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咆哮,凡君一次也不给小曼,全给了她。木子棉不得不怀疑,凡君跟她,心里绝对是有结的。结是什么,是坎,是逾越不了的鸿沟,有了这沟,不管她们怎么努力,密不可分的现实也是永远不会到来。木子棉由此陷入了痛苦,那段时间她非常低迷,情绪败坏到极点。回到家莫名地就冲周培扬发火,不管周培扬做什么,都看不顺眼。她记得很清,当时正好大洋有项工程出了问题,死了人,是外包承揽的工程,周培扬忙得焦头烂额,既要跑甲方那边不停地解释,又要给死者家属做工作,还要跟外包方讨价还价,厘清责任。可她就是不理解,非要周培扬陪她去泰国。对了,那段时间她突然对佛教有了兴趣,听身边的人说,泰国那边寺院烧高香,能让一个女人安静下来。周培扬哪肯啊,跟她讲了一堆理由,说要去你自己去,我真是没有时间。
“你有时间往别的女人怀里钻,你有时间陪别的女人去烧香拜佛?”木子棉噼里啪啦,冲周培扬发了火。她说的别的女人,就指凡君。木子棉也是无意中得知,不久前,周培扬陪着凡君去了一家寺院,两人还在山上住过一夜,这事令她心里很是不快。周培扬最终还是没陪她去泰国,木子棉自己去了,但一上路她便后悔,而且怕。
那种怕来得莫名其妙,恐怖得很。木子棉还没进入泰国,离她想去的法身寺还有很远的距离,心里突然冒出一股不祥。那不祥跟以前任何一种都不同,以前遇事的时候,木子棉也是有不好的感觉,比如在报社被那个叫亚海的年轻骗子所骗,再比如更早以前发现母亲秘密时心里那种乱哄哄要死又不想死愿意让别人去死的感觉,那些感觉尽管也很恐怖、很折磨人,但木子棉还是能把它们驾驭住。这次完全不一样,那种奇怪的感觉刚一涌出,她马上被搞乱,是完全乱,乱得没有方寸,岂止是六神无主,浑身都没主。慌得像奔命的兔子,就想一头撞进某一个地方。木子棉眼前先是冒出一个幻景,丈夫周培扬跟一个女人纠缠在**,周培扬一丝不挂,女人也是一丝不挂。这个画面在她脑子里固定了足足十秒钟,她猛地发出一声叫,天呀!然后就没了声音。她的叫声把车上的同伴惊着了,以为她怎么了,纷纷投过来关心的目光。这下更糟,刚才那个画面再次出现,而且奇怪得很,前面冒出时女人的面孔是不清晰的,模糊一片,这阵儿突然清晰,竟变成坐在她身边的女人。
“你——??”木子棉一双大眼惊瞪住邻座,拳头不自禁地握了起来,可是画面又迅速换成另一个女人。
就这样,画面一直变,女人的样子千奇百怪,有漂亮的,年轻性感的,也有老丑肥胖如一堆肉山的。这些女人搔首弄姿,各种**下流,而丈夫周培扬居然一一笑纳,推辞一下的态度都没有。
“无耻!”木子棉狂吼着骂出一声,霍地站起。眼前的画面突然没了,她看到的是车外的风光。等她意识到自己犯癫,重新坐下,眼睛还没来得及闭,画面再次出现。
天呀,木子棉无法再去泰国了,画面驱赶不掉,不论采取什么样的方法,只要她坐下,眼睛合与不合,污秽不堪的画面就进入她脑子,撕扯她的心。后来几乎是无时无刻不跳出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木子棉最终没能继续旅行,掉头回来了。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扑进家里捉奸。
家里空着,床还是那张床,屋子也还是那间屋子,**没人,什么也没有。木子棉好不失望,更有几分不甘心。此后很长时间,木子棉老是这样,总是在冷不丁的时候突然杀进家里,直奔卧室……
一次也没有成功。
但是怕这个字,却永恒地种进了她心里。直到现在,木子棉都不能将这个“怕”驱赶掉,那种怕不只是担心,也不是惧怕毁灭,而是……她有些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谁能想得到,木子棉怕的,竟是无法成功,无法将脑子里幻化无数遍的那一幕真实地捕捉到**。
她把自己折腾坏了,近乎一年时间,她用全部精力和时间来做这样一件事,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某一天,她不得不失望地冲周培扬说:“你真狠,狠啊。”周培扬听得似云似雾,连续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木木你怎么越来越不正常?木子棉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周培扬还敢装傻,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滚!”然后就泪如雨下,哭了一阵,不甘心,又扑上去骂:“我不正常,你他妈的才是世界上最不正常的那一个!”
