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半山腰颠簸着,一上了山路,奥迪的优势就全然尽失。尽管老范开得小心翼翼,可车座上的周培扬还是被颠簸不时打断思路。望望右边空着的位子,周培扬觉得很对不起两位同学。他跟木子棉又闹翻了,比那年还严重,算是彻底撕破了脸,木子棉一怒之下,搬出了家,将原来报社分给她的房子重新收拾一番,闹起了分居。
这女人!唉,周培扬重叹一声。
荒唐!每每想起这事,周培扬就觉得自己很荒唐,生活更是荒唐。命运这玩意儿,会不知羞耻地给你添乱,将一些毫无关联的人和事,泼墨一样泼给你,管你受得了受不了。分居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被生活涂黑,命运强行穿给他另一件衣服。以至于他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对妻子,对儿子可凡,是不是真的问心有愧?以前周培扬不这样,这点上从来没有过疑惑,自认为此生,是对得起可凡更对得起木子棉的。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男人能担得起该担的责任,而且能将这些责任担好?他周培扬虽然不是什么大富豪,但经过半生的打拼,也算给他们提供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尤其木子棉,打四十岁起就可以不用上班,不用为“钱”这个字发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天无忧无虑,想怎么打发时间就可怎么打发时间。对了,这些年她热衷于那些个论坛,成天跟一帮不着调的男女混在一起,今天说要拯救人类的心灵,明天又说要关怀“失爱者”,周培扬虽然对此了无兴趣,但在另一个心里,却为自己能给木子棉提供这样的一种生活状态而暗暗自豪。
可是现在,这种自豪感**然无存。生活把他涂改成另一种色泽,一个十恶不赦风流成性滥情一片的家伙,丑陋的男人。
活该!有时候周培扬也不得不拿这样的词来麻醉自己。从岳母庄小蝶,到凡君再到那个意外出现的女人,想想婚后这些年,他自己真是也没消停过,木子棉骂得对,他就是一垃圾,表面光鲜体面内心却充斥着见不得人的黑暗。
哈哈,黑暗。周培扬笑出了声。
车子终于爬上了山顶。
司机老范已是一头的汗,好像这车不是他开上来的,而是他拉上来的。周培扬想笑,又觉得这样笑一个忠心耿耿的职员很不礼貌,便说:“这山道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司机老范如释重负地笑笑,开玩笑道:“这不怪山道,只怪奥迪不适合咱中国国情,换个吉普,早上来了。”
周培扬觉得,老范这话说得颇有哲理,便道:“哪一天我落魄了,你给我开吉普。”
这话把老范吓坏了:“怎么可能呢,老板,这话可不敢随便讲的。”
说话间,车子已开进停车场,说是停车场,其实只是个土场子,四周拉根红线,中间留个进出车的空。老范停好车,快快地下车,给周培扬拉开车门,说了声周总请。
老范比周培扬还要年长几岁,每次这样的时候,周培扬心里都不是滋味,说了无数次,老范总是改不了。老范的理由是,每个职业有每个职业的道德标准,他要是改了,自己就觉理亏。周培扬想想,还是让自己理亏吧,自己理亏总比让别人理亏道德些。
下了车,四周空****的,一辆车也不见。周培扬心想,每次都是我先到呀,便让老范去叫山庄的老板。不大工夫,一位老农战战兢兢走过来,怯生生地望着周培扬。周培扬问:“你就是老板?”老农点头说是,两只手在衣襟上下意识地乱蹭,边蹭边又说:“首长要住吗?”
“首长?”周培扬差点乐出声来。
周培扬记得,五年前来时,好像是一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接待他们的,他对小姑娘还记忆犹新。想了想,问:“这儿不是一小姑娘开的吗?”
老农一听问这个,马上释然,咧嘴一笑,一口肮脏的黑牙露出来,看了让人害怕。周培扬皱眉的时候,老农说:“那是我闺女,早出嫁了,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周培扬噢了一声。岁月真是比箭还快啊,感觉昨天才来过这里,眨眼间,物是人非,小姑娘都做妈了。再望一眼老农,兀自一笑,时光这东西,真是可怕!
说是山庄,其实是乡里人吹喇叭,赶个时髦。真正的建筑,就是五间土坯房子。四间住人,一间用做厨房。看院里的景致,好像最近生意不错。这时候,一声钟鸣洪然而响,循声望去,旁边的寺院里烟火缭绕,紫气腾腾。那寺院叫万丈寺,取“万丈红尘,一眼笑过”之意,寺里的住持周培扬认得,是个半道出家的农夫,识字不多,却满口乡野哲学,“万丈红尘,一眼笑过”就是他的杰作。
登了记,拿了钥匙,周培扬问:“今天有生客住进来吗?”
老农也像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下脑门,问:“你是方市长呀?”
周培扬一笑,说:“我不是,我姓周。”
老农纳闷了,说:“奇怪呀,乡上刘书记说方市长今天要来,让我收拾好屋子,我还以为……”老农没把话说完,周培扬听懂了,老农刚才是把他当成了方鹏飞。正想说什么,老农又问:“真是怪了,怎么你的车子先到了?”
