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很长时间,一个声音反复响在木子棉耳畔,方鹏飞不是她想的那样,周培扬也不是她眼里那个周培扬。他们都把假象给了她,反把真实的一面给了别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她错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苏振亚教授也来了,跟林宇达说的差不多,放心不下她,过来看看。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她还活着,她冲苏振亚笑笑:“没事,我很好,您看看,我都又胖了几斤。”
她其实没胖,怎么能胖呢,不过脸上的憔悴是显显的,任是用了化妆品,也遮挡不住。
“胖了好,胖了好。”苏振亚也说起了假话。
两人坐下谈话,木子棉忍不住就将最近发生的事说了出来。听完她的诉说,苏振严长叹一声,说,你是一个被爱情左右了的女人,最可怕的就是对现实零容忍,要求爱情保鲜,时时刻刻都是全新的、醉人的,一旦有了污垢,有了杂质,你就怀疑一切,惧怕一切。
“你没有活在现实中,一开始就逃避现实,你把自己关在笼子里,一个靠梦想或幻觉编织的笼子。现在,该打开笼子,让阳光洒进去,让阴雨也打进去,离开笼子,回到这个世界上。”
“我们每个人都逃避不了,我们只有面对。木木,勇敢地走出来,这世界没有什么可怕的,爱情更不可怕,就算它有灰尘,只要你用一双包容的眼睛去看,灰尘之外仍然有它美丽的地方。”
苏振亚说了很多,最后道:“木木,你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吗?除了爱情恐惧,你还有封闭症。”
封闭症?
这次木子棉没反对,苏振亚真是替她号准了脉。
在医院又坚持了一周,木子棉住不下去了,再住下去她要疯掉。这中间不断有人来看她,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些面孔感觉见过,但在脑子里早已将他们排除了出去,现在人家来,嘘寒问暖,她就得笑脸相对,就得不断地说,我没问题,只是身体出了点小毛病,很快就会好起来,大家都放心吧,都要开开心心地活。她的话有时很清晰,有时又莫名其妙,甚至语无伦次,这更让人们觉得,她有问题,问题还很大。小曼也不像前段日子那么贴心,总是躲躲闪闪。病房一来客人,小曼就溜出去,她问过原因,小曼说不想见这些人,虚情假意,烦。“烦就赶走啊,我也烦。”木子棉说。“人家一片好心,怎么好意思赶走?”
“哦,好心。”木子棉就又不说话了,痴痴地望着窗外。她的病房在西边,楼下正好是一菜园子,从窗户里望出去,就能看到绿茵茵的菜地。虽然没有橡树的绿那么养眼,但绿色总是能缓解她某些症状。从小曼躲来躲去极不安定的神态上,木子棉判断出一些事。好几次医生跟小曼神神秘秘说着话,看到她又马上停下来,木子棉就更有一种预感。
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颈部的小疙瘩长得很快,像上足了养分一样,茁壮成长。木子棉以前是关注过这方面疾病的,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内心不能说不怕,但又没别人那么怕。该来的迟早会来,她这辈子经历的难道还少吗?
一个人的时候,木子棉会无端地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比如父亲,比如母亲。奇怪,木子棉一度认定,这辈子再也不会想起他们,可是最近,这种思念莫名其妙地疯长,都要占据大半个脑袋了。说来也是奇怪,她竟然不恨母亲了,真的不恨。有什么恨的呢?发生的终归是发生了,恨也抹不掉那些丑陋。但她又无法原谅,这种冲突折磨着她。后来她想到了周培扬,天啊,他居然不来看我,一次也不来,难道他真的扔下我不管了?