她爆了粗口,那是木子棉这辈子第一次爆粗口,爆过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
生活自此而发生变化,原本还算平稳的日子忽然间遭遇暗礁,一条船脱离它的轨道,朝谁也不想看到的方向驶去。
那个怕字就这样钻进木子棉心里,一天比一天牢固,一天比一天折磨她摧残她,以至于后来,木子棉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了心理疾病,得治。她瞒着周培扬,偷偷去了几趟医院。医生的说法让她大吃一惊,她是典型的多疑症加轻度抑郁还带点狂躁,属于偏执型性格缺陷,医生建议她住院治疗,如果不及时就医,合理疏导,会引发更多的心理疾病出来。
不管承认不承认,木子棉是掉进某个黑洞里了。黑洞时浅时深,有时候木子棉觉得自己已经爬了出来,不再受那些阴影困扰,跟周培扬的生活也能正常,两人有说有笑,也像是夫妻,彼此关心彼此照顾。可突然地,又会陷入一种恐慌,一种绝望,一种彻骨的寒……
这天的木子棉仍然是受这个“怕”字的驱使,她看着书橱,脑子里竟又出现去泰国时反复有过的那一幕,凌乱一片,污秽不堪。不过这天,**的女人是清晰的,她是凡君。
木子棉已经相信,书橱里面是有秘密的。她想要的东西,就在里面。她顽固地站在那里不走,非要让师母还有乐小曼把秘密交出来。师母当然是死活不肯交,后来被她闹急了,乐小曼才说:“就一沓信,也没啥,我们还是不看了吧?”
“什么信?”木子棉穷追不舍,那一刻,她相信她没一点淑女风范,样子肯定像极了恶妇。师母欧阳林茹在她母狮子一般的目光下,清晰地打出几个寒战。
“就是一些普通信件,我也没看,走吧走吧木木,剩下的交给师母去整理。”乐小曼忽然轻松起来,极友好地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想把她拉出去。
“走开!”木子棉忽然用力打开乐小曼的手,不知是勇气所致还是神经病发作,几步跨过去,站在师母欧阳林茹面前。欧阳林茹吓坏了,这是一个天生就胆小的女人,一辈子没大声讲过一句话,尤其得知自己把最不该遗传的基因遗传给宝贝女儿后,胆子就更小,说话走路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好像音高一点,世界就会因她而塌陷。就这样一个弱如细草的女人,不,是师母,木子棉那天也没放过。竟然一把推开挡在书橱前的欧阳林茹,二话不说就将手伸了进去。
木子棉打破了一个宁静。
她把人家捂了多年的坛子打开了!
坛子里冒出的不只是醋,还有恨,还有妒火。
看完那些信,木子棉整个人都呆住,不,是惊住。脑袋完全成了空白。乐小曼吓得站在一边,祥林嫂一般不住地说:“我就说嘛,不让你看,你偏看,这下好,啥也瞒不住了。”木子棉听不见,她啥也不见。整个世界塌了,天地昏暗一片。
木子棉带着泪水离开了导师林宇达家,她知道,这幢房子,还有这画室,这卧房,她再也不可能进来了,包括林宇达夫妇,也该在她的生活中画个句号。
木子棉不想回家,家这个字眼,那一天突然在她心里变成地狱。她在外面游**了半月,先是住旅馆,后来又挤在乐小曼家,中间还去了两次凡君墓上。奇怪,那个时候,她还能去凡君墓上。可她真去了,十一区十七号。她坐在风中,捧一束白色的栀子花。她说,凡君啊,我没地方可去,整个世界都被你带走,你把我可怜的幸福还有自尊全带走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凡君啊,我看了那些书信,终于知道,这些年的猜测不是无中生有,也不是故意跟周培扬过不去,你们,你们毁了我整个世界啊。她一边哭,一边跟凡君诉苦。内心里居然没了恨,有的只是一种无处诉说的悲伤,还有绝望,还有世界烂了后的一大片瓦砾。凡君墓上哭过之后,木子棉猛地起身,决计回家,她想跟周培扬算算这些年的账。
家里来客人了,她进门的时候,周培扬正跟公司几个重要人物研究招标文件。木子棉本想当场发火,但看了几眼,还是忍住了。当那么多人面,火真是发不出来啊。她钻进了卧室,跟谁也没打招呼。她在**熬啊熬啊,心里翻江倒海。那个时间她把自己跟周培扬所有的事想了一遍,其中想到了最不愿想的一桩,那桩事里有她的母亲庄小蝶。后来又将自己跟凡君的前前后后想了个遍,她得出一个结论,两个字:影子。这么多年,她不过是凡君的影子,不过是周培扬感情世界的一个寄托。这些敏感词刺激了她,令她怒火中烧,再也控制不住。她跳下床,穿好鞋,就扑了出来。周培扬他们已经商讨完工作,客人正要离开。两个副总不停地冲她微笑,不明白她脸上的戾气从何而来。木子棉也冲两个副总笑,但笑得太过狰狞,比厉鬼脸上的表情还要恐怖。两个副总跟见了活鬼一样,吓得夺门而逃。周培扬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正想问她,木子棉已经发作。
“周培扬,我要杀了你!”