“我的车子就不能先到?”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老农什么也没再说,大约觉得自己也说不明白,挠挠头,诡秘地笑着,从老范手中要过钥匙,拿出另一把钥匙递给周培扬。
“不好意思,我给错了。”
周培扬稍一愕,旋即又明白,但没点破,那把钥匙一定是留给方鹏飞的。想想万丈之外,仍有红尘,如此山野地方,竟也照人给脸色,周培扬就有点笑不出,红尘真是无处不在。他打开门,室内设施还算干净,便宽容地冲老农笑笑。刚坐下他又想,乡上的刘书记怎么知道方市长要来?莫非这样的消息也能走漏?
正想着,院外已是一片嘈杂,一麻脸胖子带着一干人走进院来,粗声喝道:“老苟,车啥时来的?”
老农一步跃出屋外,边打手势边应声:“不是市长,不是市长。”麻脸胖子并没停步,径直闯入周培扬的房间,端详了一眼,确认不是市长后方才离开。周培扬对胖子的无礼并没动怒,入乡随俗,乡野自有乡野的规矩,他是不好见外的,但一想胖子唤老农老狗,心里便有些愤愤,很想追出去质问一句,不料老范开口道:“这老汉姓苟,我看过的。”
周培扬心里一笑,觉得自己真是多事。
麻脸胖子的出现真是让周培扬费解,也多多少少败坏了他的兴致。按说像他们这样纯私人的约会,不应该传到外界的。转念一想,现在什么事儿能不传呢,人家毕竟是方市长啊,对下面一个乡镇书记,还不得当神?
稍事休息,周培扬来到外边。紫荆山以它的冷峻和挺拔默默注视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远处的松涛,近处的风鸣,像一首非常和谐的咏叹调,回彻在周培扬耳边。按说,满目青山绿水,一派险峻风光,是能够打动周培扬的。可周培扬一点观赏的兴趣都没有。都说人是会变的,跟当年那个书生比起来,周培扬的确变了不少。有人说周培扬从当年一文不名的小人物变成了声名显赫的大老板,大企业家,这一生没白过。也有人说他从穷小子变成大富豪,身上披满了这个时代的光环。周培扬一律笑笑。他们看到的都是外表,周培扬感受最深的,是岁月让他少了太多的**与豪迈,而将他变成一潭死水。
死水。
面对世界,他再也不像当年那样**勃勃,除了困倦和麻木,剩下的就是世故。
世故才是最可怕的。
时间已近下午六点,斜阳透过松柏,正把一天中最后的余晖尽情泼洒在大地上。周培扬默默站了一会儿,心里突然就有了一层孤独感,很致命。这些年驰骋沙场,南征北战,看似红火得不得了,异常热闹。可每每热闹过后,这种可怕的孤独就跑来侵犯他。平日里周培扬死死地压着这些,不敢让它升腾起来,一旦对自己稍有点放松,这种孤独便像野兽一样猛烈地袭击他,让他有一种欲死不能的痛苦。
周培扬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商海沉浮,人生变幻,他早已从当年那个一腔热血、满腹豪情的壮志青年中走出。人生的磨砺,岁月的沧桑,已把他炼成了一个铁血男儿,他觉得自己的心中早已盛得下千山万水,而且,没有什么东西,再能掀起大波大澜。其实不,没有哪个人是铁打的,人不落泪,只是没到落泪的时候。
最近一段时期,周培扬常常莫名地急躁和烦乱,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这种感觉像极了人的第六感,很强烈但却找不到缘由。按说最近各个方面都好,该拿的奖一一拿到,竞争对手也被他打压得没有还手之力,企业效益也还不错,大多企业面临滑坡或生存不下去的困境,曾跟大洋一起创业的两家建筑企业已宣布破产倒闭,大洋依然如日中天,形势一天好过一天。而且很搞笑的,他被推举为铜水市企业家协会会长,很快又被任命为省工商联副主席,省里还有意让他出任市政协副主席。据市长蓝洁敏透露,还有一大堆好事等着他呢。人到这份上,应该高兴才是,但他真心高兴不起来,压抑感一天比一天重,心跟着一天比一天累,有一种撑不下去的悲凉感。
周培扬掏出烟,他是很少吸烟的,初次做生意赔个精光后,吃早餐的钱都没了,他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从不跟老婆木子棉张口,只好从戒烟开始,这一戒就戒了十六年。不过,烟是他身上必备品。烟、打火机、手机,这三样东西缺了任何一样,都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的烟主要是用于给领导们敬的。
别看他现在生意做得很大,拿总会计谢婉秋的话说,他是铜水名副其实的亿万富翁,而且连他自己也相信,在铜水,像他这样的亿万富翁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
但他毕竟是个民营老板,汪世伦就说得更刻薄:“甭看你财大气粗,说穿了,不过是个包工头而已!”