不行,我得回家,必须回家。木子棉说回就回,任何人都拦挡不住。医生打电话叫小曼来阻止她,小曼这天恰巧有事,她以前的一个客户找到她,说是有笔生意要跟她合着做。乐小曼现在是见生意就想做,她在上海给洋洋又请了一位音乐老师,这位老师名气更大,当然,要价也更高。小曼得在短期内凑齐十万块钱,她想在音乐学院边上给女儿租间房子,女儿大了,挤在乱哄哄的学生宿舍她实在不忍心。而这些,汪世伦都不管,都要她一个人来张罗。每每提及女儿洋洋,汪世伦总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时不时还要说几句风凉话,骂乐小曼是没事找事,庸人自扰。
“女儿在铜水上学有什么不好,省城也行啊,干吗非要去上海。你以为读了上海音乐学院女儿这辈子就成功了?”
这就是汪世伦的逻辑,乐小曼清楚,他是不想担责任,这辈子他除了学术,什么也不想担。
乐小曼跟客户谈完合作的事赶到医院,木子棉已提着袋子逃开了医院,医生训了小曼半天,说她太不负责,怎么能让病人擅自离开呢?完了又告诉乐小曼,病人出院手续还没办。
“什么人啊。”乐小曼一边骂一边又帮木子棉办出院手续,然后又去另一位医生那边问了问情况,这次问的是木子棉的淋巴。医生郑重其事告诉她,病人情况很不乐观,建议去上海或北京做治疗。
“我以后再也不管,爱死爱活,由着她!”乐小曼感觉很累,她觉得自己没必要活这么累。可她又真心放不下木子棉,不行,我得找他去!
乐小曼打了车,就往大洋那边去,她打算跟周培扬讲实话,再不讲,她怕担不起这个责。
周培扬后来怪乐小曼,不该连这事也瞒着,这事能瞒啊?他骂乐小曼。
如果周培扬那晚不接到电话,不马上出去,或许,事情会朝另一个方向去发展。
从医院出来,木子棉并没去报社那边,回家的感觉强烈地攫住了她,她再也不要分居了,她想回到丈夫身边,马上。
还好,她回家第二个晚上,周培扬就回来了。听到开锁的声音,木子棉心头忽然一热,她多么期盼,周培扬进了家,能第一眼发现她,能奔过去,抓住她的手,问寒问暖。她蜷缩在沙发上,一是身体没有一点力量,两天里她只吃了三包泡面,还有一袋榨菜。这个家看上去富丽堂皇,但一点家的气息都没。冰箱里空空如也,充饥的东西都没。就那三包泡面,还是在周培扬书房发现的。可见,分居这一年,周培扬也吃不少苦受不少罪,这更让她歉疚不安。
除了身体,更撑不住的自然是心。木子棉感觉这辈子真是自己把自己搞乱了,一头闯进黑胡同,拐来拐去,到现在也没拐出来。她想停下这错乱的脚步,想让心完完整整回到这家里。
“培扬——”木子棉在心里一遍遍唤着这名字。
可是那晚,周培扬从别墅回来,没抓住这机会,没让一颗想回到他身边的心顺势回来。这是错啊。等周培扬后来知道内情,真是把自己恨死了。
要说那晚也全怪不得周培扬。看到老婆虫子一样缩在沙发上,周培扬心里是有一番感慨的,他也确实走过去,抱住了木子棉,而且唤了几声“棉棉”。别人都唤木子棉“木木”,周培扬却一直唤她“棉棉”。周培扬抚摸了老婆额头,发现老婆又虚又弱,身体还发着高烧,什么也顾不上,就想急着送木子棉去医院。偏巧在他要打电话叫车的时候,电话提前响了。
这时候木子棉是清醒的,电话里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
那晚打电话的是罗希希。
罗希希回到了铜水。她冲周培扬说:“你在哪,我要见你。”
一听是罗希希,周培扬本能地紧张,一边扭头看沙发上的妻子,一边脚步挪了挪,但又不敢走太远,生怕木子棉再有想法。
“我这阵有事,脱不开身。”周培扬说。
“我不管!”电话里叫了一声,这一声恰恰让木子棉听个清楚。木子棉浑身一抽,女人的感觉总是那么细腻而敏感,而且非常准确。木子棉强挣着从沙发上坐起,竖起两只机警的耳朵,认真听。
“培扬你必须来,我这阵就在瘦湖公园,在你楼前,今晚我必须要见你!”