周培扬压根没看清,木子棉何时拿了菜刀,而且是两把。等他发现情况不妙时,木子棉已抡着菜刀,噼里啪啦朝他砍过来。情急中周培扬伸出胳膊拦挡,胳膊上连着挨了几刀,周培扬忍着痛,瞅准时机一个反扑,两把菜刀啪啪落地。
“你疯了,要干什么?”周培扬惊出一身冷汗。
“叛徒,流氓!”木子棉扑过去,一把撕住周培扬脸。周培扬猝不及防,胳膊上的血还没止住,脸上又多了几道血口。
“木子棉,你想干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讲清楚!”“清楚”两个字还没讲出来,又狠狠挨了一下。
“你真狠,恶妇!”周培扬破口大骂。
木子棉哈哈大笑。那一刻,似乎只有这种笑,才能让她解脱。
“说清楚?周培扬你让我说清楚?我呸,周培扬,你今天跟我交代清楚,你到底搞过多少女人,跟她上过多少次床,是不是还把她带到我的**来?”
“你给我住口!”周培扬起先还有点蒙,听木子棉这样一说,马上明白是因了什么。
凡君,一定是凡君。
事实上,这么多年,凡君像一个别扭的存在,一直横在他们中间。周培扬一开始并不承认跟木子棉的婚姻是有羁绊的,怎么可能呢,他们是自由恋爱,当年也算轰轰烈烈一场,紫荆山还留下他们疯狂的印迹呢。婚后的日子平静而幸福,虽说中间有些波折,但都是他不甘心于命运,跟命运抗争而引发的。他做到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一切,关心老婆,疼爱老婆,为她也为自己打拼出了一个新的世界。尤其现在,他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企业家,典型的成功人士。别的女人有的,木子棉全有,别的女人没有的,木子棉也一应儿都有了。生为女人,木子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至于他跟凡君,周培扬认为这都是过去式,是跟木子棉认识前就有过的故事,而且是童话,每一个少男少女都曾有过的童话。这事压根就不该掺和到婚姻中来,更不该成为他们幸福生活的阻绊。就他自己来说,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也早把当初那股青涩冲洗干净,已步入中年的周培扬,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书生,爱情两个字,在他心里早有了别的解读。
直到凡君去世,直到死讯真真实实砸在他心上,周培扬才猛地发现,忘却两个字,根本不存在。岁月可能会模糊一些东西,但绝不会将其冲洗得干净。相反,越是青春年少时经历的,越是致命的。这段日子,周培扬自己的痛苦充分印证了这点,他甚至不能听人们提起凡君,连恩师林宇达和师母都不能提。他这才知道,那场没有结局的暗战,是他生命中最独特也最为致命的一次。那场没有来得及表达的爱,在他心里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人可以走不出往事,但绝不能被旧情困住。这是周培扬以前的观点,现在他知道,自己恰恰是被一段旧情包围住。但他不想承认。至少这个时间不能,因为他还困惑呢,到底是不是这样。
“你能不能清醒点,满口胡言!”周培扬厉声呵斥,想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无辜。木子棉又笑出了声:“行啊,周培扬,演戏你比我强,原来我他妈的在戏里活了二十多年。今天你必须跟我讲明白,这到底算哪门子事?”木子棉也是气昏了头,能不气吗?不气她就不是女人。
她扑过去,摆出一副跟周培扬血战到底的架势。
周培扬害怕了,用力一推,将木子棉重重推倒在沙发上。
“你给我安静点。”他说。
“周培扬,你个老流氓,大色鬼,无耻之徒,小人。我一直拿你当君子看,也相信你的鬼话,可你他妈的全是骗人,连朋友老婆都惦记着,你还算人吗你?你今天跟我说清楚,这辈子到底跟多少女人干过,你们还玩花样,好啊,玩花样。”
体力上占不了优势,木子棉只能耍嘴上功夫,可她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脑子里闪出什么她就骂什么,啥脏啥难听就骂什么。她把世界上恶毒的词都用上了,还嫌不够,又挖空心思创造出一些。后来她说到了凡君,破天荒地用婊子来称呼她。
“那个柔弱的婊子,装得多好啊,多正经,可她是一烂货!”
