完?一年里闹几次分居,还让人活不活?乐小曼同时也是心疼周培扬,男人是需要女人照顾的,她家汪世伦再臭,乐小曼也把他伺候得像个皇帝,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惩罚谁也别惩罚自家男人,男人可以骂可以唠叨,绝不可以惩罚。男人其实脆弱得很,一点不比女人坚强。她就发现汪世伦偷偷哭过,一个人躲在黑夜里抹泪。她知道汪世伦工作有压力,再怎么着也是个院长。这年头男人在外面干件事容易吗,太不容易了。乐小曼也是这些年打拼中慢慢悟出来的,所以她把什么也能理解。说穿了,一个家,男人还是把什么也扛起来了,有些虽然扛得不好,但仍然扛着。真到了男人不扛的时候,女人你就哭去吧,还有你发火骂人的机会?乐小曼从不跟汪世伦分居,夫妻没有隔夜仇,骂过就好,这是乐小曼的生活小伎俩。她也想把这些小伎俩教给木子棉,可木子棉根本听不进去,甚至嘲笑她俗。是啊,她是俗,可哪个人不俗呢?生活本来就是一大堆俗事堆起来的,得用俗的方法去解决俗问题。木子棉是想雅,但能雅得起来?
生活又不是写诗,童话读起来很好玩,但你拿童话来对待生活中密密麻麻的俗事,会怎么样,肯定会头破血流。
乐小曼真是想替木子棉照顾照顾周培扬,但周培扬不要她照顾,说一个大男人,还要人照顾,是不是把他当废物了?乐小曼哪敢拿周培扬当废物,周培扬是她的神,是她奋斗的动力。好在周培扬也没赶她走。周培扬跟她讲了许多事,有家里的,也有外面的。乐小曼才知道,男人最怕寂寞,最怕不被理解。
这些话,乐小曼都想讲给木子棉。
乐小曼还没来得及讲,就又出事了。
而且是大事。
这天医生偷偷将她叫出来,再三问她跟病人什么关系?乐小曼一开始说朋友,医生叹一声,说了句算了。又问木子棉家人呢,怎么不见家人来过医院?
乐小曼意识到不对劲,马上变了口供,说她是病人的姐,亲姐。医生先是疑惑,后来见乐小曼赌咒发誓,再不相信乐小曼就要揍人,医生只好道:“好吧,不管你是不是病人的姐,病人情况很不好,你要尽快通知她家属,免得耽误治疗。”
“什么,你说什么,你往清楚里说啊——”
医生怀疑木子棉患有淋巴肿瘤,当然只是怀疑,这也是医生前几天不让木子棉出院的真实缘由。
病灶在木子棉脖子里,木子棉自己也有发现,颈部有小肿块,密集,而且一天天变大,速度之快,不能不让人怀疑。
“应该是鼻炎引起的。”医生说。
“鼻炎怎么会在脖子里?”乐小曼咆哮着问。
“这是后期表现,通过淋巴转移。”
“转移,你是说癌细胞已经转移?”乐小曼急疯了,说话也没了禁忌,竟把最难说出口的那个字给说了出来。
“这个还不能确定,需要进一步诊断。”
“天啊,木木,木木怎么会得这种病?”