专断且底气十足,毫无商量的余地。
周培扬扭头又看妻子,木子棉别扭地闭了下眼。
“我真的没时间,这阵我在工地上,乱得一塌糊涂。”周培扬说。
“我不管!”这一声高叫差点击穿木子棉耳朵,她颓然一跌,又倒在了沙发上。这次是倒。
那晚周培扬终还是丢下被病痛和寂寞折磨着的木子棉,去了。
周培扬的想法是,罗希希半夜跑铜水,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然,她不会这么疯癫。等到了公园,果真见罗希希站在别墅前。
阴魂不散!周培扬一边暗骂一边走过去。罗希希看见他,往前一扑,就抱住了他。
“培扬,你总算来了,知不知道,今晚如果见不到你,我会死!”
说着话,香喷喷的嘴巴凑过来,一下盖住了周培扬的唇,罗希希呼吸紧张起来。
“希希你干什么,快放开!”周培扬吓得魂都出来了,本能地四下张看,生怕有双眼睛在某个地方藏着。
“培扬快抱我,抱着我!”罗希希不管,使劲地要吻周培扬,整个身子已紧紧贴住了周培扬,看上去就像一只饥渴的猫,扑住了一根骨头。
“放开我!”周培扬猛一用力,将罗希希推开。
“半夜三更,你胡闹什么?”他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往前走,罗希希紧跟过来,低下声音说:“培扬,咱多久没见了,亲热一下不行啊?”
“不行!”周培扬的声音很硬。
罗希希停下步子,失望地看着他。
二人最终还是进了别墅,还没坐定,罗希希就说:“培扬你告诉我,这房子哪来的,你是啥时入手的?”
正在烧水的周培扬回头一瞥,目光有几分警惕。
“干吗问这个?”
“我要搞清。”罗希希说。
“半夜三更找来,就为这事?”
“这事对我很重要,我必须马上弄清楚。”罗希希一改刚才在门外的样子,理理头发,非常正经地看着周培扬。
“就一套房子,至于吗?”周培扬揣测着罗希希心思,心想这女人又犯了哪根神经?
“我跟姓成的彻底闹翻了,再也复原不了,他想整我,整我父亲,我饶不了他,他若不下地狱,我罗希希就彻底失败!”
“你这是干吗,大半夜的,说点其他的行不?”
“不行!”罗希希往前跨了几步,突又停下,跟周培扬保持了一定距离:“培扬你告诉我,这房是不是路万里的?”
“什么?”周培扬陡然一紧。
“我查过姓成的全部账务,他在六年前入手的这套房,这套别墅原来的主人是杨默,杨默当时想在这里开一家会所,被成睿看准,象征性地塞给杨默一点钱,将房子拿走。对了,他拿走的不只这一套,瘦湖公园一共有他五套别墅,全都送人了。”
“啊?”周培扬感觉听神话一样,尤其听到房子原来的主人是杨默,更加震惊。
“他把这套房送给了路万里,姓路的一次也没来过,他在这里养女人,铜水宾馆认识的一个小姑娘,当时还不到二十岁。后来姓路的发现,这女人明着跟他,暗中却跟成睿还有一腿,一怒之下将女人赶走,托人把这套房处理了。培扬你说恶心不,这就是他们干的事!”
“共用一妇?”