“包工头你懂吗?”汪世伦挖苦完,还要加上这么一句。
懂,他什么都懂。但他故意装不懂。人活着,很多事是不能真懂的,真懂,你就没了活路,会失掉人缘,失掉机会,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失掉命。就在半年前,跟他关系很要好的一位民营老板没了,被人害的。大家都知道害他的人是谁,但大家都说不知道,公安方面查了半年,到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其实线索就在公安手里,但公安必须说找不到。因为那位老板掌握了不该掌握的东西,开罪了不该开罪的人。这事再次告诫周培扬,你越是活得风光,你就越是什么也不能懂。你的眼睛越是敏锐,你就越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不叫大智若愚,不配,这叫装聋作哑。
周培扬点上烟,却不吸,目光焦灼地在山道上搜寻。天眼看要黑了,太阳落了天就黑,这是紫荆山一大特景,不像别处,从日落到天黑,还有个过渡,紫荆山没有。很多人对此感兴趣,也纷纷做着研究,但没有谁能解释得清楚。
难道他们不来了,不会吧?
周培扬迈着焦躁的步子,在山顶转来转去,回到山庄时,司机老范已睡着了。司机老范的瞌睡就跟小偷的妙手一样,一有机会就来。这是一个职业司机练就的职业功夫,周培扬心里清楚,老范的瞌睡跟他的工作有关,或者说是他的日理万机造就了老范的这等功夫。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周培扬的肚皮开始叫唤。山庄的老苟跑来问过两回了,周培扬还是坚决地摇摇头。
大约七点半钟,门外突然传来声响。周培扬奔出去,见是一农用三码子,突突地叫嚣了几声,灯一灭,熄了火。周培扬失望地要往回走,身后猛地传来汪世伦汪校长的声音。
转身再望,就见汪世伦提个旅行包,从三码子上跳下来,边跳边叫嚷:“颠死我了,这破路,这破车。”
周培扬吃惊地盯住汪世伦,夜幕下,汪世伦看上去很正常,并没什么突发性事件的反常。他疑惑地走过去,指着熄了火的三码子问:“你是坐它上的山?”
“不坐它还坐啥?就这还是花两百元雇的呢。”汪世伦一边怨气十足地说一边从皮夹里掏钱给司机。司机土头土脸,典型的山里人模样,他拿着钱,特意跑灯光下,仔细端详半天。这动作把汪世伦惹火了,嚷道:“看什么看,不要拿来!”司机嘀咕道:“不会是假的吧?”汪世伦一听就炸了:“假的,你当我什么人?我堂堂一个校长,岂能拿假钱?!”司机疑惑地盯着他,半天后不相信地嘟囔:“校长,小学的吧?”说完,占了便宜似的窃窃一笑,溜开了。
汪世伦追上去,想从司机那里讨回公道,周培扬拉住他说:“到底咋回事,车呢?”
“卖了。”汪世伦跟着周培扬进了屋,才把车子的事情说清楚。
汪世伦真把车卖了。他搭班车到了山下,左找右找,找不到上山的车,最后才掏钱雇了辆贩菜的三码子,不料三码子半山腰上灭了火,咋整都整不着,无奈之下,他只好帮着推车,折腾了好久,出了几身大汗,三码子才算开恩似的突突又叫起来。
“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衣服,皮鞋,他还怨我给他假钱呢。”汪世伦一副委屈死了的样子。
“算了,他也不容易,要是真收了假钱,还不知道冤成啥样。”
“他不容易我容易?明明是他侮辱我,你反倒向着他。”汪世伦梗着脖子,非要争出个谁对谁错。周培扬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跟他多论,息事宁人道:“你这也算体察民情,等会儿市长大人来,我给你表上一功。”
“他不来了。”汪世伦突然说。
“什么?”周培扬一惊。
“路上我收到他的电话,他有急事,不能前来,他向你我道歉。”
周培扬怔住,半天没说话,像是遭了打击。默了好久,才应了一声:“是吗?”
他的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也暗了许多,既有种被耍也有种期望落空的沮丧,心也跟着暗了许多。
吃饭的时候,汪世伦又说:“本来我也来不了的,可你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怕你急,只好赶来了。”
这话说的,周培扬本来就消退了的食欲当下全无,他望着新鲜的土鸡,像是盯住一个陌生的女人,不知道该不该对她下手。汪世伦却全不理会,鸡在他嘴里恰如孔子的某句经典,让他咀嚼得那么起劲。吐掉嚼剩的骨头,汪世伦边撕鸡腿边说:“当然,我来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周培扬只是静静地看着汪世伦如何将那只完整的鸡腿撕扯成鸡丝,又如何津津有味地将它咀嚼成胃里的一道美味,这个过程本来能带给饥饿者某种享受,周培扬却觉汪世伦吞下去的,是自己心灵的碎片。
尽管如此,周培扬还是问:“嫂夫人为何没来,不会是没车的缘故吧?”
“别提了。”汪世伦喝口鸡汤道:“洋洋要考音乐学院,她陪着去了上海。知道啥叫竞争吗?上海音乐学院附近的旅馆房价都超过五星级酒店了,就这,还得半月前订房。”
“噢——”周培扬并不是感叹房价的暴涨,他是感叹洋洋。印象里,洋洋好像还在上小学,扎个小辫子,笑起来憨憨的,不时还要搞一些鬼动作出来。乍一听考音乐学院,就觉得岁月真是快得让人接受不了。
老了,后来他这么感叹。