这个夏天发生了好多事。除永安大桥和马洋大桥外,还有许多事以不可抵挡的方式涌进人们的生活,给人们添乱添烦,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左右人们的脚步。
都说永安大桥马洋大桥是大事,那看对什么人。对周培扬方鹏飞他们来说,当然非同小可,必须全力应对。对木子棉还有恩师林宇达他们,那就是听听而已。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命轨迹,人总是在自己的轨道上说话,人也只能说自己轨道上的话。
林宇达夫妇第一时间知道了木子棉患病的消息,是乐小曼跟他们说的。当然,乐小曼说得很委婉,只说是病了,没敢说什么病。乐小曼之所以要告诉林宇达夫妇,是因为林宇达一直想找木子棉,想跟她当面说清一些事。很多事搁在林宇达心里,搁得他难受,搁得他不安。他知道,林家欠木子棉的。不管怎么说,女儿伤着了木子棉,有意也罢无意也好,总之是伤了。夫妇俩就想为木子棉做些什么,来弥补这份遗憾。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木子棉一直不给机会,解释都不许。这次听乐小曼说,木子棉的病有点麻烦,林宇达再也坐不住。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几个孩子,没一个能让他省心。
“走吧,去医院。”林宇达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谁能想得到,恩师林宇达和师母欧阳林茹此行,又将把木子棉彻底打进地狱。
有些事如果只是小曼一个人说,木子棉兴许不信,小曼那张嘴,啥时有个准啊,今天说这明天说那,前一天还海誓山盟的事第二天就变卦,木子棉早已习惯。可是林宇达夫妇说了,她不能不当真。
话是师母挑起来的,见她恢复得差不多,气色还有精神比想象的好,师母欧阳林茹紧着的心松驰下来,东一句西一句找话劝她。师母的意思很明确,让她回家,跟周培扬好好过日子。
“棉棉啊,日子是需要两个人共同经营的,看看我和你导师,经历了多少。”师母脸上渗出愁容,转而又晴朗,“不过只要两人心齐,劲往一处使,再苦的日子也能挺过去,能挺过去的。”
师母说到这,目光伸到窗外。窗外走廊站着恩师林宇达,他的背有些微微的驼,那是女儿凡君带给他的,以前的林宇达气宇轩昂、精神矍铄,根本不显老态。凡君走后,这个坚强的老人也一天天苍老下去。
“生活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幸福也一样,千万别钻牛角尖,不要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师母又说。
这话一出,下面的话师母就好开口了。此行来,他们是想告诉木子棉一些真相。有关于周培扬的,也有关于女婿方鹏飞的。更多的,还是方鹏飞,这些话堵在他们老两口心里,堵了一辈子。林宇达曾发誓,有关方鹏飞的真实情况,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家的火自家灭,传出去有什么意思,除了丢人还有什么意思?”这是他以前的想法。现在变了,林宇达发现,如果再不道出实情,他们对不住死去的女儿,对不住周培扬,更对不住木子棉。因为木子棉这半辈子,一直活在女儿凡君的阴影里。
活在凡君的阴影里啊——
“不是那样的,真不是,棉棉你想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师母欧阳林茹抽泣着说。
于是在这个七月的下午,在满是来苏水味的病房里,木子棉听到了她想听又怕听的一些事,跟乐小曼说的差不多一样,不,比乐小曼更翔实更让人不敢接受的生活现实。
方鹏飞骗了凡君。
他压根不爱凡君,按师母的话说,他怎么会爱上一个那么早就发病的女人呢?他是谁啊,精得跟鬼一样。他娶凡君,完全是冲着林家关系来的,说穿了就是奔佟国华。
“桥梁。他把婚姻当成了桥梁,以最便捷的方式通向他的目的地。”
“他算计好了,凡君活不了多久,顶多也就三五年吧,这么短的日子他能豁出来,也值。可他万万没想到,凡君能活这么久,活得让他厌烦,恨不得拿把斧子将凡君砍死。”