“啪!”一记耳光响在她脸上。
震惊中木子棉捂住了自己的脸,她没想到,周培扬会扇她耳光,一时有些愣,可仅仅一会儿,她就马上醒过神来。
那天她疯了。
木子棉一疯,就再也不是那个端庄秀丽温良贤淑的女人,瞬间变成恶妇,一头撞向周培扬。周培扬压根没防范,被木子棉狠狠撞倒。木子棉跃上去,骑马一样骑在周培扬身上,两只手抡圆了,左扇右扇,只听得屋子里“啪啪”乱响,一阵下来,周培扬就成了胖子。
木子棉气喘吁吁。她对自己很满意,她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一个淑女,更不是人们眼里那个文绉绉的女知识分子。她是一泼妇啊,不但嘴上功夫刁蛮,手上功夫更是厉害。
打完骂完,木子棉哭了。那份恓惶,那份无助,一下又把自己拉回到弱女子。
“周培扬,你毁了我,毁了我啊——”
那个冬天,木子棉人生第二次为爱情、为婚姻流下伤心的泪。第一次是因为她母亲,但那已是老久以前的事,木子棉已经不耿耿于怀,而且周培扬再三解释,那是一场误会,是母亲庄小蝶发病,他也是没有办法。木子棉信了。可这次,不管周培扬说什么,木子棉都不再相信,况且人家周培扬什么也不说。
他用沉默来对付她。
那个冬天太寒冷,她的泪刚从眼里流出,便迅速结成冰,她感觉整个生活都被冰冻住。
漫长的冬季里,不管她怎么努力,怎么开导自己,甚至拿自己跟母亲庄小蝶去比,想从母亲的不幸和混乱里找到一线安慰,一切都是徒劳,她根本拯救不了自己。寒冷的冬季眼看要结束,木子棉心上结的冰块还是融化不了,她终于承认,她跟周培扬,再也回不到以前。生活犹如一件麻衣,大家都小心翼翼,不要让它开洞,它就不会灌进风吹进沙。一旦捅开洞,再想回复原状,就很难。
木子棉开始抽烟,开始酗酒。以前决然不说脏话的她,犹如刹车失灵,稍不留神,恶毒的脏话就从嘴巴里冒了出来。这都是小事,更为严重的,那个“怕”字,一天比一天强烈,一天比一天恶毒。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周培扬是跟别的女人搅在一起。
那个冬天,她跟周培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深刻变化。周培扬常常无言地站在窗前,眼里一片茫然,或是空洞。对她的伤,对她的痛还有女人的嫉妒,视而不见。她越来越坚信,周培扬心里,真是有凡君的,以前这些情这些相思被藏着裹着,周培扬面子上还得对她好一点。现在倒好,瓶子打开了,里面的苦汁全流了出来,周培养索性不装也不去掩饰,任由那没来得及吐出的相思还有爱慕活跃在自己脸上。木子棉哪能受得了,他真是好冷酷啊。漫长的一个冬天,他没碰她一次,就算躺身边,也是冷冷的。可恶的男人,有次木子棉无意中撞见,周培扬竟躲在卫生间自己干那事。天啊,太恶心了,她是第一次看到男人还有那样猥琐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