“是,他妈的这都什么事,干吗都要让我罗希希摊上,这些混蛋,全都该死!”罗希希瞬间又爆发。
周培扬见她拿走一把紫砂壶要摔,那可是他的心爱之物,是在古玩市场淘的,陆一鸣跟他要了几次,都没舍得,只说是他来了,可以用此壶泡茶让他品。
“快放下,为这事不值得。”周培扬眼尖手快,一把抢过了壶。
罗希希脸色再次暗淡,无比伤神地说:“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一把壶。”站了片刻,道:“算了,我还是走吧,我就不该来见你。”
“希希你不要这样。”周培扬一时无措,他也不忍心罗希希受伤。尴尬一会儿,走过去,双手轻轻放在罗希希肩膀上,用一种近乎悲凉的声音说:“很多事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遇到不顺心的事,不要太折磨自己,要坚强。”
“这跟坚强没有关系。”
“那就忘掉它,不要让不痛快的事折磨自己,往前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些事都能忘掉,你负点责好不好?”罗希希一把拿掉周培扬搁在肩头的手,走过去,抓起香烟,点了一支,狠抽。
“希希你怎么染上烟瘾了,这不好。”周培扬站在原地说。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周培扬,我不是跑来讨教训的,我是来跟你讨办法,他要毁掉我,毁掉整个罗家。他心有多狠,手段有多毒辣,你应该清楚!”
清楚,周培扬当然清楚。如果不清楚成睿,大洋走不到今天,他周培扬也走不到今天,指不定早学杨默那样,被成家姐弟吞没了。
哦,杨默。周培扬再次想到那张面孔,想到那件让他烦心的事。
这晚,罗希希没走,周培扬也没让她走。罗希希告诉他很多事,其实涉及很多高层秘密。周培扬这才知道,永安大桥风波从何而来,风向又是如何变换的。罗希希言称要报复成睿,让成睿死无葬身之地,这些周培扬管不着,也不想管。他只记住一件事,成睿苦心经营半辈子,算是织了一张可怕的网,这张网里掉进去的,不只是罗希希和她父亲,还有路万里,还有方鹏飞,还有太多太多的人……
这个晚上,木子棉一直在等。如果周培扬去去就回来,也许她不会那么计较。是的,她是捉过奸,捉到的正是这晚打电话叫周培扬出去的女人罗希希。当时她疯了般,一口认定周培扬跟罗希希干了不该干的事。尽管周培扬再三跟她解释,说绝不是那样,他真的没跟罗希希做什么,但木子棉不相信。事情过了一年,木子棉也算是想通了,就算他们真有什么,她也不觉得那么痛。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能把很多当时吞不下去的东西慢慢消化掉。加上事后木子棉也想,捉奸那事的确蹊跷,如果不收到那条奇怪的短信,她从哪里知道周培扬在跟姓罗的幽会,看来有人故意下套也说不定。
可是这一个晚上,木子棉真是不能原谅周培扬的。她等啊等,等得天都快要亮了,周培扬还不见回来,电话也不打一个。木子棉彻底绝望了,也几近崩溃。好啊周培扬,你现在是越来越胆大了,当着我的面约别的女人,去了彻夜不回,周培扬啊周培扬,你也太有点欺负人了!
木子棉再也躺不住了,她必须起来,她在屋子里来回走,不敢让自己停下,怕一停下,就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悲剧发生。她竖着耳朵,不放过任何细小的声音,其实她还是在等,在期望周培扬能回来。可是没有。后来她进了周培扬书房,平常她是很少进来的,不是她懒得进来,而是觉得这里是周培扬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她虽然渴望毫无间隙的爱情,但同时也知道,夫妻之间是该拥有一定的自由空间,那种分分钟监视男人的事她做不出来。
一个人如果心不在你身上,监视又有什么用呢?
她本来只是想到书房来坐一坐,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氛。走进来时她还想,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进这里了。她诚心回来,想跟周培扬认真谈谈,想解决问题,可是周培扬不给她机会,居然以这种接近“耻辱”的方式对待她。是的,她想到了“耻辱”两个字,还有比当着老婆面跟外面女人约会更加耻辱的吗,木子棉认定没有。
他们的缘分真是尽了。她想。
可是没想到,她看到了一样东西。日记。或者不叫日记,应该是周培扬一人在家时胡乱写在那里的。上面居然密密麻麻爬满了她的名字,一开始她没当回事,感觉心已经死了,对这些应该麻木。可是看了几页,她就好奇得忍不住,急切地翻下去,居然全是写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