“他真是砍过的,不是斧子,家里菜刀,吓死人哟,他在外面鬼混,养女人,凡君气不过,跟他提醒几句。只是提醒哟,凡君可不敢跟他撒气的。”师母强调道。说着说着,脸色骤然一变,用极其骇人的口气道:“哪知他借着酒劲,冲进厨房提了菜刀就扑向凡君……”
“暴力!你们怕是想不到,他是一个有暴力的人,好几次将凡君摁在厨房,或者……”师母说不下去了,痛苦的样子让人流泪。憋了好长一会儿,才咬牙道:“他是个畜生,他把凡君摁倒在马桶上、地板上甚至书桌上,强暴她……末了,还跟他养在外面的女人通电话,说他完事了,马上去她那边。”
一个形象就这样轰然倒塌。
木子棉的心往下沉。一口巨大的黑洞为她打开,将她整个人沉进去。这是她生命里最黑暗的一天,比凡君走的那天更黑暗,比九音山送杨默时同样黑暗许多。
生活居然是这样,生活它竟然还有这样一种颜色。
师母的哭诉里,她印象中的那个方鹏飞死去了,是被师母用语言和泪水杀死的。另一个方鹏飞跳出来,多疑、善变、凶狠、奸诈、虚伪透顶,带着无限的残暴。这个人青面獠牙,有着狮子一般的脸,凡君之外他还有若干女人,远不是于末末一个。于末末不过是供他开心的,调剂生活而已。曾经电视台有一女主播,跟他好了差不多十年,最亲密的时候,方鹏飞竟将她带到家里去,当着凡君面亲热,两人无耻到根本不拿凡君当回事。后来女主播怀孕,一口咬定是方鹏飞的。方鹏飞也信,天天守在她身边,照顾得那个细致哟。方鹏飞跟凡君的战争,就是那阶段爆发的。凡君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又不得不揉,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有留在这世界上的日子。她求方鹏飞,放过我吧,你难道不能忍一忍,我很快就死了,你让我安然地闭上眼睛行不?方鹏飞大笑:“忍,我为什么要忍?我已经忍得很多了,还让我忍,做梦去吧。”他一把推倒凡君,扑过去,抓过凡君头发,膝盖抵在凡君脸上:“你给我听好了,少管我的事,乖乖做你的画,不然,我让你一家很难堪!”
他恐吓的是凡君一家,包括林宇达和师母欧阳林茹。
木子棉听不下去了,师母讲到一半,她就听不下去,她也不需要听下去。那些肮脏的事是永远听不完的,凶残的事她不想听,怕。木子棉只需知道事实,只需知道方鹏飞是怎样一个人。
师母颠覆了她。
她傻啊,在这之前,她一直拿方鹏飞当优秀男人,在她心里,方鹏飞是一盏灯。一盏足以照亮她的灯。她曾无数次拿方鹏飞跟周培扬做比较,这是天下女人的软肋,也是天下女人最最愚蠢的地方,老是喜欢拿别的男人跟自家丈夫比。只要丈夫对自己不好,疏忽或者冷淡,她都不由得想到方鹏飞,想方鹏飞如何对待凡君,如何给凡君温暖和力量。方鹏飞跟凡君的爱情,在她心里,一直是人间童话,那是真正的爱情,透着露水,透着晶莹。
可是现在——
那天师母不只说了方鹏飞,还讲了周培扬。师母说:“多亏了有培扬,如果不是他,我家凡君活不了那么久的,早就被姓方的折磨死。”师母突然泪如雨下,紧紧抓住木子棉的手:“棉棉呀,培扬是爱你的,他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他对我家凡君,是哥哥对妹妹一样的情,他是怕凡君撑不住,才……才……”
木子棉扭开头,她不想听到这些,真的不想。忽然间,她有了一种新的想法,不想任何人将周培扬和方鹏飞这样的男人搅在一起,更不容许他们做比较!
师母说了许多,包括周培扬如何宽慰凡君,如何鼓舞她激励她,凡君一段时间非常消沉,几次想自杀,都是培扬帮凡君度过那个坎的。
她居然想过自杀!
木子棉一次次被震撼,一次次被催泪。她糊涂啊,天下还有她这样的女人?她挣扎着将目光投向窗外,她想看看窗外的阳光,想让阳光落在她心上,她的心已潮湿很久了,那里缺少太阳,缺少温暖的东西。目光刚探出去,就看见站在走廊里的恩师林宇达。师母还在说,师母像是要把一生攒下的话全说给她,走廊里的林宇达身体使劲在晃。
木子棉知道,那不是恩师的身体在晃,是他的心。
木子棉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